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土的期盼
- 小能豆
- 之一然
- 3422字
- 2025-07-02 15:22:20
離家的日子像懸在頭頂的鍘刀,越逼越近。臨行前夜,李秀娥幾乎一夜未眠。天還沒亮透,她就窸窸窣窣地起床,在灶房里忙活開了。
昏暗的灶房里,只有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著她忙碌的身影。她舀出家里僅存的白面,又摻了些磨得細細的玉米面,揉成面團。案板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搟開面皮,拿出珍藏的一點豬油渣,細細地剁碎了,撒上一點珍貴的鹽花和蔥花,小心翼翼地包成幾個巴掌大的餡餅。然后又從腌菜壇子里撈出幾根脆生生的咸菜疙瘩,切成細細的絲。最后,她拿出幾個煮熟的雞蛋,那是家里老母雞最近幾天下的,她自己一個都沒舍得吃,全攢了下來。
灶膛里的火舔舐著鍋底,鍋里一點點珍貴的油發出滋滋的聲響。餡餅被放進鍋里,兩面煎得金黃焦脆,誘人的香氣彌漫開來,勾得人肚子里饞蟲直叫。這香氣,在平日清湯寡水的覃家,是過年才能聞到的奢侈味道。
天色微明,破敗的院門被推開時發出沉重的吱呀聲。覃老栓、李秀娥和背著那個丑陋硬紙殼箱子的覃能走了出來。箱子很沉,里面塞滿了母親縫補好的衣服、厚實的布鞋、廉價的洗漱用品,還有那幾本覃能視若珍寶的舊參考書。覃能的肩膀上還挎著一個同樣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母親剛烙好的、用干凈籠布仔細包好的餡餅和咸菜絲,還有那幾個溫熱的煮雞蛋。
鄰居劉嬸聽到動靜,披著衣服跑了出來:“秀娥姐,老栓叔,這就送能娃走啊?”
“哎,趕早班車?!崩钚愣鸬穆曇魩е鴿庵氐谋且簦劬t腫著。
“能娃,到了大城市,好好學!給咱爭氣!”劉嬸拍著覃能的肩膀。
“嗯,嬸子,我知道。”覃能用力點頭。
清晨的柳河鎮還在沉睡,只有幾聲零星的雞鳴狗吠。通往鎮外公路的黃土小路在微涼的晨光里向前延伸。覃老栓堅持要送兒子去鎮上的汽車站。他沉默地走在前面,佝僂的背脊似乎想努力挺直一些。李秀娥跟在兒子身邊,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裝著幾個煮雞蛋的小布包,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腳下的黃土路坑坑洼洼,每一步都揚起細小的灰塵。路兩邊靜默的麥茬田,遠處低矮的、被炊煙熏黑的農舍土墻,還有那永遠灰蒙蒙的天際線……這片生養了他十八年、貧瘠又沉重的土地,此刻正被他一步一步地拋在身后。
“能娃…”李秀娥終于忍不住,聲音帶著哭腔,她把手里的雞蛋塞進兒子帆布包側面的小口袋里,“這幾個雞蛋…路上餓了吃…還溫乎著…到了學校,別…別舍不得吃…”
“娘,我知道?!瘪鼙亲右凰?,趕緊低下頭。
“記住你爹的話…”李秀娥的聲音哽咽了,“走出去了…就…就好好奔前程…家里…家里不用你惦記…”她說不下去了,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著眼睛。
覃老栓在前面停下腳步,轉過身。他布滿皺紋的臉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深刻。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兒子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那一下,包含了千言萬語,包含了半生的辛勞和全部的希望,也包含了那句沉甸甸的“莫回頭”。然后,他默默地轉回身,繼續朝前走去,腳步似乎更沉重了。
鎮上的汽車站,其實就是一個用幾根木頭柱子支著個破舊油氈頂棚的露天場地。幾輛沾滿泥污、漆皮剝落的長途客車懶洋洋地停在那里,引擎蓋還冒著熱氣。空氣里混雜著汽油味、塵土味和汗味。
棚子底下已經聚集了一些人,大多是外出打工的漢子,背著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蹲在墻角抽煙,臉上帶著離家的茫然和對未來的麻木。也有幾個像覃能一樣的學生模樣的人,身邊陪著父母,他們的行李明顯要好很多,嶄新的拉桿箱,鼓鼓囊囊的背包,父母殷切的叮囑聲也顯得更有底氣。
覃能一家三口的到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那個丑陋的硬紙殼箱子,覃能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還有覃老栓夫婦那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都讓他們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扎眼。旁邊一個拖著嶄新拉桿箱、穿著白球鞋的男生好奇地瞥了他們一眼,目光在覃能的硬紙殼箱子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
覃能下意識地把箱子往身后挪了挪,臉上火辣辣的。
“爸,媽,就送到這兒吧?!瘪艿吐曊f,他不敢看父母的眼睛,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嗯…嗯…”李秀娥應著,手卻下意識地又去整理兒子肩上帆布包的帶子,仿佛那是永遠也整理不好的。她看著兒子年輕卻已顯堅毅的側臉,看著他身后那個象征著遠方的破舊客車,巨大的不舍和恐懼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兒子的胳膊,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哭腔:“能娃…到了地方…給家里…給家里捎個信兒啊…報個平安…別…別讓爹娘惦記…”
“娘,你放心,一到學校安頓好,我就寫信回來!”覃能用力點頭,反手握住母親冰涼粗糙的手。
“嗯…寫信…寫信好…”李秀娥的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腳下的塵土里。
一直沉默的覃老栓走上前,從貼身的衣兜里,摸出那個卷得緊緊的小布包。他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一疊大小不一的鈔票,有十塊的,五塊的,更多的是皺巴巴的一塊的、五毛的,甚至還有幾張一毛的毛票。那是賣糧的錢,加上家里壓箱底的所有零錢。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錢卷好,塞進覃能同樣顫抖的手里。
“拿著,能娃?!瘪纤ǖ穆曇羲粏《统?,每一個字都像從肺里咳出來,“窮家富路…到了地方,該花的花…別…別委屈了自己…”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那眼神里有千鈞重擔,有孤注一擲,有最深沉的囑托,“記住爹的話!學,要上得漂漂亮亮的!給咱老覃家…爭口氣!”最后三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爹!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爭氣!”覃能攥緊了手里那卷帶著父親體溫的鈔票,那卷錢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他挺直了瘦削的脊梁,大聲地、幾乎是宣誓般地回應著父親。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給父母的承諾。
“嗚——!”破舊客車的引擎發出一聲沉悶的嘶吼,車身隨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黑的煙霧,像垂死巨獸的嘆息。司機叼著煙,探出頭,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去縣城的!上車了!趕緊的!”
這聲吼叫像是一道命令,瞬間打破了離別的凝滯。人群騷動起來,拎包的,扛袋的,互相道別的,紛紛涌向車門。
“爸!媽!我走了!你們保重身體!”覃能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父親覃老栓依舊佝僂著背,古銅色的臉上刻滿風霜,嘴唇緊緊抿著,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他看不懂的情緒。母親李秀娥早已泣不成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肆意流淌,她拼命地朝著兒子揮手,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覃能猛地轉過身,不敢再回頭。他咬緊牙關,背上那個丑陋的硬紙殼箱子,箱子粗糙的邊緣硌著他單薄的肩膀。他挎緊那個裝著餡餅、咸菜和煮雞蛋的帆布包,奮力撥開擁擠的人群,朝著那扇敞開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車門擠去。
“讓一讓!讓一讓!”他喊著,聲音在嘈雜中顯得那么微弱。
終于擠上了車。車里彌漫著濃重的汗味、劣質煙草味和汽油味,混合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悶熱。座位早已被占滿,他只能抱著箱子,擠在狹窄的過道里,緊挨著一個散發著濃烈汗臭的大漢。他踮起腳,努力地從布滿灰塵和油污的車窗玻璃向外望去。
車下,小小的候車棚里,父母的身影在涌動的人潮中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孤零。父親覃老栓依舊保持著那個佝僂的姿勢,像一棵在風沙中佇立了千年的老樹,無聲地承受著一切。母親李秀娥則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拼命地在車窗里搜尋著兒子的身影,她臉上的淚痕在晨曦中清晰可見,揮舞的手臂像風中無助的枯枝。
“嗚——!”又是一聲沉悶的嘶吼,車身再次劇烈地抖動,排氣管噴出更濃的黑煙。車輪緩緩轉動,卷起滾滾黃塵。
車子開動了。
就在車子挪動的那一剎那,覃能終于看清了母親的臉。那張被淚水沖刷得溝壑縱橫的臉上,除了巨大的悲傷和不舍,還清晰地寫著一種東西——那是深入骨髓的、幾乎刻進靈魂里的**期盼**!一種混雜著犧牲、奉獻、孤注一擲和卑微祈求的期盼!那種期盼,比昨夜院中的狂喜更沉重,比賣糧時的愁苦更尖銳,比那句“莫回頭”更直擊靈魂!它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覃能的心上!
他猛地扭過頭,不再看窗外。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嘗到了咸澀的血腥味。懷里那個丑陋的硬紙殼箱子冰冷而堅硬,硌得胸口生疼。帆布包里,母親烙的餡餅還帶著余溫,那點微弱的溫暖透過厚厚的帆布傳遞過來,卻絲毫無法驅散此刻他心中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荒原。
車窗外,故鄉那低矮的土墻、稀疏的楊樹、空曠的麥茬田,在滾滾黃塵中急速地向后退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前方,是通往縣城、再通往那個陌生大都市臨江的公路,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冰冷而堅硬的光澤。
黃塵滾滾,淹沒了父母渺小的身影,也淹沒了那片生養他的貧瘠土地。只有母親臉上那烙鐵般的期盼,和父親那句沉甸甸的“爭氣”,像兩道無形的枷鎖,死死地銬在他的心上,比肩上那個丑陋的硬紙殼箱子,沉重千倍,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