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烈日通知書(下)
- 小能豆
- 之一然
- 3294字
- 2025-07-02 15:01:15
覃老栓手里的鐮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那雙布滿厚繭、關節粗大的手,劇烈地哆嗦起來,幾乎無法控制。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但他顧不上了,一把奪過兒子手里的紙,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捏著那脆弱的紙頁,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瓷器,稍一用力就會破碎。
他把紙湊到眼前,渾濁的眼睛用力地瞇著,幾乎要貼到紙面上。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艱難辨認著:“臨…江…大…學…覃…能…錄…取…通…知…書…”每一個字都念得極其緩慢,極其用力,仿佛要將它們刻進骨頭里。
廚房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碗碟碰撞的聲音。母親李秀娥系著看不出本色的舊圍裙,手里還沾著玉米面的粉末,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她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的兒子,和老頭子手里那張紙,以及老頭子那如同見了鬼般、混合著震驚、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
“咋…咋了?栓他爹?能娃?出啥事了?”李秀娥的聲音發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圍裙在手里無意識地絞著。
覃老栓猛地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他張大了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像破風箱一樣的聲音,憋了足足好幾秒,才猛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嘶吼,那聲音里充滿了積壓了半輩子的辛酸、屈辱和此刻噴薄而出的狂喜:
“中了!秀娥!咱家能娃…能娃他考中了!臨江大學!老天爺開眼啊!”
仿佛一股電流瞬間擊穿了李秀娥的身體。她渾身劇烈地一顫,手里的玉米面簌簌落下也渾然不覺。她猛地撲了過來,一把搶過覃老栓手里的通知書,只看了一眼,那上面清晰的字跡就像烙鐵一樣燙進了她的眼睛和心里。巨大的眩暈感襲來,她腳下一軟,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娘!”覃能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母親瘦小的身體。
李秀娥靠在兒子懷里,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她死死攥著那張紙,仿佛攥著全家的命根子。她再也忍不住,干涸了許久的眼眶瞬間決堤,渾濁的老淚洶涌而出,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肆意流淌,滴落在兒子的手臂上,滾燙滾燙。
“我的兒啊…我的能娃啊…”她泣不成聲,枯瘦的手一遍遍撫摸著兒子的頭,又一遍遍摩挲著那張薄薄的紙,語無倫次,“苦了你了…苦了你了…老天爺…開眼了…開眼了啊…”
小小的黃土院落里,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近乎悲愴的狂喜所淹沒。父親覃老栓仰著頭,對著白花花的、刺目的天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聲響,淚水順著他黝黑深刻的臉溝肆意奔流。母親李秀娥抱著兒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擔驚受怕都哭出來。覃能跪在滾燙的土地上,抱著母親,感受著父親粗糙的手掌落在自己肩頭的沉重力量,淚水更是洶涌。
這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先是隔壁的劉嬸探出頭,緊接著,前院的王伯,后院的趙家媳婦……小小的院門口很快聚攏了一圈人。大家伸著脖子往里看,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哎喲!這是咋了?哭成這樣?”
“聽著像是…能娃考上大學了?”
“真的假的?啥大學?”
“老天爺!臨江大學?!那可是頂頂好的大學啊!”
“哎喲喂!老覃家祖墳冒青煙了!真出息了!”
“秀娥嫂子,別光顧著哭啊!大喜事!大喜事啊!”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風,瞬間刮遍了柳河鎮的犄角旮旯。原本死寂的、被酷熱籠罩的小鎮,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喜訊,仿佛注入了一針強心劑,瞬間活泛起來。贊嘆聲、羨慕聲、議論聲嗡嗡地響成一片,像一群被驚起的麻雀。
“能娃打小就聰明!我就說這孩子有出息!”
“老覃家這下可熬出頭了!供個大學生,不容易啊!”
“臨江大學…嘖嘖,那可是大城市!出來就是國家干部!”
院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幾乎把小小的土院門堵了個嚴實。大家伸著脖子往里看,臉上帶著或真誠或復雜的笑容,議論紛紛。覃老栓終于從那種巨大的情緒沖擊中稍稍緩過神來。他抬起粗糙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那古銅色的臉上因為激動和窘迫而泛起一層異樣的紅暈。他努力挺了挺那常年被生活壓彎的脊梁,清了清嗓子,對著院門口的人群,聲音雖然還有些發顫,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的洪亮:
“他…他嬸子,他叔…都…都來了?是…是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家能娃…考上臨江大學了!考上了!”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搓著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那張通知書的觸感。
“恭喜啊老覃!”
“老覃家出了條真龍啊!”
“能娃,好樣的!給咱柳河鎮爭光了!”
“啥時候擺酒?這喜酒必須得喝!”
恭賀聲像潮水一樣涌來。覃老栓和李秀娥忙不迭地應承著,臉上堆滿了笑容,那笑容里混雜著驕傲、疲憊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李秀娥更是手忙腳亂地要去灶房燒水泡茶,被鄰居劉嬸一把拉住。
“秀娥姐!還燒啥水!這大喜的日子,趕緊的,家里有啥好嚼裹(指好吃的)都拿出來!”劉嬸嗓門亮,滿臉喜氣,“我家灶上還燉著半只雞,我這就端過來!他王伯,你家里過年存的酒還有吧?快回去拿!今兒咱給老覃家賀賀喜!”
眾人哄然應好,紛紛轉身回家拿東西,小小的院子頓時更加喧鬧起來。覃能站在一旁,看著父母被眾人簇擁著,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綻放著從未有過的光彩,聽著那些真誠或不那么真誠的恭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狂喜過后,一種沉甸甸的東西開始悄然滋生——那是責任,是期待,是絕不能再回頭的壓力。
就在這時,父親覃老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撥開圍在身邊的人群,腳步有些踉蹌卻異常堅定地沖回了堂屋。堂屋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進些許天光。他徑直走到那張用了不知多少年、漆皮剝落露出原木色的舊條案前。條案上方貼著一張褪色的灶王爺像,下面供著一個掉了漆的木頭牌位。
覃老栓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他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拉開了條案中間那個唯一帶鎖的小抽屜。抽屜發出干澀的摩擦聲。他從抽屜最深處,摸出一個用舊手帕層層包裹的小布包。布包打開,里面赫然是一個小小的、暗紅色的塑料皮存折本子。
圍在堂屋門口看熱鬧的鄰居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知道,那小小的存折,是老覃家壓箱底的“命根子”。覃老栓雙手捧著那存折,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捧著一件圣物。他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門口的人群,最后落在兒子覃能身上。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豪言壯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低沉而嘶啞的、帶著千斤重量的叮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硬生生摳出來的:
“能娃…拿著!”他把存折塞進覃能同樣顫抖的手里,那存折薄薄的,卻燙得驚人。“家里…就剩這些了!爹娘沒本事…可這學,你得給俺們上!上得漂漂亮亮的!給咱老覃家爭氣!給咱柳河鎮爭光!”他死死盯著兒子的眼睛,那眼神里混雜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最深沉的期望,“記住!走出去了…就莫回頭!莫回頭!”
“莫回頭”三個字,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覃能的心上。他低頭看著手里那本小小的、暗紅色的存折,封面上印著“東原縣農村信用合作社”幾個褪色的字。他下意識地翻開,扉頁上用藍黑色的鋼筆水清晰地寫著戶名:覃老栓。存款余額一欄,是幾個同樣用鋼筆手寫的數字:陸佰叁拾柒元整。
六百三十七塊。
這就是這個貧瘠之家,舉全家之力,甚至犧牲了大哥覃剛的前程,一點一滴從牙縫里摳出來的、支撐他走向那個未知大城市的全部希望和重量!
院門外,不知是誰點燃了一掛鞭炮。噼里啪啦的炸響聲瞬間撕裂了午后的沉悶,紅色的碎紙屑在灼熱的空氣中紛紛揚揚地飄落,帶著硝煙的氣息。鞭炮聲、鄰居們的喧鬧聲、父母壓抑的啜泣聲,還有那句沉甸甸的“莫回頭”……所有聲音都混在一起,像一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著覃能的耳膜和心臟。他攥緊了手里那本滾燙的存折,指關節捏得發白。抬起頭,透過攢動的人頭和飄散的紅色紙屑,他看見父親覃老栓佝僂的背脊在鞭炮的硝煙中似乎挺直了一瞬,母親李秀娥掛著淚的臉上努力綻開一個近乎悲壯的笑容。
夕陽不知何時已悄然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血色的金紅。那熾烈的光芒斜斜地投射下來,將父子倆的身影長長地拖曳在身后滾燙的黃土上,一直延伸到那低矮的黃土院墻外,仿佛一條艱難延伸、通往未知遠方的路。院墻上,幾莖枯黃的狗尾巴草在熱風中微微搖曳,投下細長而顫抖的影子。
前方,是臨江大學,是跳出農門的光環,是全家幾代人賭上一切換來的船票。
身后,是貧瘠的黃土,是父母佝僂的背影,是大哥沉默的犧牲,是那句沉甸甸、帶著血淚的“莫回頭”。
通知書薄薄的紙張邊緣,在夕陽的余暉下,折射出一道冰冷而鋒利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