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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烈日通知書(上)

河東平原的夏天,是燒紅的烙鐵直接摁在大地上。天是灰白的,一絲云也沒有,懸著的那輪日頭像只獨眼巨獸的金色瞳孔,毫無憐憫地炙烤著萬物。空氣黏稠得化不開,吸一口,滾燙的沙塵就爭先恐后地嗆進肺管子里。風是滾燙的,裹著地上蒸騰起的熱浪,扭曲了遠處那片稀疏楊樹林的輪廓,把整個柳河鎮都蒸在了一口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大蒸籠里。知了在僅存的幾棵老槐樹上扯著嗓子嘶鳴,那單調而尖利的聲音,成了這酷熱煉獄里唯一的背景音,更添了幾分聒噪的絕望。

柳河鎮唯一那家網吧,蜷縮在鎮供銷社旁邊一條狹窄的巷子深處。門臉又小又舊,一塊褪了色的、寫著“飛越時空”字樣的破招牌在熱氣里蔫蔫地耷拉著。門一推開,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混合著劣質煙草、汗餿味、泡面湯和機器熱烘烘焦煳味的氣息,如同實體般猛地撞了出來,能把人頂個趔趄。昏暗的光線下,十幾臺大腦袋顯示器排成兩溜,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一張張年輕卻疲憊麻木的臉,大多是些半大的少年。鍵盤被敲得噼啪作響,偶爾夾雜著幾句粗野的叫罵和興奮的呼喊,渾濁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廉價的、虛幻的亢奮。

覃能就擠在這群少年中間,像一尊被汗水浸透的泥塑。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都磨出毛邊的藍灰色T恤,緊緊貼在后背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汗漬。網吧里那幾臺老舊吊扇徒勞地攪動著渾濁的熱浪,吹到他臉上,只帶來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流動。他死死盯著眼前那臺屏幕邊緣泛黃的顯示器,屏幕的光映著他黝黑的臉龐,鼻尖上掛著一顆搖搖欲墜的汗珠,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釘子,牢牢釘在屏幕上緩慢跳動的網頁進度條上。他的右手食指懸在油膩膩的鼠標左鍵上方,微微顫抖著,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每一次網頁的輕微卡頓,都讓他的呼吸跟著一滯,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時間仿佛被這燥熱和焦灼拉成了黏稠的糖漿。周圍的喧囂——鍵盤聲、叫罵聲、風扇的嗡嗡聲——似乎都退到了極遙遠的地方。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個屏幕,和胸腔里那面越擂越響的鼓。突然,那緩慢爬行的進度條猛地向前一竄,一個簡潔的表格頁面唰地跳了出來!

覃能的瞳孔驟然收縮。視線像被磁石吸住,瘋狂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考號間掃掠。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他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視線更加急切地向下掃去……掠過,再掠過……沒有!還是沒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躥上來,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絕望的藤蔓開始瘋狂纏繞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讓他窒息。

就在那冰冷的絕望即將把他徹底吞沒的剎那,他的目光猛地釘在了表格靠下方的一個位置。那是一個他閉著眼睛都能默寫出來的名字,一個他用自己的血汗和整個家庭的命運反復描摹過無數遍的名字——覃能!后面跟著一串冰冷的數字,是他的考號。再往后,是清晰無比的錄取信息:臨江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轟——!

像一道無聲的霹靂在他腦海里炸開。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味、所有的酷熱,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抽離。整個世界詭異地安靜下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震耳欲聾!血液如同滾燙的巖漿,猛地沖向四肢百骸,沖上頭頂!

他猛地從那張吱呀作響的破塑料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旁邊一個空可樂罐,哐當一聲滾落在地,引來旁邊幾個少年不滿地嘟囔。但他渾然未覺。他一把抓起鼠標旁邊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印著臨江大學校徽的錄取通知書打印頁!那張輕飄飄的紙,此刻在他手里卻仿佛重逾千斤,承載著整個貧瘠少年時代所有的重量和渴望!

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堤壩,淹沒了他!沒有一絲猶豫,他像一頭掙脫了所有枷鎖的野牛,撞開身邊礙事的椅子,撞開網吧那扇吱呀作響、蒙著厚厚油污的玻璃門,赤著腳,一頭扎進了門外那白花花的、滾燙的烈日地獄里!

腳底板猛地踏上被曬得發燙、堅硬如鐵的土坷垃路,烙鐵般的灼痛感瞬間傳來。但他感覺不到!他只知道跑!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風猛地灌進他那件洗得發薄的舊T恤里,鼓脹起來,像一面在貧瘠土地上獵獵作響的旗幟。汗水和淚水早已徹底混合,在他沾滿灰塵的臉上肆意奔流,沖出兩道蜿蜒的、渾濁的溝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聲音,那是狂喜到了極致反而無法宣泄的嘶吼。十八歲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那顆被柳河鎮鄉親們戲謔地叫作“小能豆”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撞擊著肋骨,迸出的,是壓抑了太久終于爆發的狂喜!是窒息了太久終于獲得的解脫!是背負了整個貧瘠少年時代,終于在這一刻揚眉吐氣的巨大轟鳴!

他跑過龜裂的田埂。田里的麥子早已收割,只留下短短的茬子,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白光,像一片沉默的、等待燎原的星火。跑過村頭那個巨大的打谷場。場院空曠,殘留著去年麥收時麥秸堆發酵留下的、混合著塵土和腐朽氣息的獨特味道,此刻這味道鉆進鼻孔,竟也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芬芳。

奔跑中,無數碎片般的畫面在他滾燙的腦海中瘋狂閃回、切割、重組:

寒冬臘月,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冰冷的土坯房里搖曳。少年覃能裹著打滿補丁的舊棉襖,凍得通紅、生著凍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動著借來的、邊角卷起的舊課本。屋子里寒氣刺骨,他每寫幾個字,就要把手湊到嘴邊哈一口熱氣,那白色的霧氣噴在結了厚厚冰花的窗玻璃上,瞬間又凝成更厚的霜。窗外的北風鬼哭狼嚎,刮得破窗紙噗噗作響。

昏黃的燈光下,父親覃老栓佝僂著瘦骨嶙峋的脊背,蹲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他粗糙黝黑的手指,一遍遍、近乎神經質地捻著幾張皺巴巴、浸著汗漬的零錢,一毛,兩毛,五毛……他數得極慢,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旁邊,母親李秀娥坐在炕沿,布滿老繭的手掌一遍遍摩挲著炕席上并排放著的幾袋糧食——那是家里最后的口糧,也是能換成錢的唯一指望。她的眼神渾濁,里面沒有淚,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近乎麻木的平靜。

還有大哥覃剛。那個同樣在煤油燈下熬紅了眼,同樣被老師夸贊“有靈性”的少年。就在高考放榜的那個悶熱夏天,他默默地把自己那張離本科線只差十幾分的成績單揉成一團,塞進了灶膛。沒有哭鬧,沒有抱怨。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背起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帆布包,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兩個硬邦邦的雜面饃。他擠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車廂里擁擠、悶熱、汗臭熏天。他靠在車門邊,透過臟污的玻璃,最后看了一眼越來越小的柳河鎮,眼神復雜得像個老人。此后幾年,他輾轉在南方各個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扛水泥、搬磚頭、扎鋼筋。每個月發下那點微薄的薪水,他自己只留下勉強糊口的飯錢,其余的,全都小心翼翼地匯回那個黃土坡下的家,信封上落款永遠是“兄:剛”。每一張匯款單,都像一塊沉重的磚,壓在覃能的心上。

這張薄薄的、被汗水浸軟的錄取通知書打印頁,哪里只是一張紙?它分明是全家幾代人勒緊了褲腰帶、賭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用血淚和汗水澆筑出來的一張通往“人上人”的船票!是沾著黃土、浸著汗堿、在絕望和掙扎中艱難升起的一面戰旗!

近了!越來越近了!

低矮的黃土院墻出現在視野里,被烈日曬得發白。那扇熟悉的、用幾塊舊木板釘成的院門虛掩著,門軸大概又缺油了,開門關門總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爹!娘!爹——!娘——!”覃能再也抑制不住,嘶啞的、帶著哭腔的吼聲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像受傷野獸的嚎叫,又像新生命破殼的第一聲啼鳴。他用盡全身力氣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木門,沖進了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靜悄悄的。幾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雞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驚得撲棱著翅膀,咯咯叫著躲到墻角的陰涼里。父親覃老栓正佝僂著背,蹲在院子角落的石磨旁,用一把豁了口的舊鐮刀,小心翼翼地削著一根準備做鋤把的木棍。花白的頭發茬子貼在汗津津的頭皮上,古銅色的臉上刻滿深溝似的皺紋。聽到動靜,他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一時沒適應刺目的陽光,瞇縫著看向門口那個汗流浹背、狀若瘋癲的身影。

“能…能娃?”他遲疑地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濃重的河東口音,“你…你咋跑回來了?大晌午的,日頭毒…”

話音未落,覃能已經像一陣風似的卷到了他面前。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滾燙的黃土地上,膝蓋砸起一小片塵土。雙手高高舉起那張被汗水浸得半透明的紙,手臂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紙張在他手中嘩啦作響。

“爹!爹!我考上了!考上了!臨江大學!臨江大學啊爹!”覃能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嘶啞、高亢,帶著破音的哭腔,眼淚混著汗水,大顆大顆地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洇開深色的小圓點,“您看!您快看啊!錄取了!錄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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