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還差鐘離【今安徽鳳陽縣東北。】,南北對峙時,哪次大戰不皆于此,成就韋虎【即南梁大將韋睿。】赫赫威名。”石崇如同瘋魔,口中念念有詞:“鄴城、枋頭,向西還有大散關,再向南還有葭萌、劍門……,如遇西北大災,異族南下,到處都是窟窿,弛武散兵,如何能守。數百萬饑民自西而來,那可是如蝗蟲過境,寸骨不留啊……!”石崇頓覺天旋地轉,兩眼一黑,暈厥過去。
“水,”石崇悠悠醒來:“我睡了多久?”久伏桌案的綠衣如驚兔般跳起,趕緊端上溫了數次的小盅,送至石大少唇前,柔聲道:“已近申時,這是大掌柜親自蒸的雞參湯。”雙眼霧氣氤氳,“我不懂什么家國天下,只要東家您能挑起這天下,我就做那提籃中的您最不愿的賣的那個蘋果也可!”“你高看我了,我做不得那挑天之人,但眺天之人自認可以。”石崇哈哈大笑,那盅參湯一飲而盡:“把那幫混球打醒,你和紅衣紗衣步搖、甩環及襟,”又一陣笑道:“放心,你絕對是那最后一只蘋果。”
“這荊揚兩處暫無憂,西北怎么辦,河西一失,西遷匈奴必裹挾西域諸國之民向東滾滾而來,你指望司馬家那個藩王能擋得住?啃完關中啃關東……”“誰去做那班定遠,誰能勒石燕然?”“朝廷必由關東調兵以擋西來異族,可這北方四部鮮卑怎辦,雖和匈奴是死敵,過往前漢對其也尤如兄弟,可這非我族類,其心……”
那邊幾位大少倒是一個沒睡,圍繞著西北、關中、荊揚等地局勢爭論不休。石崇猛地踹開門,羽扇綸巾、大袖寬襟,身旁的綠衣步搖掛鈴、綠紗籠身、薄底鳳頭靴,好是對濁世雙壁人,只不過石大少的個子矮了點。“好了別爭了,”石崇大喝一聲:“掌柜的,備好馬車、點心、酒食,帶好山川地輿圖,咱們再去拜訪那獨室翁,問這亂世天下,何得以破。”一行七人,三輛馬車,又轟轟烈烈向那
與此同時,獨翁一個人精赤著上身,孤坐那懸潭邊,啞兒早就被他打發去背那《司馬法》,雖看似飯后納涼,就著一小碟椒鹽花生,自飲自酌,心中卻如那黃河虎跳、岷江魚嘴,波濤滾滾。腦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著自己前世所知那近四百年亂世,想象著北地漢民成為“兩腳羊”的凄慘下場,衣冠南渡后那江南由于南北兩地豪門爭權而起的一地狼煙,司馬家那幫一個比一個混賬昏庸的帝王宗室,不禁大吼一聲:“這他媽是什么混賬時代帶啊。”隨后喃喃自語道:“我怎么告訴他們,這蝴蝶舞翅,世間必有變。禿發鮮卑若如石崇所說,必反,那接下來就是齊萬年【 氐族人,被盧水胡、馬蘭羌、匈奴部分部族推舉為帝,于公元296年8月在今甘肅平涼地區(另一說為今陜西涇陽附近)起義。】之亂,然后就是如天崩般的匈奴南下,會不會由我這異世之人而有變。”猛地站起,在那小院中來回走動,突然痛飲一口:“娘的,只要司馬衷還做得上帝位,只要賈南風還是那蠢丑娘們,這天下大勢必已成型。隨心而說之,先說大勢,細枝再等等,管他們信多少。”
“獨翁,可有鹵味!”遠遠的,石崇那由于暈厥過后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沒,讓你家老仆走趟鳳凰街!”一行三車,齊刷刷的停在獨翁的小院門口:“可我這沒帶下人啊!”“啞兒跑一趟,蘭花干、鹽水花生、老鵝多弄點,帳先佘著,反正石大少付錢。”突然又一拍腦袋:“把太白酒坊的淡酒讓他們送來,別拿自家酒,喝了那酒還談個甚事,反正石大少有的是銀錢!”
“獨翁,久日不見,可好?”“久日個毛球,滿打滿算十四個時辰,山川地輿圖帶了么?可有酒食?這倆美嬌娘又是何人?”紅衣上前一步,昂首傲道:“本名秦海燕,養父秦(翰)仲文,雖為陰人,前魏攻夏州城【本文所指為十六國時期赫赫威名的統萬城。】時身披四十九創不退,力戰而亡,前魏禁軍以將軍禮葬。”獨翁腦袋里如挨了一記猛錘:“這北宋軍神級大太監的后人怎么又來此了。”趕緊后退一步,躬身道:“英豪之后,小老兒眼拙了,不知可識李(憲)子范【秦翰和李憲均為北宋軍神級的大太監,前者抗遼后者平夏,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戰功,且不爭權、不斂財,可謂是武太監中的精英。晚唐還有一位,后文有述。】否?”“那是誰,小女子不知。”獨翁一陣吃癟,只好訕訕道:“咱先邊喝邊聊,也不知諸位大少一夜可有所悟。”
石崇緩緩鋪開隨身所攜的山川地輿圖,正色道:“獨翁好問,我是思得一團亂麻,毫無頭緒,腦力用盡,最后暈厥過去。”隨后手臂一掃身邊諸位:“諸位兄弟也是爭論不休,連這紅衣都有獨到說法,特來此解惑。”
“我所述,皆為所預,大勢已知,小策自悟。”獨翁把那山川地輿圖抬至大石桌上,招呼諸位前世所知的當世豪杰之人坐于石凳。“咱先閑聊,帶我那啞徒弟和小蠢狗帶得美食而來再談正事。”也不故作深思,飲下一碗淡酒,隨口道:“諸位,這中國天下,何處為重?”“當然是關中,耕作千年、四方四關、水豐土沃、民力富足。”恒飛搶先說道,似乎提到這天下大勢,他就一改平日冷淡,格外熱心。
“石東家,您覺得如當日世下,您可高壽幾何?”“你什么意思,東家才及冠不久。”綠衣怒道。石崇卻擺擺手,淡然道:“獨翁之意,后輩已有所悟,但不知如何可解,來此正有此意。”“好,可有千金散盡還復來之志?”又痛飲一碗:“我知你為商道奇才,先不忙作答,這是一盤大棋。”“耿公子,祖族前漢時世代經營涼州,今可有舊人可述?祖公子,若有兵權可敢躍江北上?人地之失,兩害取其輕,何為輕,何為重?”
一連串的提問,問得諸大少是一頭霧水。恰巧此時小白犬一蹦一跳的回到院中,后面跟著的是頗為吃力地背著個大背簍的啞兒。眾人也不故作矜持,觥籌交錯、胡吃海喝起來,只有獨翁孤坐一旁,嘴角含笑的看著丟下中京名士做派的少年們,總覺得有點像先生看終于開竅學生的欣慰神色。
待眾人吃飽喝足,獨翁拎起一壇淡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地一陣牛飲,此時月光照在他那蒼老而華發的側臉上,整個面龐青白相間,宛如鬼魅。此時蜀崗西峰上萬籟皆寂,半晌,獨翁長舒一口氣,低聲嘀咕了一句:“要有煙多好。”噴出一口酒氣,仰頭凝望初夏夜空中燦爛的星河,自言自語般的略帶沉重地說道:“諸位將來比為一時人杰。今晚,小老兒一席話,權當一癡頑老頭子的酒后胡言,”又是一聲長嘆:“希望不要一語成讖,這天下必有三亂……”。
一夜無眠,諸人被獨翁的一番言語震得是腦中如鐘呂齊鳴,心中如萬馬奔騰。回去的路上,諸人皆無言,連一向輕佻脫兔的劉大少都沒了耍貧嘴的興致。到了玉林山莊,諸人匆匆洗漱后未進食便早早躺下。
夜空中,濃厚如實指如實質的黑云,自北而來,一點一點的吞噬著原本燦爛的星河,數點孤星掙扎著以前所未有的形態綻放出自己最后的光芒,終究被那無盡的黑暗所湮沒。大地上,隆隆地鐵蹄如同惡鬼的鼓點,夾雜著數以萬計的蠻族騎兵的呼號聲自那苦寒之地而來,席卷富饒的關中。女子受隱辱時的尖叫,男人憤怒的狂吼,孩童無助的哭嚎,蠻兵暴虐嗜血的狂笑,充斥這中原大地原本繁華安逸的城郭鄉村,響徹與原本寧靜秀美的青山綠水中。石崇孤零零地站在千里赤地之上,所見之處盡是斷壁殘桓、白骨累累。舉目遠眺,是懸掛在襄國【今河北邢臺市邢臺縣境內,是十六國時北方非常重要的城市。】城頭的劉琨那因不甘而面露猙獰的首級,是祖逖漂浮在長江中已經浸泡得浮腫蒼白的尸身,是洛陽城下滿身箭創卻仍高呼“攻城”的桓飛,是站在被團團圍住如同黑色海洋中孤舟的姑臧城頭獨臂眇目、甲胄破碎卻戰斗不息耿昕,而自己卻什么也做不了。突然間,腳下地赤土變得如同沼澤,只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得向下陷落,他高舉雙手呼救,可周圍的白骨怎會救人……
“啊——”,石崇猛地起身,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得的冷汗。喘息片刻,起身,胡亂披了一件長袍,走出屋子,仰頭看著依然燦爛的星河,喃喃道:“這暗云遮天,赤地千里,終究還沒開始啊。”又大呼一聲:“老掌柜,好酒好菜的備好,派人去請那西峰獨翁,禮數不可缺了。”“好咧。”
石崇獨自一人步入小樓,在一樓隨意地找靠椅坐下,打開手中折扇,若有所思。一旁伺候的侍女識趣地端上一碗擂茶后便欲退向屋角小隔間的帷幕后。冷不丁的,“他們醒了沒,讓他們把自己打理干凈些,我在二樓等他們。”說罷,徑自上樓,留下被驚得一愣愣的侍女。
片刻后,五位少年各自端坐在二樓,神情委頓,恒飛、耿昕更是兩眼通紅、胡子拉碴,顯然沒睡。眾人無視滿桌的美味,各有心思自顧自地喝著淡酒。而被下人火急火燎請來的獨翁卻悠閑地喝著從老掌柜那要來的自家烈酒,仿佛昨夜那石破天驚般的言語和其無關。這種詭異的平靜足足有一柱香的時間,終于被實在是憋不住的石崇所打破,他恭恭敬敬地問道:“獨翁,此局如何解得?”
“無解!只要那個決口打開,若無補天之力,滔天的洪水,必將整個中原大地變成一片菏澤。管你是黔首寒士,還是高門大族,乃至宗室皇親,統統得爛在其中,但……”.
“怎說?”石崇一臉期待。“再看看吧,若那大堤不決,則為萬幸。”獨翁一股自己都不信的語氣說道。停了半晌,獨翁突感心里一陣煩躁,遂起身,一揖到底:“諸位皆為高門之后,將來必成一時人杰。若真決口,功名可取、百姓可救。何取何舍,相信無需我這粗鄙老兒聒噪,告辭。”說罷徑自下樓,只留下一眾呆若木雞的少年。
“宗室之亂、諸胡之亂、世家之亂,”劉琨苦笑道:“這天下還有太平的地方么。”“無可駁之處,句句在理。”祖逖恨恨地說道。“怕什么,反正在這朝堂上你我皆無足輕重之人,反而行事多了諸多方便。大丈夫世間走一遭,若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耶?【典故見《晉書·桓溫傳》,《世說新語》中也有同樣記載。】”桓飛淡然說道:“昕哥兒,這老翁定有藏著掖著的私貨,明日咱倆再去求教。”“鵬舉哥說了算。”“我明日回中京,做下生意上的安排。學黃翁,該撤的撤。來來來,今日不談政事,只喝酒清談。”
一夜無事。次日,石崇登上自家商船順帶捎上祖逖直奔中京而去。而劉琨依舊沒心沒肺地帶著張姓艷姬滿廣陵城的亂轉。廣陵城的各大書院、茶樓中時不時傳來咱劉大官人或豪邁、或悲憤、或高亢、或歡樂、或凄涼蒼的歌聲,伴隨著艷姬細膩而應情應景的琴聲,聽者無不驚為天人,“劉越石”的名頭在廣陵城中一時無兩。
于此同時,桓、耿二位各遣玉林山莊的奴仆駕著馬車,載滿各式物件酒食,緩緩行往蜀崗西峰。“鵬舉哥,咱再去尋那老翁作甚?天下大勢,人家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咱這時應該回族地,召集人馬,以備遠憂。”“你那憨直的性子什么時候。”恒飛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大酒壇上,拎起一小壇,猛喝一口,隨后如粗鄙鄉人般用衣袖擦了擦自,手腕一抖,隔空把酒壇甩給耿昕,后者托底卸力穩穩接住。“身手不錯,”恒飛贊道:“咱倆還剩幾多族人,能挽弓駑馬的又有幾個。嗯,我那弟弟還行,從小就喜好刀槍劍戟、駕馬遠行,而且頗為穩重,我外出尋師期間,家中大小事物均靠他打理。你族中呢,那些百戰老卒的徒弟,這么多年,也就你一人而已吧。”耿昕聽后羞赧的撓撓后腦勺,剛欲解釋,桓飛擺擺手道:“他們自己不爭氣,迷醉在中京的的繁盛淫奢中,與你無關,無需心存愧意。”頓了頓,露出一絲狡黠的壞笑,說道:“這大勢雖然無解,但那老翁必有應對之策。咱倆這回去,拜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