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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八月飛雪,紅泥小火爐,孤翁獨眺五王山。五只杯,獨飲一盞,似等待,似期待。
大陳元豐十年,八月十五,中秋,很罕見的,臨安城這時候飄起了大雪。西子湖畔,盡是孩童戲雪的嬉鬧之聲。而湖邊一座不起眼的兩層食肆,卻是忙得熱火朝天。
“今天什么日子,你們這幫掐頭撇腦得東西,手腳都麻利點。該溫酒的溫酒,記得放話梅;該煮茶的煮茶,水沸時少放了片白姜,就等著挨桓翁的大腳片子吧……”, 望山居的孫掌柜如同瘋魔了似的上躥下跳,口中罵罵咧咧,“羊肉別急,小火,孜然別省,貴?桓翁平日給的賞錢少了?”一邊笑罵著,手中的柳枝條已不知抽了多少下他口中的“掐頭別腦”們。
孫掌柜其實人很好,自北狩南渡以來,盡其可能,收難民于其門。當(dāng)然來者好歹有門手藝,望山居畢竟不是皇家的居養(yǎng)院,擔(dān)不起這大義。據(jù)傳,掌柜的少有才名,只是老父早亡,又是獨子,不得已早早回籍繼承祖業(yè)。他手中柳枝條往往是高高舉起,看似惡狠狠地舉起落下,卻似瘙癢一般。伙計們也就訕然一笑,手中節(jié)奏不亂,口中“仙人板板”、“格老子的”、“嬲你媽媽咧”、“戳千寧”諸等各地絕罵不斷。掌柜的也不生氣,大喝一聲:“別耽誤事,桓翁的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
桓翁是這望山居的常客,平日只是要一瓶溫酒,一壺煎茶,幾樣精致小菜,卻擺五只杯,自己獨飲,時不時和伙計、掌柜聊聊家長里短的,倒也平易和善,只不過若是聽到這臨安官場上些許腌臜齷齪的閑言,往往就是一陣破口大罵,忒是個火爆脾氣。每年八月十五,桓翁所點又是和往日不同,定有一份烤全羊,酒也從一瓶變成了數(shù)壇,從早獨飲至黃昏,脾氣也比往日又暴躁幾分。
“小二,一碗臊子面,花椒磨粉,多湯、多蔥蒜、多辣子【辣椒應(yīng)該是在元末明初傳入中原,勿深究。】 ,少了我砸你腦袋。”“咚咚咚咚,”人尚未見,腳步聲早已聲聲入耳。隨后一股濃重的荊襄官話又想起:“一壺煎茶,綠葉配白姜,恰縫這八月飛雪,應(yīng)景、應(yīng)情!”
孫掌柜快步迎上,“桓翁,今日照舊否?”“五只杯,多幾張小幾,上好烈酒,先來幾壇。”桓翁說罷,后靠椅背,右手食指卻似無意的地點著桌面,忽道:“孫掌柜,麻煩去白鹿書院【明末以后,一直到民國,高級妓院一般都掛“書寓”之名,民國時,干脆就掛“書院”的牌子,院中大家琴棋書畫、詩詞文賦必需樣樣精通,而大家一般是賣藝不賣身,如明末東林黨黨魁錢謙益(無恥小人一個)的小妾柳如是(奇女子)就是如此。本文為歷史亂入文,無需深究。】請位大家,詞牌么……,”思量半晌:“就《酹江月》,用郡王所做之詞吧。”孫掌柜聽了,略作沉吟:“桓翁,依您老的性子,這詞必是那位郡王所做。可這吳越之地,吟得北地詞的大家怕是不多,郡王一世英豪,但這眼下這時局,此詞怕有不妥。”
“不妥?我桓某雖一介散人,好歹還掛著個寶章閣學(xué)士的名頭。況且追思舊日兄弟有何不妥?”
孫掌柜一驚,后退一步,抱拳一拜:“不知桓翁還有如此過往,容不才小子一拜。”“儂只赤佬,還不快去請!”孫掌柜轉(zhuǎn)身呵斥到。“曉得了,”剛才木立著的小二趕緊諂笑著說:“據(jù)書院媽媽所言,有位秦大家,雖說得一口吳儂軟語,卻是地道北地人。”“那還在這廢話作甚,桓翁的面子哪個媽媽敢不給!”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望山居的樓板陣陣吱吱嘎嘎響起,“這么快就請來了?”孫掌柜心中不由得對自己的小二高看了三分,然上樓的卻是四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嗯,來了。可知今日為何事,雖如毛大雪,辰時三刻,仍招爾等來此?”桓翁頭也不回,獨飲杯中酒。為首年紀略長的少年,深深一揖道:“家父有言,祖訓(xùn)不可忘,十年一大祭,否則陰靈不相見。”
桓翁起身,注視著這四個高矮不一的稚嫩少年,良久,緩緩道:“不錯,還知著武服來祭拜。文章錦繡又如何,能伸冤,能復(fù)疆?”說罷,提一壇酒,拍開封泥,猛灌一口,雙瞳如注血,粗著氣聲呼道:“爾等隨我來!”轉(zhuǎn)頭又喝道:“掌柜的,讓秦大家稍等,我等二刻即歸,好茶好食的伺候,不可怠慢了!”“好咧!”
西子湖畔,盡是蒼翠山丘,長提斷橋,更添詩情畫意。今日又是江南難得的飛雪天氣,往日柔媚的翠山環(huán)繞、碧水孤島,莫名地披上了一縷蒼涼肅殺之意。桓翁一行來至一座小山丘下,雖今日也是滿目翠白相交別有韻味。但和這千里西湖諸如“雙峰插云”等大陳聞名的實景相比,未免格局太小。臨安人都相傳,此丘名為“五王山”,但何以為名,卻無人可知。曾有一書生妄圖探個究竟,卻被一老叟橫帚攔下,書生欲與之理論,老叟卻淡然一笑,張開嘴,書生愕然,厭棄怒道:“一介啞叟而已!”悻悻而去。
桓翁一行,拾階而上。“多少個十年了?”少年們驚異的看到,桓翁竟緊緊地握住同樣華發(fā)干瘦的啞叟臂膀。啞叟只是微微一笑,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浮雪寫了個大大的“三”字。桓翁悵然道:“三十年了啊!恩師可好,兄弟們可好?”又是浮雪上大大的“有我”二字。四目相對,淚痕漣漣。“桓某不才,愧于恩師,愧于兄弟,茍活于世,實有苦衷!今日,可否掃祭?”啞叟點著頭,換了一處新落浮雪,寫到,“無需縟節(jié),勿忘初心。”
“善!”隨即桓翁大聲呼道:“上山。”說是山,不過是百尺不到的土丘。然,丘頂卻有一上四下的五聳立碑,但碑皆無字。
“跪下!”五碑之前,桓翁說著先跪,全然不顧膝下之雪,右手指天,大喝道:“何為天下?”“中國、群臣、萬姓、三軍之天下!【引自《皇宋中興兩朝圣政》所載御史方庭實唾宋高宗議和之諫文。】”,少年們稚嫩的嗓音,卻似驚雷,震得這千里西湖水波翻騰。“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引自文相天祥的絕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仁方可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何可刻碑?”“但復(fù)兩京,燕云歸疆,不成,則碑無字!”“上香、擺酒、三叩首!”桓翁指向那最左邊的空冢【兩宋左武右文,故以右為尊。】,滿臉悲情,長嘆而道:“老夫今年八十有七,死后葬于此冢,爾等若還記得祖訓(xùn),掃祭之日,無需縟節(jié),勿忘初心!”說罷,如釋一笑,又嘆道:“只不過多一壇烈酒而已啊!”大袖一甩,徑自向望山居而去。
“秦大家久等。”桓翁一行不到二刻已返。卻見堂中已跪坐一錦袍女子,白裘環(huán)頸、桃腮鳳眼、古琴橫幾。“不敢,不知大司馬欲點何曲?”紅唇微張,盡是吳儂軟語。“大司馬?”,桓翁一愣,愕然道:“郡王所做《酹江月》可否?”女子婉媚一笑:“這大陳郡王不知幾許,以詩文詞賦聞名半壁的少說也有數(shù)十”,此刻,女子話音有些許顫抖:“大司馬所點不知是哪位郡王所做之名詞?”
“大司馬?桓某人早已不是了”,灌下一口烈酒,桓翁似神游宇外:“我桓某人眼中只有一位郡王!”說罷,用余光瞥了一眼四位少年,吩咐道:“小二,再來幾壇好酒,這幫小崽子也該嘗嘗這了。秦大家,請!”
“奴家盡力,北地豪詞,本不該由這軟語糜音所出,意境未達之處,大司馬勿怪罪!”話畢,女子右手輕撫弦,那琴聲卻不似繁盛奢靡之音,卻存大漠馬蹄駝鈴之蒼茫之意,而女子本該吐出的軟糯之語,卻成了沙啞凄蒼的關(guān)隴之腔。只見她,銀齒咬唇,皓目橫流,字字鏗鏘:“酹江月·孤城殘陽【自作,仿南宋胡世將(蜀中三大將之一,另兩位是吳麟、楊政)《酹江月·神州沉陸》,敘事而已,韻律未推敲。】,序。”聽到此處,桓翁本已熏醉的雙眼,突然睜大,滿臉的不可思議。女子依舊專注于自己的古琴,仿佛這琴就是其寄托一生所物:“吾受兄長所托,提一壘孤軍,奔襲五千余里,歷大小二百余戰(zhàn),終取孤城于大漠,已三十又五載矣。今日無戰(zhàn),一人一騎,十?dāng)?shù)親衛(wèi),獵至無疆之馬河【即塔里木河。】畔。觀如血殘陽,思四方兄長,不知何年可聚。近中原板蕩,諸胡肆虐。耿某不才,無力拓土開疆。唯憑十?dāng)?shù)年功之高墻厚壁,殘身茍且。但定以這眇目獨臂之驅(qū),保這一方漢土,諸兄長無需擔(dān)憂。”
“呯”,桓翁手中酒杯已碎,左手鮮血淋漓,卻已淚如雨下:“你是何人,怎會知這序文?”一旁圍坐的少年們雖已被烈酒灌得暈暈乎乎,卻也滿臉愕然,記憶中,桓翁雖粗豪隨性,但也未如此失態(tài)過。
女子一笑,卻未作答,只是淡淡說道:“但請大司馬待奴家唱完此曲。”說罷,曲風(fēng)一變,左手按弦,右手掃弦,嗓音又是一變,沙啞中卻帶著金戈之聲:“千里大漠,念中京【北宋最主要的是兩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另有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縣東南,但已被淹沒),本文情節(jié)需要設(shè)三京,中京開封,西京洛陽,南京建康。】,五湖四河點翠。蜀地綠裳應(yīng)魂歸,金谷繞指妖嬈【即西晉金谷園石崇舊事。】。羌笛凄涼,胡笳思鄉(xiāng),紅衣豪擂鼓。荊襄往事,盡在杯中酒。”
半闕唱完,桓翁雙手扶椅,微顫立起,滿臉期待的看著那婉約女子。而孫掌柜驚道:“這秀口一張,竟是半個塞外!”女子又是低頭嫵媚,琴聲突變,右手如暴雨般掃弦,仿佛發(fā)泄似的,全然不顧音律平仄,案幾上的那點點桃花。“思兩京兩河,恨朝堂喧嘩,無以可為。殘陽如血,驀回首,盡是華發(fā)老卒。四方兄長,初心可存,恢復(fù)漢故事?一人一騎,獨悲孤城狼煙。”
曲畢,女子抬頭,已是滿臉淚痕,款款立起,低頭曲身,雖十指已滿是血痕,但也拱手輕道:“萬福”,【兩宋女子標(biāo)準的行禮規(guī)制。】遂而傲然抬頭,紅唇微張道,“家姐秦海燕,我是她最小的妹妹。”
桓翁“轟”的頹然坐下,雙手擂桌,片晌方止,哽咽道:“昕哥兒可有子嗣?”婉約女子突顯滿臉冷傲悲憤之色,怒道:“無援無糧,姐夫只有退守龜茲。大司馬,荊州屯兵近十年卻不出荊襄;還有尊弟,桓(沖)幼子 大將軍,手握十五萬大軍卻出不了漢中。家姐和姐夫一起戰(zhàn)死在龜茲,我姨侄二人,只好南逃,至瀘州方尋得去臨安之舟,”冷笑一聲,又道:“滿渡口的亂兵,我和恭侄兒被沖散,孤生一人至臨安,還好有媽媽收容,方能活到今日。”
桓翁雙手掩面,淚水卻從指尖漏出,呢喃道:“白發(fā)送黑發(fā),戈壁萬里征。滿城盡花甲,死不丟陌刀,”吟罷,拎一壇酒,猛灌一口,哭到:“怎么就我活者啊!”
那柔媚卻不再溫婉的女子又道:“姐夫托奴家問大司馬一言,可曾忘初心,可曾忘兩漢故土,可曾忘恩師遺言!”
“哐”的一聲,酒壇已碎,桓翁仿佛突然年輕了三十歲,立發(fā)須張,大吼道:“恩師所托,桓某從未忘,也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