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世界依舊喧囂。旁邊一桌，幾個女生正嘰嘰喳喳地分享著一份看起來金黃酥脆的炸雞排；另一桌，幾個男生面前擺著大盤的紅燒肉和米飯，吃得滿嘴油光；遠處窗口飄來剛出鍋的油潑面的濃郁香氣……

這些聲音，這些氣味，這些畫面，像無數根細小的針，密密地扎在覃能的心上。他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手里那半個被泡軟的饅頭上。白色的饅頭，在食堂明亮的燈光下，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那影子蜷縮在角落，卑微，渺小，與周圍的繁華格格不入。

這不是他想象中的大學生活。通知書帶來的狂喜早已被冰冷的現實沖刷得干干凈凈。父親的“爭氣”，母親的期盼，此刻都變成了沉甸甸的巨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這點微薄的“窮家富路”，連一頓像樣的飽飯都成問題，更遑論其他。

他機械地咀嚼著嘴里寡淡的食物，每一次吞咽都顯得異常艱難。褲兜里那枚五毛的硬幣硌著他的大腿，像是一個冰冷的嘲笑，提醒著他此刻的窘境。胃里有了食物，不再發出令人尷尬的鳴叫，但身體深處涌上來的，是一種比饑餓更冰冷、更沉重的感覺——那是一種被巨大的差距和現實的冰冷棱角碾軋過的無力感。

他需要錢。迫切地需要。不僅僅是為了下一頓飯，為了買一床能隔開身下冰冷硬木板的被褥，為了那些必需的、卻無力負擔的生活用品，更為了支撐起那份來自遙遠黃土坡的、沉重無比的期盼。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回頭。

一個念頭，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微弱火苗，在他幾乎要被絕望淹沒的心底掙扎著浮現出來——找活干。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迫切，迅速燎原。他必須立刻行動起來！在這里干坐著，除了吞咽這冰冷的無力感，沒有任何意義。

他幾口將剩下的饅頭塞進嘴里，囫圇咽下，又端起碗，將里面最后一點帶著紫菜味的清湯喝光。碗底空了，只剩下幾片蔫軟的紫菜貼在碗壁上。他放下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急促。

“水生，”他抬起頭，看向對面還在小口吃著饅頭的陳水生，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吃好了。你慢慢吃，我…我先出去轉轉。”

陳水生愣了一下，看著覃能眼中那簇突然燃起的、帶著焦灼的火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點了點頭，沒多問，只是低聲說：“嗯，小心點。”

覃能站起身，沒有再留戀這食堂的燈光和喧囂，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些誘人的食物窗口。他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脊背，像一支離弦的箭，腳步堅定而迅速地朝著食堂門口走去。燈光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投在油膩的水磨石地面上，顯得孤單而倔強。

他穿過喧鬧的人群，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初夏夜晚微涼的風瞬間包裹了他，吹散了食堂里渾濁的熱氣和飯菜香。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校園里路燈明亮，三三兩兩的學生悠閑地散步、說笑，享受著一天課后的輕松。

覃能的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銳利而急切地掃過道路兩旁。公告欄！對，公告欄！那里通常會有各種信息。他加快腳步，幾乎是跑了起來，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搜尋著。

很快，在宿舍區通往教學區的主干道旁，他找到了一個巨大的信息公告欄。玻璃櫥窗里面貼滿了五顏六色的海報和打印紙：社團招新、講座通知、二手交易、失物招領……覃能的心跳加速，他湊近玻璃，借著路燈的光線，目光像梳子一樣，在密密麻麻的信息中仔細地梳理著。

他的目標只有一個：招聘、兼職、招工。

目光掠過一張張花哨的社團海報，掠過學術講座的通知，掠過轉讓二手自行車的啟事……突然，他的視線猛地釘在公告欄右下角一片不太起眼的區域。那里貼著幾張大小不一、印刷粗糙的A4紙，上面用醒目的黑色加粗字體印著：

“急招！校內奶茶店招長期兼職，時薪15元！工作輕松，時間靈活！有意者請聯系……”

“學府路‘好滋味’餐館招送餐員/后廚幫工，包兩餐，待遇面議！電話……”

“周末促銷！大型超市招臨時促銷員，日結100元！要求口齒清晰，形象良好……”

“高薪誠聘！KTV服務生/保潔，待遇優厚，夜班補貼！聯系電話……”

一個個信息，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路標，瞬間點燃了覃能眼中的希望！他的心狂跳起來，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速。他迫不及待地從褲兜里掏出那支從家里帶來的、筆帽已經磨掉漆的舊圓珠筆，又從帆布包里翻出一個小本子——那是他高中時用剩的作業本反面。他顫抖著手，借著昏暗的路燈，飛快地將那些聯系電話、地址、工作要求一條條抄寫下來。

“奶茶店…15元一小時…長期…”

“餐館…包兩餐…送餐或幫廚…”

“超市促銷…日結100…周末…”

“KTV…服務生…夜班…”

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快速滑動，發出沙沙的聲響。覃能全神貫注，仿佛在抄寫著通往生存的密碼。路燈的光暈在他低垂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映照出他緊抿的嘴唇和眉宇間那股破釜沉舟般的急切。周圍散步學生的談笑聲，遠處隱約傳來的吉他聲，似乎都被他自動屏蔽了。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眼前這些承載著微薄希望的文字。

抄完最后一條信息，他直起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將小本子緊緊攥在手里，紙張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觸感。他抬起頭，望向遠處都市璀璨的萬家燈火。那些冰冷的光點，此刻在他眼中，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有了方向，就有了力氣。他不再感到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茫然。胃里那個冰冷的饅頭似乎也轉化成了能量。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讓他更加清醒。

明天，天一亮，就去問！去試！一家不行就下一家！他必須抓住這每一根可能的稻草。為了身下能有一床溫暖的被褥，為了下一頓不必只靠半個饅頭和清湯果腹，更為了那片貧瘠黃土坡上，父母佝僂背影中深藏的血淚期盼。

他最后看了一眼公告欄上那些承載著希望的小紙片，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宿舍樓的方向走去。腳步不再虛浮，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路燈將他倔強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寂靜的校園小徑上，像一個孤獨卻執意向黑暗發起沖鋒的戰士。夜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滅他眼中那簇被生存壓力點燃的、熊熊燃燒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