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黃土下的抉擇

  • 小能豆
  • 之一然
  • 3050字
  • 2025-07-02 15:21:35

鞭炮的硝煙味還沒完全散盡,那點喜慶的紅色碎屑就被第二天晌午更毒辣的日頭曬得焦脆,混進柳河鎮永遠掃不干凈的黃土里,沒了蹤影。昨夜那場近乎悲愴的狂喜,像一場短暫而劇烈的熱病,抽干了覃家小院里殘存的力氣,只留下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寂靜。

堂屋里,那張漆皮剝落的舊條案上,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被覃老栓用一塊洗得發白的粗布手帕仔仔細細地包好,再鄭重地壓在了灶王爺像下面。仿佛只有灶王爺的香火和目光,才能鎮住這張紙帶來的福分,保佑它一路平安,最終兌現那個遙不可及的“人上人”的承諾。

通知書是安穩了,可家里的空氣卻繃得更緊。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取代了昨日的喧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本暗紅色的、印著“東原縣農村信用合作社”字樣的存折,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覃老栓粗糙的手掌里反復摩挲。封皮被汗水和焦慮浸得有些發軟,那上面手寫的“陸佰叁拾柒元整”幾個藍黑色的字,像冰冷的秤砣,墜得他抬不起頭。

六百三十七塊。這就是全家所有的積蓄,是壓在箱底十幾年、一分一厘摳出來的“命根子”。現在,它即將變成一張通往臨江的車票,變成兒子身上一套能見人的行頭,變成大學食堂里第一口飯錢……這點錢,夠嗎?覃老栓不敢深想,一想就覺得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他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劣質的煙葉嗆人的氣味彌漫開來,煙霧繚繞中,他溝壑縱橫的臉顯得更加愁苦。渾濁的眼睛望著院子里被曬得蔫頭耷腦的幾只老母雞,半晌,才沙啞地憋出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旁邊默默搓著玉米粒的李秀娥說:

“得賣糧。”

李秀娥搓玉米的手猛地一頓,幾顆金黃的玉米粒從指縫滑落,掉在腳邊的簸箕里,發出細碎的輕響。她沒抬頭,只是更用力地搓著,粗糙的手指關節泛出青白,仿佛要把所有的焦慮和無奈都揉進那堅硬的玉米粒里。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家里的存糧本就不多。幾口人一年的嚼裹,就指著倉房里那幾麻袋新打的麥子和金燦燦的玉米。那是汗珠子摔八瓣從黃土里刨出來的,是勒緊褲腰帶省下的口糧。賣掉?那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年,碗里的糊糊會更稀,饃饃會更硬,菜里更難見油星。意味著萬一有個頭疼腦熱,連抓藥的錢都得東挪西借。

可眼下,除了賣糧,還能有什么法子?難道還能指望地里那幾壟半死不活的紅薯秧子一夜之間結出金疙瘩來?

沉默,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人透不過氣。只有李秀娥搓玉米的沙沙聲,單調地重復著,在悶熱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刺耳。

第二天雞叫三遍,天還灰蒙蒙的,覃老栓就套上了家里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板車。李秀娥佝僂著腰,把一袋沉甸甸的麥子從倉房深處拖出來。麻袋粗糙,摩擦著她布滿老繭的手掌。覃能默默上前,彎下腰,咬緊牙關,將麻袋扛上自己瘦削但已有幾分力氣的肩膀。那重量壓得他身體一晃,但他立刻站穩了,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院門口的板車。他不敢看父母的臉,肩膀上的麻袋像一座山,壓得他幾乎要跪下去。

板車吱吱嘎嘎地碾過坑洼不平的黃土路,朝著鎮上的糧站方向駛去。覃老栓在前面佝僂著背拉車,覃能在后面用力推。父子倆都沉默著,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車輪碾壓土石的咯吱聲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回響。路兩邊,收割后的麥田空曠寂寥,麥茬在熹微的晨光里反射著慘白的光。

糧站門口已經排起了不算長的隊。都是附近村里來賣糧的農民,臉上帶著相似的愁苦和麻木。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和糧食陳腐的氣息。過磅,看等級,壓價……糧站工作人員冷漠的聲音像鈍刀子割肉。覃老栓那袋精心挑選、顆顆飽滿的麥子,最終被評了個不高不低的“中等”,價格壓得比覃能打聽到的市場價還要低一截。覃老栓嘴唇哆嗦著,想爭辯幾句,但看著對方不耐煩的眼神,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那攥著煙袋桿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當那一沓薄薄的、帶著油墨味的鈔票塞進覃老栓顫抖的手里時,父子倆都下意識地數了數。比預想的還要少。覃老栓默默地把錢卷起來,塞進貼身的衣兜里,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他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板車,又看了一眼旁邊沉默的兒子,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黯淡了下去。

“走吧,能娃。”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彎腰重新拉起那輕飄飄的板車。回去的路上,板車輕了,可覃老栓的背脊卻彎得更深了。覃能跟在后面,看著父親那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許多的背影,看著空蕩蕩的車板,只覺得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眼眶酸澀得厲害。那袋麥子,是家里未來幾個月的口糧,如今變成了幾張輕飄飄的票子,像幾片枯葉,揣在父親懷里,隨時可能被風吹走。

接下來的幾天,柳河鎮那家唯一的、門臉窄小布料也多是廉價貨的供銷社,成了覃能最怕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老板,有…便宜點的…那個…裝衣服的箱子嗎?”覃能站在柜臺前,聲音有些發虛,目光躲閃著不敢看售貨員那張涂著劣質脂粉的臉。

售貨員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穿著破舊、神情局促的少年,撇了撇嘴,隨手從柜臺底下拖出一個灰撲撲的、硬紙殼壓制的箱子,上面還印著模糊不清的“XX化肥”字樣。“喏,這個最便宜,兩塊五。裝行李夠用了。”她語氣懶洋洋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覃能看著那個丑陋的、散發著淡淡化學氣味的箱子,臉微微發燙。他知道,鎮上那些家境稍好點考上學的孩子,用的都是帶滑輪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嶄新拉桿箱。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幾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票子——那是賣糧錢的一部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掏出錢,接過了那個硬紙殼箱子。箱子很輕,拿在手里卻感覺有千斤重。

在賣日用品的柜臺,他拿起一個印著大紅牡丹花的搪瓷臉盆,看了看標價:三塊八。又拿起一個顏色灰暗、沒有任何花紋的普通搪瓷盆:兩塊二。他幾乎沒有猶豫,放下了那個鮮艷的牡丹花盆。暖水瓶也是,選了最便宜的鐵皮殼、容量最小的那款。牙刷、毛巾、牙膏……每一樣,他都反復比較著價格,指尖在那些廉價的商品上滑過,最終拿起最便宜的那一款。每一次選擇,都像是在心上剜了一刀。售貨員那若有若無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他低著頭,匆匆付了錢,抱著那堆灰撲撲的廉價生活用品,逃也似的離開了供銷社。

回到家里,李秀娥正坐在炕沿上,就著昏暗的光線,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覃能那幾件最好的衣服——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運動外套,一條膝蓋磨得有點薄的卡其布褲子,還有兩件領口袖口都起了毛球的棉布襯衫。針線在她粗糙的手指間靈活地穿梭,她縫得極其仔細,每一個線腳都密密實實,仿佛要把兒子未來幾年可能遇到的磨損都提前縫補好。炕上還攤著幾雙厚實的、用舊布條納了千層底的新布鞋,那是她熬了好幾個通宵趕出來的。

“娘…”覃能看著母親佝僂著背、專注縫補的側影,看著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心里堵得難受。

李秀娥抬起頭,看見兒子懷里抱著的東西,目光在那丑陋的硬紙殼箱子和灰撲撲的搪瓷盆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心疼和黯然,但隨即被她掩飾過去,扯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回來啦?東西都置辦齊了?箱子…箱子結實就行。盆啊桶的,能用就好,能用就好。”她放下手里的針線,拿起炕上那雙剛納好的、鞋底厚實得像塊磚的布鞋,“來,試試這鞋。城里路多,費鞋。娘給你多做了兩雙,鞋底納得厚實,耐穿。”

覃能默默地脫下腳上那雙張著嘴、露出腳趾頭的舊布鞋,換上新鞋。鞋底硬邦邦的,硌得腳板生疼,但那股密實的、帶著母親體溫和汗水的厚實感,卻沉甸甸地包裹著雙腳,一直暖到心里。他走了兩步,鞋子發出沉悶的聲響。

“合腳,娘,正好。”他低聲說,喉嚨有些發哽。

李秀娥滿意地看著,又拿起那雙舊得不成樣子的破鞋,仔細看了看破洞的位置,喃喃道:“這雙…娘再給你補補,還能湊合穿一陣……”她拿起針線,又開始埋頭縫補起來,仿佛要把兒子留在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縫進這細密的針腳里。

主站蜘蛛池模板: 敖汉旗| 乡宁县| 罗城| 阿坝| 杨浦区| 徐州市| 兰考县| 专栏| 德阳市| 黄冈市| 华坪县| 合作市| 崇仁县| 博乐市| 乌海市| 静安区| 洪江市| 青川县| 镇原县| 连平县| 当雄县| 锡林郭勒盟| 青龙| 新平| 聂荣县| 贡觉县| 利津县| 沧州市| 潮州市| 静乐县| 内丘县| 尉犁县| 湖口县| 太仆寺旗| 宿州市| 临洮县| 满洲里市| 宣汉县| 博乐市| 平远县| 莱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