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看見窗外圍墻上的蔦蘿花星星點點地活潑于纖纖秀麗的蘿蔓葉中,墻下是母親纖瘦的背影,這是關于母親的最早記憶。這幢西式小樓乃高祖父畢一生精力所成就,銘刻著曾祖父母“東山少爺”與“西關小姐”的愛情與婚姻。隨著曾祖父母的海外定居標簽為“華僑”,這一象征家族振興的宅子落在當時留在國內秉承家業的年輕的祖父身上,后來的變遷足以理解祖父母為何如此固執及迫切地希望能有一男孫。年輕的祖父曾含淚以“共同資產”的名義借給公家,復得之時因貧而無法修復原貌漸漸破敗,于是作為普通職工的祖父母接下來開始了傾全家之力省吃儉用的漫長歲月,為的是對祖宅進行修繕,這是一種沒落貴族般地懺悔式的虔誠。不想后來城市建如火如荼,修葺完畢后二老并沒有片刻舒心愜意,他們又整天為某一天祖宅被拆遷而憂心忡忡。當得知這一區域的東山民國別墅群確定為歷史建筑保護而免于拆除后絲毫沒有感到放松,他們又開始唯恐畢自己一生精力保護的祖宅某一天會異姓換祖而食不滋味。其中一條可以避免的就是有個傳承家業的男孫,即使我這會回顧過去,體會二老也確實不容易,但這在當時年幼的我眼里因我心愛的母親煩苦而心生痛恨。
因此,我的母親總會出神含淚地看著那一墻綠色羽絨毯上點綴著熠熠發光的蔦蘿花:晨開午后即萎又怎樣呢?她在短暫的時光已經收獲方圓幾寸幾尺空間里耀眼地綻放。職業女性的母親如此般獨立的思考,決定她在努力維系家庭,卻又不想單純只以生育來成就自己的人生,由此而引來家庭的矛盾不知不覺中就升級。即使她決定做出讓步,加入“超生游擊隊”的行列,即使她無需像農村婦女一樣活得窮困,只是“流浪”在人生地不熟的海外靠著遠房親戚救濟或是丈夫偶爾電話慰問過過日子,在她看來這需要女人以只負責生育的原始生活般卑微地生存著,這對于從小城市長大向往自由與青春的母親來說是非常煎熬的,她也不希望如此般表現出她無限遵從男權的賢良淑德。
“這樣對我和對米莉都不公平!”母親用她最柔和的聲音對父親再次提議表示抗議。
“我也清楚,但是,你知道的,我無法對我父母直接說‘不’。”父親自知理虧,但仍試圖說服母親。因為兩位老人雖然不多說話,但是每一個細節都在期盼著這金磚祖屋永遠都屬于米姓之人,這無形中的生命的壓抑感讓孝順的父親簡單地認為只要有個男孫也許就能化解一切矛盾。
“我無法決定我自己的人生,這真的太荒唐!”母親壓低了聲調,“如果這樣,唯有離婚,讓你的下一任妻子來完成你們的夙愿!”她想試試父親的態度。女人總是對男人充滿著依賴和期待。
“這樣做非逼死我不可。”父親聽起來非常珍惜這段婚姻的,“好吧,那我再跟我父母再解釋一下!拖著拖著也就拖過去吧!”
“我理解你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但是,我真的很喜歡我這份工作,生多一個有意味著要放棄工作,而且也未必如你們的意愿就是男孩:如果是男孩還好,如果是女孩要我選擇放棄那先要了我的命吧,我絕不會做出那種泯滅人性的選擇。所以,有米莉一個我就夠了!我不想奢望太多。”低沉的年輕夫婦沉重的哀嘆,猶如小鐵錘般地擊打著我敏感的小心臟,我牢牢地抱住了母親,在額頭找準位置如她親我般地疼愛地親吻她,希望她不再愁苦,卻惹得她潸然淚下。
這是母輩城市職業女性少有的悲哀,多少人為了生育而放棄工作,把丈夫和孩子的衣食行當做一生的事業;多少人當時為了顧及丈夫的事業,而不得不偷偷地生下卻一直不敢以母子相稱;多少女性為了這種家庭的倫理要求,而放棄自己的青春與理想……這是如今社會至今不敢觸及的痛,當然,比起當今失獨雙親的孤苦無依,女性的這點的掙扎真的不算什么。因為社會歷史的使然,沒法說得清道得明哪個決策的對與錯辜負了誰的青春與人生,要說時代辜負誰,太多了,因為同時也成就了太多的誰,你站在歷史的此端回顧,是無法對彼端做出批判的。很多宗祠、家族觀念強烈的家庭里的獨生女都會感恩母親當年是怎樣頂住壓力而把她捧在手心里讓她無憂無慮地成長,而我,是被命運女神拋棄的,也許上帝垂憐母親做出選擇的痛苦,邀請善良的她去天堂,化作天使守護每一個需要她守護的女孩。
六歲那年,失去了母親,我的整個世界因此而憂郁,三年后父親給我添了一位繼母,五年后添了一位弟弟,七年后續添一位弟弟,每當父親和祖父母為家庭的壯大而欣喜萬分,我不僅沒有因此而歡樂,反而是愈發的憂郁:那是我母親成全的。祖父母無法忍受我一副死氣沉沉的安靜,反而越發厚愛繼母和兩個每天吵鬧打架的弟弟,其實我完全可以站在他們的角度去體會老人們就圖個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但躲在安靜的角落里靠著記憶里母親的背影而孤獨的人兒是無法體會到的,依然悲戚:母親緣何不將我帶走。父親在第二個兒子即將到來之時也辭去了公職,開始了自謀出路的“下海”,奔波忙碌中除了偶爾地端詳母親的倩影,回憶屬于他們的青春歲月,更多將時間里的皺紋和白發放在為整個家庭謀生的征途上,無暇顧及兒女,何況我這個在他眼里是不愛說話的女兒。每時望著我這張漸漸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竟靈魂出竅般地死寂,惹得他的第二任妻子大發干醋:又想你那死鬼前妻去了。父親終究是放不下母親的,這是我生活在這個家庭唯一的寄托。
在家里我是如此的安靜,因為我需要小心翼翼地不觸怒繼母,不與弟弟們爭奪爺爺奶奶的寵愛,不與弟弟們爭搶父親的寶貴時間,不與爺爺奶奶爭論……這樣我才能在我自己的世界里狠狠地想念母親,思考這位女性緣何沒有福命來消受人間的情與愛,原因大概在于她不如繼母般地“糊涂”。為何要追求自己的自由、青春與理想呢?為何要思考公不公平呢?即使當代如何文明先進,仍屬男權社會,何來公平呢?為何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設計來完成人生呢?自由、青春不過是一場夢,清醒時不一定得回憶個清清楚楚,也許按照親人的意愿去生活,也可以成就另一種收獲?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別人的思想創造出來的;同樣我們的人生追求,其實很多時候需要做出忍讓,與別人的人生追求有相通,才能成就共同的幸福與價值。如果母親當年如繼母般地不工作,不想事,不思量收入,不追求夢想,不奢望與丈夫心與心的平等交流、彼此欣賞的濃情蜜意,不在意是否給予孩子最好的成長……只負責生下孩子,然后拿著丈夫的家用,約朋友打麻將、做美容,與丈夫吵架,跟公婆斗嘴,訓斥這些讓人操心的孩子……不行,不行,想到這,我感覺褻瀆母親了,我撫摸著照片上母親的雙頰,那是一顆高貴的靈魂,我如何可以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將她變成繼母般庸俗的油脂粉臉……其實,繼母也沒有錯啊,她在享受她所認可的人生,我怎可以否定她事實所得的幸福……
我不禁回憶起繼母到來之時,接近秋天的日子,在嶺南這季節不甚分明的秋老虎毒陽之下,那年的蔦蘿花雖仍開但甚少,這是否在紀念母親那詩一般高貴文雅的身影?這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女主人是不會去欣賞這種小花小草的思想的,因為她是在父親不違抗祖父母意志的情況下去相親而娶回來的負責生育的女人,母親已經讓祖父母見識過那意識與思想的固執堅定而不可逆的女性,他們篩選給父親的絕不能再是此類之人。果然,剛進門的繼母給這陰冷高貴的門墻壓得極為乖巧及孝順,豐乳肥臀里滿滿的都是為了這賜給她福分的世家傳宗接代的卵子,撫一把花梨木,摸一下雕花墻,嘴里呼出的都是恭順的“小媳婦兒”壓低了的聽從吩咐,極力討好公婆之時,也對我這位繼女疼愛有加,一度讓我覺得惡毒后母并非都是女巫變成的,也可能是仙女為我而來的。待她為父親生下第一位男兒,氣勢漸漸復蘇,開始對公婆有諸多不滿之意,對我也是“無暇顧及”式地愛理不理,幸虧我安靜沉默,不會給她添麻煩,不然可能會讓她覺得因年幼喪母備受父親寵愛的我也威脅到她的地位。接下來驕傲地再為米家添丁后,就完全囤聚了女主人該有的氣場了!她的氣火焰極之時,便是我的地位極悲之時。我十三歲那年,當她抱著她勞苦功高地逼走他鄉而超生的第二個孩子回到這幢宅子時,她開始抱怨公婆不能幫忙照顧孩子,讓她一個人圍著三個孩子轉而沒了自由;抱怨我這個當姐姐的性格太冷,不但不幫忙照顧弟弟,成天就只知道窩在屋里等吃,還不敢太管我……父親因為家庭人口的膨脹和不遵守計劃生育條例而辭去公職,靠著一點海外關系投身到下海從商的事業中,這加劇了家庭親子、夫妻感情的疏離,讓繼母更加抓狂,完全無法掌控原本心就不屬于她而屬于過世之人的丈夫,對婚姻的不自信和巍巍可及的靈魂加上諸多的抱怨,漸漸就成了怨婦,脾氣越來越差的她不僅開始把怨氣灑在我身上,對兩個被寵愛得不知甘味的兒子更是毫無辦法地無可奈何。她本不可恨,對我不算好,也不至于太壞,她打發我去睡覺的時候,那種態度可稱為嚴厲,其實趕不上祖母的嚴厲,奈何我不是她女兒,連不了她心靈的電路,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成為可憐的婦女,內心因為母親還會有感到幸災樂禍的邪惡。
從母親和繼母的身上我對女性滲透出偏悲涼的意識,即使再怎么強調男女平等,這個社會仍是男權社會,仍是遵從父姓,尤其在嶺南這片宗祠觀念濃郁的熱土。寫到這,我忽然對自己好生奇怪:我躲在陰暗里的玻璃心曾經是多么嫉妒繼母,甚至懷著幽怨記恨著她所得到的一切,即使她不如我一樣生活的悲悲戚戚,也許在她看來我是個可憐的繼女,而此刻為何我會覺得她也不過是可憐之人呢?也許我真應該放下對她的嫉恨,她本就是在母親去世后三年才來到這里的,她無意掠奪原本屬于母親的一切的,對她來說也許就是一張照片的符號記憶,除此之外她們并沒有任何生活上的碰撞,最有較量的恐怕就是侵占父親那顆深沉的心,但這毫無疑問的屬于母親,我還有什么嫉恨她的呢?白霜染過她的烏絲,忙忙碌碌、渾渾噩噩、絮絮叨叨中臉上的褶皺漸漸修長,背影逐漸蹣跚,也是一個辛勞的母親,我何以忍心對她如此疏離的呢?
腦袋沉重得猶如五指山下的獼猴,動彈不得地數著這五百年漫長的年華……寫不下去了,容我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