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饑餓的重量
- 小能豆
- 之一然
- 2841字
- 2025-07-05 09:41:37
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墨汁,無聲無息地洇染開來,徹底吞噬了臨江大學最后的天光。宿舍里,節能燈管發出慘白的光,照亮了403室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靠陽臺的下鋪,趙磊和王海峰的領地早已布置停當。嶄新的條紋床單、蓬松的枕頭、印著潮流圖案的薄被。書桌上,銀灰色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亮著,旁邊放著最新款的智能手機、造型夸張的耳機、還有幾罐沒喝完的進口飲料。空氣里若有若無地飄著一絲新電子產品特有的塑料味和淡淡的香水氣息。
而靠近門口的上鋪,覃能和陳水生的角落,則是另一番景象。陳水生鋪開了自己帶來的舊棉絮和洗得發白的粗布床單,雖然樸素,但總算有了個睡覺的地方。覃能則依舊蜷縮在光禿禿的硬木板床上,身下只有一層薄薄的舊報紙勉強墊著,聊勝于無。他那個丑陋的硬紙殼箱子被折疊塞在柜底,取而代之擺在床下置物架上的,是那個灰撲撲的搪瓷臉盆、鐵皮暖水瓶,還有幾件母親縫補好的舊衣服。空氣里只有灰塵的味道和陳水生帶來的被褥散發的、淡淡的樟腦丸氣息。
趙磊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他拿起桌上嶄新的手機,瞥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覃能和陳水生這邊,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優越感十足的隨意:“海峰,走唄?餓死了!聽說西門新開了家韓式烤肉,評價不錯,去嘗嘗?”
王海峰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推了推眼鏡,點點頭:“行,正好餓了。叫上隔壁李強他們一起?”他一邊說,一邊利索地關掉電腦,拿起桌上的錢包塞進褲兜,動作自然流暢。
“走!”趙磊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棒球帽扣在頭上,看也沒看門口這邊的兩人,徑直拉開宿舍門,和王海峰說說笑笑地走了出去。門在他們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喧鬧,也隔絕了那份屬于都市新生活的輕松和熱鬧。
宿舍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節能燈管發出的微弱電流聲。這份安靜,卻比剛才的喧囂更讓人窒息。覃能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胃里發出的、因為饑餓而愈發清晰的咕嚕聲。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窘迫。
他下意識地看向陳水生。陳水生也正看著他,黝黑的臉上同樣帶著一絲尷尬和無奈。兩人目光相接,都從對方眼中讀懂了同樣的信息——囊中羞澀,那動輒人均幾十甚至上百的烤肉店,是他們此刻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咳…”陳水生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濃重的西南口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覃…覃能?你餓不?要不…咱去食堂看看?”
“嗯。”覃能低低地應了一聲,像是找到了一個臺階。他從光禿禿的床板上爬下來,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胃里的空虛感更加強烈了。帆布包里,母親烙的餡餅和煮雞蛋早已在昨晚就被他吃光了,只剩下冰冷的回憶。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宿舍樓,匯入傍晚校園的人流中。路燈已經亮起,在梧桐樹葉的縫隙間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里飄蕩著各種食物的香氣——面包房的甜膩、燒烤攤的煙火氣、還有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濃郁咖啡香——這些氣味交織在一起,對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是巨大的誘惑,更是無聲的折磨。
臨江大學有好幾個食堂。他們就近去了離宿舍區最近的第一食堂。巨大的玻璃門一推開,一股混雜著各種菜肴和消毒水味道的熱浪撲面而來。正是飯點,食堂里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窗口前排著長長的隊伍。穿著各色T恤的學生端著餐盤穿梭,餐盤里堆放著琳瑯滿目的食物:金黃的炸雞排、油亮的紅燒肉、翠綠的時蔬、噴香的米飯、還有各式各樣的面點、湯羹……
覃能和陳水生站在入口處,一時有些茫然。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滾動著各個窗口的菜單和價格。覃能的目光急切地掃過那些誘人的圖片和名稱,但當他的視線落在后面的價格數字上時,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紅燒排骨:12元/份”
“香辣雞塊:10元/份”
“蠔油生菜:6元/份”
“米飯:1元/兩”
“饅頭:0.5元/個”
“免費湯:自取”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里那卷薄薄的零錢。那是繳費后剩下的,父親塞給他的“窮家富路”。他清楚地記得,卷起來只有薄薄的一小卷,最大面值是一張十塊的,剩下的都是些一塊、五毛的零票。這些錢,是他接下來不知道多少天的全部指望。
陳水生顯然也看到了價格,黝黑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低聲說:“咱…咱先看看免費湯在哪?”
兩人像闖入陌生世界的迷途者,在喧囂擁擠的食堂里艱難穿行。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免費湯桶。一個巨大的不銹鋼桶,里面是近乎透明的、飄著幾片可憐紫菜和零星蛋花的湯水。桶旁邊放著一摞不銹鋼碗。
覃能和陳水生各自拿了一個碗,默默地排在隊伍后面。隊伍移動得很慢,前面的人用大勺子攪動著湯桶,試圖撈起一點點干貨,但大多只是盛了滿滿一碗寡淡的清湯。輪到覃能時,他學著前面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將勺子探下去,在桶底摸索著,終于撈起幾片蔫了的紫菜和一點點蛋花,盛了半碗湯。陳水生也是如此。
端著半碗清湯,兩人又默默地走向主食窗口。長長的隊伍旁邊,立著醒目的牌子:“米飯1元/兩,饅頭0.5元/個”。覃能的目光在“饅頭0.5元/個”上停留了很久。他捏了捏褲兜里那卷錢,猶豫著。
“要不…買兩個饅頭?”陳水生小聲提議,聲音里帶著同樣的窘迫。
覃能點了點頭。兩人又排到了饅頭窗口的隊伍后面。隊伍不長,但每一次前移,都讓覃能的心揪緊一分。輪到他了。
“幾個?”窗口后面的大媽頭也不抬,麻利地用夾子夾著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
“兩…兩個。”覃能的聲音有些發干。他掏出那卷錢,小心地展開,從里面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遞了過去。
大媽接過錢,丟進旁邊的錢箱,夾了兩個饅頭放進一個小塑料袋,遞了出來。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覃能接過還帶著熱氣的饅頭,塑料袋子燙著手心。他捏著那一塊錢找回的五毛硬幣,硬幣帶著大媽的體溫,卻讓他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緊緊攥著那枚硬幣,仿佛攥著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
兩人端著半碗寡淡的清湯,拿著兩個白面饅頭,在擁擠的食堂里艱難地尋找著座位。周圍是喧鬧的談笑聲,餐盤碰撞聲,還有各種誘人的飯菜香氣。他們端著這寒酸得可憐的晚餐,在無數端著豐盛餐盤的學生中間穿梭,感覺像舉著兩個巨大的、無形的牌子,上面寫著“貧窮”兩個字。那些無意間掃過的目光,都讓他們感到如芒在背,下意識地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終于,在一個靠近角落、燈光略顯昏暗的柱子后面,他們找到了兩個空位。這里位置偏僻,遠離主通道,相對安靜一些。兩人如釋重負般坐下。
覃能看著面前簡陋的晚餐:半碗幾乎透明的湯,里面可憐地漂浮著幾片紫菜和蛋花;一個白胖、散發著麥香的熱饅頭。這就是他在臨江大學的第一頓正式晚餐。胃里的饑餓感在聞到饅頭香氣時更加洶涌地翻騰起來。
他拿起饅頭,掰開一小塊,泡進清湯里。松軟的饅頭瞬間吸飽了溫熱的湯水,變得軟塌塌的。他送進嘴里,寡淡無味的湯水混合著麥香在口腔里彌漫開。饑餓的胃得到了些許撫慰,但舌尖卻嘗不出任何滿足的滋味。
他默默地吃著,一口饅頭,一口湯。動作機械而沉默。食堂明亮的燈光從斜上方打下來,將他低垂的側臉籠罩在柱子投下的陰影里。他能清晰地看到陳水生也同樣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吃著饅頭,偶爾喝一口湯,黝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和他相似的茫然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