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揚州已是滿目的蒼翠,一帶連接南北的碧水穿城而過,兩岸盛開的迎春、杜鵑、海棠等粉黃之色,更添繁茂之景。
自前朝大魏世祖煬帝【隋煬帝廟號世祖,謚號“煬”,另一說為“明”。】,開鑿運河連通四渠【指永濟渠、通濟渠、邗溝、江南河。】 以來,江南的稻米、江鮮、干貨、果蔬、食鹽乃至稅銀皆無需走陸路,從揚州府江都縣起航,一路順水,直達中京,比起走陸路,損耗至少減了五成。而商販們,也經此水路紛紛將江南乃至嶺南、蜀中的特產運至中京販賣,而北地的豪商們也借此將皮毛、人參運至中京。如此一來,沿江州府無不歡喜。原本視為冗兵的廂軍們,一下成了香饃饃,可押運、可護舟,逆風時甚至可以拉纖。雖商賈們大多吝嗇,但總比沒有強,好歹省了州府一筆不小的開支。遇到大方的,那些窮的快當褲子的廂兵們還能過幾天有酒有肉的好日子。而揚州則從原來略有名氣的江北小城,一躍成府,下轄三州七縣【為明洪武二十三年所劃規,歷史大亂入,勿深究。】,治所廣陵。各地商賈,云集于此。又逢這太平盛世,各地手藝人、小商小販、三教九流,聞腥而至。諸地風味的食肆、青樓、書院、戲樓開遍廣陵城的大街小巷……
再者,這揚州人本就是慵懶隨和的性子。富豪人家習慣一日七食(早點、小中、中午、下午、晚餐、晚點、夜宵),且皆有家廚料理。據傳曾有一北地豪商來揚,想品這花鳥煙雨、深巷書院之趣。揚城一黃姓鹽商得知,遞名帖,邀清晨時分至鹽商所屬的私家園林,北地豪商欣然受約。進園,先嘆于園中滿目翠竹,又驚于屋中精雕細琢之家具擺件。至早餐時刻,雙雙入座,卻只有參湯、燕窩各倆,冷碟四份,最后端上的卻是一凈盤,上有四枚雞蛋。北地豪商不免略有不屑。而黃姓富豪卻淡然道:“此蛋,黃某人每日食兩枚,蛋母以人參、黃芪、白術、大棗等細磨入飼。一枚約千五百文。今日四只,不免有殺雞取卵之痛!”豪商不禁愕然,恭然道:“后輩陋見,自今日起,瑞連升皮毛生意的江南打理全拜托黃掌柜了,本號只收兩分利。”
平常百姓,雖不甚奢豪,但由這往來商賈所帶來各種行當生意所得,比起往日不知翻了幾番。故此也過上了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日子。東關街的太白酒坊、校場街的九廬分座、甘泉街的共和春面館、天寧寺邊的冶春茶社等等是揚州尋常百姓平日早食的常往去處。八、九月蟹膏肥腴之時,還可去富春茶社,點籠蟹黃湯包,加份大煮干絲,也可解了積聚一年的饞癮。每到下午時分東關街的永寧泉、廣陵街的廣陵浴室、蘇唱街的揚州浴室又是鄰里街坊們辛勞大半日后,放松嘮叨些家常的最佳場所,慢喝一杯茶、泡腳敲背,那本已酸痛的身體慢慢舒舒坦坦。
廣陵城內外,群丘連綿,雖不能稱奇險,但皆有故事。或建有古剎名寺,或立有養性之觀,香火不斷、信徒無數,更有文豪大師之冢,善男信女、徒子徒孫們常年祭拜。但最負盛名的,卻是蜀崗,中鋒大明寺、東峰觀音庵,西峰青翠一片,數路小徑,且有懸湖一潭,恰是廣陵人踏青的好去處。
四月春盡,蜀崗晨露玲瓏,群林碧翠青蔥,西峰之上,一茅草覆頂之屋格外顯眼。而此時,屋外之景,若有見者,不免捧腹。一老翁手執一破蒲扇,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圍著一奇形怪狀的爐子亂轉,而一貌似七、八歲的孩童蹲在一折彎了的竹管下,關注著一個小桶。片刻,竹管口落下細細的液流,盡入其下小桶中。見此,孩童不禁露出笑容。而老翁卻一大腳片子佯向在孩童的屁股上踹去,笑罵道:“一蒸的么,賣給那幫傻子,記得留點。二蒸的么,就是咱爺倆的了。”說罷,又是一大腳片子,孩童憨厚一笑,而老翁卻是悵然一嘆:“唉,算了,你又不會說話。啞兒,看好了,咱爺倆今天的肚子可就靠你這眼皮底下的小桶了。”那個被稱為“啞兒”的憨厚男孩卻轉頭對老翁翻了一個白眼,回頭又端視著那最多半斗【古時一斗等于十升約十五斤,各時代斤的重量不一樣,但斗和升的兌換標準幾乎沒變過。】的小木桶。老翁輕唾一聲:“笨瓜。”嘴角輕輕一揚,搖著破蒲扇,晃晃悠悠的回到屋前,一腳踹開本就漏風的木門,鞋也不脫,趴上床倒頭就睡,不到一刻,便已鼾聲大作。
被稱為啞兒的孩童聽聞屋里的鼾聲,眼珠機靈地一轉,墊步向前,向破茅屋中一瞧,只見老翁已四仰八叉的斜躺整床,蒲扇落地。孩童捂住嘴巴,似忍不住賊笑。他回到小桶邊,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木碗,偷偷的在小桶中舀了一碗,一口喝下,已是滿臉通紅,卻呈陶醉之色。兩碗下肚,孩童頓時暈頭晃腦,“啪嘰”一聲仰頭便倒,如老翁一般鼾聲大作,更有過之,那醉倒的孩童,口中傳出陣陣細細的磨牙聲,嘴邊還有涎沫流出。
“噌”的一聲,不知何時,草叢中躥出一純白小狗,鬼頭鬼腦地繞著已不知什么睡姿的啞兒轉了一圈,用一只前爪扒了扒啞兒的臉,見其無任何反應,便似興高采烈般跳至啞兒身上,找了一最舒坦的處所——腹部,蜷起身,同樣呼呼大睡。孩童與小狗,雙雙入睡,喘息聲呼聲,此起彼伏,好不愜意!
可偏偏就有煞風景的!突然,“嘩”的一聲,一桶冷水淋下,啞兒一驚,半睡中憑著本能慢騰騰地坐起,揉揉雙眼,一臉懵懂看著老翁。而那小白犬則反應的比啞兒快多了,“呼”的一聲躥入一旁的草叢,但隨即又蔫頭耷腦的搖著小尾巴,扭著小屁股顛顛地回來了,歪著個腦袋,滿臉無辜的看著老翁。
老翁哭笑不得,卻也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啞兒笑罵道:“讓你看著爐子,你倒好,自己先偷喝醉了!”拎起小木桶,先沉醉般地深嗅一番,又猛喝了一口,喃喃道:“諒那幫傻子也嘗不出老子的口水味。”想想還不解氣,又罵道:“你看看,水都干了,今日還二蒸個毛球。還得去買白礬,還得淀放一日,方能去這土腥味。大爺我容易么!娘的,老子等會去冶春喝茶,這半斗要賣不到三百大錢,咱爺倆明日就等著餓肚子吧!”一甩袖,轉身就欲走,突然一個扭步,指著那依然一臉無辜,仍就賣萌的小白狗呵斥道:“還有你個小狗屎,沒得吃了才曉得回來。我他喵的是招誰惹誰了,誰也沒帶過來,就你他母親的跟著我過來了。讓你看家,到處溜達;讓你護院,是個人你都跟著走!你倆真是絕配,一個不會說話,一個不會說人話,氣死老子了!”小白狗似懂人言,被罵得頭越來越低,最后干脆四腿一伸伏在地,一幅死狗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唉”,老翁一聲長嘆,輕撫生著悶氣的啞兒的小腦袋,輕道:“老夫在冶春喝茶,今日臧大家開講《秦始皇趕山塞海》,不可錯過,幫你點籠蒸餃,速去速回,冷了就不好吃了。”又指向小白狗:“笨喜,還不隨我來!”說罷轉身就向崗下走去,小白狗回頭看了啞兒一眼,四只小短腿急急地倒騰起來,屁顛屁顛跟著老翁而去。
這老翁,市井閑人談起,總覺是一奇人,無人知其真實來歷。聽聞大陳元祐元年某日,廣陵城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而雨停后,東關街太白酒坊門口,莫名地躺著一衣衫襤褸的老者,更奇怪的是,還有一只大頭小白狗守在其身邊,用小黑鼻子在老者身上聞來聞去。坊主見了,趕緊報官。巡視的不良人見狀,手忙腳亂的將其抬至府尹衙門,一碗熱湯湯的姜水灌下,老者悠悠醒來,卻滿臉呈驚恐之色。府尹百般撫慰,待老者回魂,方問其出身。老者回思半晌,慢吞吞地告于府尹,祖籍廣陵,自幼隨父母至京口【 即今日鎮江。】作吃食生意。可父母一直望子走讀書的路子,可嘆天資有限,屢試不第。無奈之下,又回了老行當,不經意間,忒是燒得好菜、釀得好酒。今父母雙亡,但已積攢下不小家業,老者也無心繼續經營,望落葉歸根,食肆轉讓后,欲回鄉尋一養老之所,一人一狗倒也融樂。但過江時被貌似純良的船夫招呼了一頓“板刀、餛飩”。所帶家什被劫一空,徒步掙扎至祖地,又冷又餓,再也支撐不住,又逢大雨,不免暈厥過去。府尹聽罷,即刻招呼下人請菜根香的掌柜來衙門。老者也不多說,要了四個雞蛋,三根嫩蔥,一例碗筷,加一大碟。嫩蔥切花,雞蛋加蔥花在碗中用筷子打勻,在堂后的大灶上當場做了一份誰也沒見過的蛋食,品相圓潤,厚薄適中,蔥花均勻。掌柜的嘗后,立馬拍板,一年十兩銀子聘下。府尹又非常爽快地許下了城外蜀崗西峰上的三十畝地,且包含那懸河,費用老者可分五年還清。
老者又自稱可用市面上的現酒,經其獨家秘方二釀后,可成一種新酒,更加醇香濃厚。本就好酒的府尹聽罷大喜,當場批了十斗酒給老者,次日老者交出七斗,府尹一嘗,果如老者所說,隨手丟出一塊酒引,舌大結巴道:“允你自釀,不可私販,上交管家酒肆,保你兩分利,私販酒可是大辟之刑……”話未畢,平日儀表端莊的府尹大人已經鉆案底下去了。
至此以后,老者便過上了十分“規律”的日子。睡覺睡到自然醒,只不過,老者醒的時間有點尷尬,往往是寅時一刻。先是洗漱,然后就是鬼嚎一陣誰也鬧不懂的略有音律的曲調。還好,這蜀崗西峰唯有這老者一人,鄉農戲稱“西山一孤鬼”,而周邊寺觀的出家之人此刻也早已誦經念佛,倒也無人怪罪。平日里,至卯時,老者準點至校坊街的菜根香飯館,可這干活么,就懶散了些,按老者自己的說法叫“看心情”。往往是,先猛灌一通自釀好酒,有眼饞的伙計,老者也不小氣,大氣道:“只要不嫌棄老夫的口水,隨便喝!”漸漸的,掌柜的伙計們口中的“老蒼”也變成了“老翁”。
平日時,老翁起手剁肉,三剁之后,便成了細細的肥瘦相間的臊子,姜切碎丁,接著和上少許糯米,隨后雙手飛舞,魔幻般的做出一個個肉圓球。上籠蒸好,再澆上昨日早已熬好的高湯,盛入一小盅內,再擺上時令綠菜,那一個個肉圓子,油亮噴香,讓人見了饞涎欲滴。老翁自名曰“粉蒸獅子頭”。一籠五只,老翁每日只做三籠,單盅卻售一百大錢。由于實在過于美味,往往是一盅難得。如老翁今日心緒甚佳,往往會免費贈送食客半份那日在衙門所制之蛋食,名曰“漲蛋”。
如某日老翁心情不好,食客們連著伙計掌柜一起跟著倒霉,干脆就在那破茅屋中仰頭大睡,不來了,誰請都沒用。而那小白狗一副忠心護主的樣子,仰躺在門口,肚皮朝天。伙計費了老大的勁把老翁搖醒,得到的回答卻讓伙計自己郁悶半死“昨晚喝多了”、“笨喜生病了”,最過分的是“笨喜昨晚喝多了,我要照顧它”,盡是些無厘頭的說辭,伙計聽得是哭笑不得,但也沒轍。不過還好,老翁每月心情不好的日子也就兩三日,偷懶隔日,定會烹出數品美味吃食給伙計掌柜們,以表歉意。
而這啞兒的來歷更是無人可知,連老翁自己都不知道。街坊鄰居所見只是老翁在去菜根香的途中見一小鬼兒趟在路中,而隨身跟著的“笨喜”,卻興高采烈地圍著小鬼亂轉。老翁掏出隨身所帶的酒葫蘆,澆了小鬼一臉,孩童被激得懵懵懂懂的坐起,迷茫著看著老翁,小白狗倒是很激動,“汪汪”地叫個不停。愕然的,老翁卻發現小鬼是個啞巴,但非常奇怪的是他能聽,并且會寫字,問其名字時,他轉了一圈,找了一樹枝,找了一處石板未覆之處,在泥土上寫下了個“樂”字,姓什卻不知,轉身又抱了“笨喜”親了又親,好似多年不見的朋友,老翁見了長嘆一聲。從此以后廣陵城中多出了一老一少一狗的奇景,伴隨的卻是“別舔我”、“講點禮法,別隨處拉屎尿尿”等等笑罵之辭,而那三人之眾,錯了,是二人一狗,成天開開心心,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