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鋼鐵森林里的土坷垃
- 小能豆
- 之一然
- 3185字
- 2025-07-03 14:02:52
長途客車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喘息著、搖晃著,在坑洼的省道上顛簸了近四個小時。窗外的景色,從一望無際、泛著貧瘠灰黃的豫東平原,漸漸過渡到起伏的丘陵,再到散落著更多工廠煙囪和密集村落的城郊結合部。車廂里渾濁的空氣混雜著汗臭、劣質煙草和嘔吐物的酸餿味,熏得人頭昏腦脹。覃能始終抱著那個丑陋的硬紙殼箱子,蜷縮在過道里。肩膀被箱子粗糙的邊緣硌得生疼,早已麻木。帆布包里的餡餅和煮雞蛋的余溫早已散盡,只剩下冰冷的堅硬感,貼著大腿外側。
每一次顛簸,箱子都會重重地撞在他的肋骨上,帶來一陣悶痛。他只能把箱子抱得更緊,仿佛那是他與身后那片沉重黃土之間,唯一的、脆弱的聯系。母親烙餅的油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但那味道早已被車廂里污濁的氣息徹底淹沒。父親那句沉甸甸的“爭氣”,母親臉上那烙鐵般的期盼,在車輪單調的轟鳴和周圍乘客粗魯的談笑聲中,變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前方到站,臨江市客運西站!下車的乘客請做好準備!”司機沙啞的嗓音透過破舊的擴音器傳來,帶著一種終于解脫的不耐煩。
車廂里一陣騷動。覃能猛地抬起頭,望向窗外。
灰蒙蒙的天際線下,一片鋼鐵與水泥構筑的龐大叢林,毫無征兆地映入眼簾。不再是低矮的土墻和稀疏的楊樹,而是無數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高樓大廈!那些巨大的長方體、圓柱體,覆蓋著冰冷的玻璃幕墻,在下午偏斜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毫無溫度的白光,像無數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怪獸蹲伏在大地上。寬闊得令人心悸的馬路上,車流如同鋼鐵洪流,川流不息,發出連綿不斷的、令人煩躁的喇叭聲和引擎轟鳴。巨大的廣告牌閃爍著五顏六色、光怪陸離的燈光,上面印著覃能從未見過的、衣著光鮮得不像真人的男女,笑容虛假而眩目。空氣里不再是熟悉的泥土和麥秸氣息,而是濃烈的汽車尾氣、灰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工業的、冰冷而陌生的味道。
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覃能。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懷里的箱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因為一種源自心底深處的、強烈的格格不入。眼前這片冰冷、堅硬、巨大而喧囂的鋼鐵森林,像一個龐大無比的怪物,冷漠地俯視著他這個剛從黃土里爬出來的、渾身沾滿泥腥氣的闖入者。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隨時可能被這洶涌的車流人潮徹底淹沒、碾碎。
車子猛地一個剎車,停在了嘈雜混亂的客運西站廣場邊緣。車門“嗤”地一聲打開,一股更加濃烈混雜著汽油味、汗味和劣質香水味的熱浪猛地灌了進來。
“下車了下車了!動作快點!”司機吼著。
覃能被人流裹挾著,跌跌撞撞地下了車。雙腳重新踏上堅實的地面,卻感覺腳下堅硬冰冷的水泥地是如此陌生和不踏實。巨大的噪音瞬間將他包圍: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公交車報站的電子女聲、小販聲嘶力竭的叫賣、拖著行李箱滾輪發出的隆隆聲,還有無數人嘈雜的說話聲……匯集成一股巨大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狠狠沖擊著他的耳膜。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像一只受驚的鵪鶉,緊緊抱著箱子,茫然四顧。
廣場上人頭攢動,行色匆匆。穿著時髦短裙、踩著高跟鞋的年輕女子;夾著公文包、步履匆匆的男人;拖著花花綠綠拉桿箱、戴著耳機一臉輕松的學生;還有更多像他一樣,背著巨大編織袋、臉上帶著茫然和疲憊的打工者……每個人都像上了發條的陀螺,朝著各自的方向高速旋轉,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和他懷里那個印著“XX化肥”字樣的丑陋紙箱,在這里顯得如此突兀和礙眼,像一塊不小心掉進華麗錦緞里的、沾滿泥巴的土坷垃。
“臨江大學…臨江大學的新生接待點…”覃能努力回憶著錄取通知書上的提示,在巨大的指示牌和涌動的人潮中艱難地搜尋著。目光掠過一排排花花綠綠的校旗和橫幅——“財經學院歡迎你!”“理工大新生這邊!”“藝術學院報到點”……終于,在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那面熟悉的、印著“臨江大學”校徽和校名的藍色旗幟。旗幟下擺著兩張簡陋的折疊桌,后面坐著兩個穿著印有校名T恤的年輕學生,一男一女,正低頭玩著手機。
覃能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忐忑和強烈的局促感,抱著箱子,費力地穿過人群,走到接待桌前。帆布包蹭到了一個拖著嶄新亮黃色拉桿箱的女生,那女生皺著眉,嫌棄地看了一眼覃能身上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和他懷里的箱子,飛快地側身躲開了。
“那個…學長,學姐…你好,我是…是臨江大學的新生…”覃能的聲音有些發干發緊,帶著濃重的豫東口音。
桌后的男生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上下打量了覃能一番。目光在他懷里那個丑陋的紙箱和肩上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他腳上那雙厚實得與季節不符的、明顯是手工納的千層底布鞋,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隨即恢復平淡,甚至帶著點程式化的冷漠。
“錄取通知書,身份證。”男生公事公辦地伸出手,語氣沒什么起伏。
“哦,好,好。”覃能慌忙放下箱子,手忙腳亂地在帆布包里翻找。他解開母親用針線仔細縫在包內側的小口袋,取出那張被粗布手帕仔細包裹的錄取通知書和一張邊緣磨損的舊身份證。遞過去的時候,他注意到自己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在家幫忙干農活時沒洗干凈的泥垢。他下意識地把手往后縮了縮。
男生接過通知書,隨意地翻開看了看,又對照了一下身份證照片,在桌上一個登記本上潦草地劃了幾下。“計算機系的?喏,那邊,”他用圓珠筆朝廣場外馬路對面一指,“看到那幾輛黃色大巴沒?校車,坐那個直接到學校報到繳費點。下一個!”
流程快得讓覃能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趕緊收起通知書和身份證,重新抱起那個沉重的箱子。道謝的話還沒說出口,男生已經低頭繼續刷起了手機,旁邊的女生更是連頭都沒抬一下。
他抱著箱子,像一艘笨重的破船,在洶涌的人潮中艱難地朝著馬路對面的黃色大巴挪動。每一次與人擦肩,他都下意識地收緊手臂,護住懷里的箱子,生怕它被擠壞,更怕它那刺眼的“XX化肥”字樣引來更多異樣的目光。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頭發,順著鬢角流下來,蟄得眼睛生疼。
終于擠上了一輛即將滿員的校車。車廂里開著空調,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讓覃能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瞬。但很快,更大的不自在涌了上來。車里大多是和他一樣的新生,但他們的行李——那些光鮮亮麗的拉桿箱、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甚至還有用防水罩罩著的吉他包——都無聲地宣告著一種覃能無法企及的從容和體面。他抱著那個土氣的硬紙殼箱子,在狹窄的過道里顯得笨拙而礙事。
“同學,麻煩讓一下。”一個拖著銀色拉桿箱、穿著嶄新運動鞋的男生側身擠過,箱子滾輪滑過覃能的腳面,帶來一陣鈍痛。
“不好意思。”男生隨口說了一句,目光掠過覃能懷里的箱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移開,找到空位坐下了。
覃能默默地把腳往后縮了縮,抱著箱子,在靠近后門的一個角落勉強站穩。他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那雙沾滿灰塵的厚底布鞋上,再對比周圍同學腳上那些干凈、輕便、款式各異的運動鞋或休閑鞋,一股難以言喻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全身。他甚至能感覺到周圍似乎有若有若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好奇、探究,或者…是那種讓他如芒在背的、無聲的輕慢。
校車啟動,駛離喧囂的汽車站,匯入臨江市更加洶涌的車流。覃能透過布滿灰塵和指紋印的車窗,呆呆地望著外面飛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聳入云的寫字樓,光可鑒人的巨型商場櫥窗,穿著時尚步履匆匆的人群,路邊播放著動感音樂的店鋪……這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與他毫不相干的夢境。車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蒼白而惶惑的臉,還有懷里那個格格不入的硬紙殼箱子。
車子開了很久,終于駛入一片相對安靜、綠樹成蔭的區域。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濃密的枝葉在頭頂交織成綠色的穹頂。透過樹影,可以看到一片片紅磚或灰色水泥外墻的建筑群,風格各異,但都透著一種莊重和書卷氣。車里的新生們開始興奮地議論起來。
“看!那就是圖書館吧?好大!”
“聽說計算機系的新宿舍樓剛蓋好,條件不錯!”
“不知道食堂怎么樣,希望別太難吃…”
覃能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臨江大學,這個在他貧瘠的想象中如同圣殿般的存在,終于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