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紫，原諒我這種冒昧的信，當你打開電腦，進入郵箱，點擊郵件，發現這封由word文檔編輯，篇幅如星際長河的信時，你肯定納悶這究竟是誰來的信，所謂何事。在這快速而高效的時代，誰還會坐在電腦前如矯情的小說家般無痛呻吟；在這人情比紙薄的社會，誰還會如此向你袒露心聲；在你那么多朋友圈中，誰會如此悲憫長情地請求你的關注。

嚴格地說，我應該還算不上你的朋友，是你生命中飄過的一個過客，印象卻應該足以深切使你記住。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因為悲愁不時地爬上我的臉龐，家人別出心裁地給我弄來一幅綠色希望的風景畫：小小的女孩帶著帽子，背向著我，望著畫中遠處開闊的草原，目光似乎聚焦在草原上轉動的風車，藍天白云芳草地，本是心情舒暢的意境，在我的心里卻漸漸形成了愁眉苦臉的守候與等待。而且，這種美、這種自然，闖進了我的臥室，為何更引起我心中的悲戚，我卻說不清楚。也許我早已經把自我充實了這間臥室，房間原來的任何擺設都是我先想到了自我，然后念及此房間，才動起腦筋添設那是屬于我自己的布置，而家人這憑白的一幅畫，讓我感覺自我空間被侵犯一樣不自然，即使她在人家看來是愛與希望，在我看來卻是無望的守候與等待。這可真要命啊，這種被侵犯的壓迫感，讓我產生了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舉動：指著那幅畫若有所思卻不言不語。由此讓家人產生的緊張，又讓我更誠惶誠恐地檢查自己的意識，強迫自己不應該在這細節地方固守自我，試著去理解這不是侵犯，這是關愛。但是，越這樣想，就覺得越不自然。

翻了個身，不去看那幅畫，面向墻身，隔著一層的蚊帳如絲織的回憶籠罩著我，一絲絲地穿過生命的繡屏，卻只有黑白兩色。你可記得十年前那個望著窗戶的女孩，突然間，在你和其他同學、老師未來得及反應之前，跑至校門口那條忙碌的馬路中間，求死般地張開雙臂，任由風馳電掣的車輛飚過的風劃過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膚。校門衛過來扛住瘋癲大哭大叫的我往回走時，遇到了追至校門的你，你果斷地說：“放下她！”然后交代他們去馬路來車的方向舉牌提醒前方慢行，而你玉潤松軟的手拉住我因緊張而繃緊的手一步步走向馬路中間，提醒著我閉上眼睛張開雙臂。這正是我需要的，不虧是心理老師，即使你只是實習生，但卻讓我記住了你一生。我并沒有求死的意愿，我只是希望去馬路中間感受一下我的母親和我年輕的戀人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時間，在他們看來我是個因悲傷過度而崩潰的人，而你知道我瘋狂的行為下是我對他的生命的眷戀與紀念。很抱歉，聽說后來你受到了處分，理由是這樣領著一個學生去死亡懸崖，不管什么專業解釋都不是人性的所為。

想起我來了嗎？十年彈指間，生命只留下細細碎碎的片段，其他都隨著流年消逝。你可能記得那個瘋狂、悲哀的身影，面孔卻只能模糊，至于名字可能要花上一點時間。很抱歉，給你出了這樣一個難題，讓你看得見我的思維清晰的文字，卻看不見我此時此刻的容顏，還得清空腦袋去回憶你生命與我短暫的交集的點點滴滴。憂郁本是一種感人的情緒，她是詩人的惆悵，戀人的思念，離人的傷悲……在我身上卻集結成了抑郁……我的心理醫生說我要積極對抗抑郁，我很積極，但依然愁苦，說不出的感覺積于內心，即使面對不及半歲屬于希望的孩子，我感到我無力養育這漫長的未來，這使我完全沒有了母親的慈愛，任憑他在保姆懷里展現他對母親的貪戀而嚎啕大哭。這種冷漠剛開始讓丈夫疑惑得心冷，一個女人可以對丈夫沒有愛，怎么可能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一點溫存，糟糕的妻子和無法尋求母親溫柔的懷抱而變得愈來愈焦慮、緊張得哭鬧不停的孩子讓他幾乎崩潰，他幾乎崩潰的情緒讓我無所適從地感覺自己真是個無用的負累。對此，我沉默，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安安靜靜、凄凄切切、病病懨懨地……

壓抑心冷的丈夫、安靜冷漠的妻子、焦慮緊張的孩子，無助得到處求神拜佛的老人，還有戰戰兢兢的保姆，這個像因得罪神靈而被詛咒的家庭和房子，每一個人都如此心焦力瘁。這都是因為我，都是我造成的。即使后來醫生告訴丈夫妻子實際上患了心理疾病，詛咒并未解開，丈夫不再壓抑自責，轉而嘗試說服我接受心理治療；老人不再無助，轉而請道求仙驅魔送鬼；孩子漸漸把保姆當做了母親，漸漸安靜。我卻受之有愧，愧對家人，不該如此善待我這個折磨他們的惡靈，也許我離開，或許能給他們安寧。

四處求醫中，白發朱顏、慈目善眉的心理系老教授說：孩子，過去、當下與未來是一體的，過去的過不去，沒法活在當下，設想未來。不愿說或者想說卻不知如何說，就試試寫吧，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寫給空間和時間都在遠方的一位朋友，你覺得值得信任的朋友；寫吧，讓文字來代替你因給惡魔扼住的喉嚨而無法釋放的言語，寫給你心中的那位遠方的朋友吧，和她一起追憶那似水的年華，層層洗盡偽裝在世俗的外表鉛華，尋找最原始的，最本真的自己。不需要期待她的回信，只需靜靜地寫就可，因為她不是她，而是你自己，是遵從你自己內心的機體智慧。寫吧，孩子，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召回遺落在生命記憶力各個角落里的靈魂吧……

萬千影像，一團模糊，只有你站在我18歲的端口，清晰地存在著。我想試試這位老教授偶爾的旁門左道，聆聽者紫，委屈你的耳和眼了，讓你卸掉平白無故的陌生的故人給你增添的心的負累！

許久沒有寫下如此多文字，就像許久沒有感受過母親的吻一樣。我的母親是習慣以親吻來感恩孩子的人，她像受了西方教育的基督徒，以親吻來表達她對孩子的喜愛及感謝。我不知她的這種習慣是什么時候形成的，怎樣形成的，但知道父親和祖父母對此不以為然地覺得多余可笑，有時候還阻止我母親這樣做，說嬰幼兒的皮膚敏感，說不定把大人臉上唇邊的細菌感染了小孩。最重要的是這不符合我們的傳統，在中國的家庭里表達疼愛最多也只是抱抱或是安撫。我卻很喜歡和享受，每時每刻都在期待著來自這種來自母親的心靈許可證。成長中自我意識漸漸強烈時，我也經常抱住她的香頸，貼上她的臉頰親她好幾遍，以表示我對她的依戀。為了不讓父親及長輩看不慣的嘮叨及掃興，母親漸漸地不會當著大家的面親吻我，而是在每天講完故事之后，睡覺之前的臥室里：“晚安，寶貝，我愛你！”我回之：“晚安，媽媽，我也愛你！”然后，我靈敏的鼻子舔著尚留在臉頰肌膚上的母親的溫存，進入夢的仙境。

漸而漸之，我很貪戀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區別于其他孩子的“我要抱抱”，我不停地哭鬧：“我要親親！”這時，祖父母或是父親在身邊的話就會殘忍地說：“羞羞啦，這么大了還要親親，別惹麻煩你媽媽啦！”然后就粗暴地把我抱走，好讓母親繼續完成手頭上的活。我的心只想回到母親身邊去，因為她還沒有吻我，這種悲哀涌進內心，比遭受邪惡的巫師毒害心靈以致忘記了親人更痛苦。有時候，我用眼睛鎖定母親臉上的某個部位，作為我親吻的落點，做好準備后我撲過去抱住她，親了又親，一樣會惹來父親與祖父母的非議：“這孩子，太黏人了！都是給你慣的。”母親倒是很輕松：“沒關系，愛黏著就黏著吧！”

這種一方唱白臉，一方唱黑臉的家庭生活戲碼看似很平常，在我年幼的心靈里卻種下了撕裂式的恐慌：害怕失去母親。因此我成了母親的跟屁蟲，一時不見母親，我就會著急地到處尋找，即使父親和祖父母堅持認為“越哭鬧的孩子越不能什么都隨了她”，而有時以“鍛煉一下她”的借口故意制造或支持這種分離，我依然沒有如他們所期待的地變得“堅強”，反而是愈來愈焦急不安地對抗著。現在看著我的孩子那雙與我幼年時一樣恐慌的眼睛，我本不應該讓他“只要有一絲溫柔即可滿足”的幼小心靈再受此殃，為何我卻如此狠心地冷漠，內心無望地恐懼，反而猶如他一樣渴望著母親溫暖的懷抱，可惜，母親已在那遙遠記憶的云端，不可望也不可及。漸漸知事的我，也漸漸覺察到了母親毫不留情滋長的皺紋和絲絲白發，不止是因為煩躁于我永無休止索取她的愛的哭鬧，不止是因為她需要克制自己回應父親和祖父母的苛責，而且她還一直在權衡是否該滿足父親和祖父母為家族添男丁的愿望而放棄她喜愛、她所驕傲的政府部門的工作，成為一個“沒有經濟來源，仰賴著丈夫的收入過日子，照顧老人孩子，還得嚴防丈夫的心靈和軀體出軌……漸漸失去思想、失去自信、失去豐姿、失去自我”的陰郁的家庭主婦。

窗外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驚破正在進行層層剝繭式地自我剖析的我，我驚慌失措的繃緊了四肢，顫栗著鉆進了被窩，我進行不下去了……我卷起了薄被，裹得緊緊的，像一只裹在繭里由于某種原因而無法破繭而出的垂死的蠶兒般地，害怕和無力……這種聲音在我的生命可以堪稱劍氣，只要一觸及我的耳朵，心臟就如劍刺般地噴血而空般靜止。因為我生命中的兩個摯愛的人都給這魔鬼咆哮般的聲音吞沒，所以我憂郁的時候不敢坐車，也不敢走過馬路。沒有誰愿意遭受如此的生命，如果你看及此可憐我的遭遇，那確實是我所需要的，為什么不需要可憐？可憐我，即痛我所痛，聽我所傾，安撫我壓抑苦悶的心靈，我需要有人能理解我的異常，異常里是我最正常的愛戀及思念，即使他們已經塵封多年，那也是生命里永不磨滅的記憶。很多人勸我忘記，這些可笑的人，即使他們表現得多么痛我所痛的面具，只要說出這句話，我就覺得這是一種虛偽的可憐，過去的怎能忘記？尤其是痛苦的記憶，那里承載著我遠去的親人及愛人的最后的愛，我怎能輕易去忘記？我仍記得當時還是實習生的你，看著從馬路上走回來淚眼婆娑的我說的話：“想哭就哭出來，但凡你想到了他們的時候，就讓他們浮現在你的面前，讓他們生活在你的心里，一遍遍說著對他們的愛，對他們的悔恨，對他們的思念……因為他們就是你的信念”也許，我當時有這種情感的完全釋放的空間和時間，不至于我把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不讓人看得見我內心的脆弱與不安，壓抑至內心打成了至今仍無法解開的心鎖。可惜，學校把我當做危險人物，勸我的父親幫我辦理了休學；父親和祖父母在我滿眼淚水的自言自語中感覺到了詭異的氣氛，他們覺得我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女孩，是個失魂者，這種不吉利的事情不得外傳，于是把我關在屋子里，不允許我做出那樣的行為。可憐啊，這顆懸浮在愛的真空里無處安放的靈魂。

是的，我的母親在我六歲的時候，我最初的愛人是在我十七歲的時候，一個是獨立的職業女性，一個是懷揣美好的愛情與夢想遠赴澳洲留學的少年，他們，都離我而去。世界上很多地方，比如像《少年派》里的海上，或是空氣中，漂浮著億萬種肉眼看不到的原始生物，他們或在發光，或在散發著芳香，我倒愿意把他們看做如在《幽靈之船》里呈現的靈魂飛天的存在，他們在地球上區別人類的另一個空間里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飄向那圣光普照，慈愛祥和的天堂。我很希望能去到那樣的地方，去想象、去感受那種異度的空間……我始終相信那是美好的境界，即使有人覺得這有點靈異，那是因為人們對自己罪惡的害怕。沒有罪惡，平和的內心止于對親人的思念和對愛人的懷念，心中描繪的境界是如世外桃源般地美好與幸福的，就如我們在清明祭拜祖先時的心境一樣，希望他們在那邊過得非常好。我的書桌上，堆滿了汗水和淚水浸泡的白色紙巾團，猶如白花一樣圣潔地紀念親人，紀念愛情，紀念一切純潔美好的東西。捧起這一朵朵白花，猶如他們溫柔的雙手，磨砂在臉龐，猶如親吻在心。

過去的偶然控制著我們，未來的事又看不清楚，我因此而懼怕，我懼怕我所依賴、所深愛的人離我而去，那種無法剝離的恐懼籠罩著我，因此，丈夫越是表達他的理解、他的關心、他的忍耐，我就越恐懼我依賴他成性之后，哪一天他又來不及說聲“再見”就離我而去；對于渴求我母愛的孩子，我一樣恐懼，我擔心我全身心付出之后忽然從他生命中消失，他以后是否會像我空留一副再也無法歡樂的皮囊飄浮于世間，帶給他的家人無盡的苦惱。這種邏輯似乎非常容易推翻，縱使我知道，我宿命的開關在于我，只要我連通了我身體內因短路而導致的奄奄一息的軀體，只要打開開關就會活過來，但固執地存在于我的腦海之中。普魯斯特是個憂郁的青年，他強大地把逝去的歲月、無限的懷念以及難以排解的惆悵融進巨大的語流里，漫長的獨白是我所不能復制的，沒有人能看懂他，沒人能耐心地讀完它，我卻試圖一字一句地領悟，以致有段時間親人們總覺得就是這部巨著毒害了我，讓我掉進去那無限的自尋煩惱中。好吧，追憶似水的年華，與他是給文學史留下璀璨的華章，與我卻是層層剝繭式的自我剖析，完成自我救贖的心理自我對話。

寫到這里，親愛的紫，鍵盤敲擊的聲音就如我久未開啟的朱唇嚶嚶細語般的述說，我從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請原諒我的冒昧也許會帶給你無盡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