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在菜根香作早市大廚時,其做派也不至如此。只不過其慵懶的性子似乎深入骨髓。自兩年后還清田畝的本銀后,便向菜根香的掌柜告辭。從此以后每日釀酒賺生活,除了吃喝就是睡,再者就是逗那呆呆萌萌的小白狗,要么就是和啞兒上樹下河的瞎鬧。偶爾也會去菜根香燒幾樣精美吃食以報答掌柜當年的收留之恩。當然每到此時,伙計盡是一擁而上,往往最后留下的只是殘羹冷炙。掌柜的也不生氣,只是摸出一個空碗,老翁也很識趣的掏出酒葫蘆,滿滿給掌柜的滿上。一碗喝下肚,掌柜的紅著臉大聲道:“以后記得常來!”老翁也就訕然一笑,大袖輕舞,轉身接著過他的逍遙日子去了。
當然,若不如此,府尹大人也不會認定老翁祖籍定是廣陵。據老翁所言,印像中隨著父母在京口待過,連自己的姓氏都忘了。府尹大人一頓吃癟,沒好氣道:“那你讓本府如何予你上籍?”老翁黠然一笑:“老兒獨住西峰,屋鄰懸潭群林,就姓‘獨’名‘潭林’吧。那啞兒,雖不能言,但成天樂呵呵的,隨老兒姓,名‘樂’,小狗兒不必入籍吧,尊府看如此可好?”府尹大人臉色頓時甚是精彩,愣了半晌,很罕見的,爆起了粗口,嘟囔道:“娘的,還有姓‘獨’的,見過姓‘獨孤’的,你這姓,本府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第一次聽說!”自嘲般的:“反正您老也七老八十了,本朝高祖宣皇帝以孝立朝,尊老為首善。你老兒不要殺人、縱火、謀反,只要不出格,凌晨鬼哭狼嚎也好,夏日眾目睽睽下只著短褲摸魚也好,卻是無人可管。”手中羊毫小筆不停,片刻已幫老翁、啞兒在戶簿上入籍。凝思半晌,又丟出一木魚,正色道:“本府差點忘了,允你釀酒,雖無階無品,但也算是官家的人了。往來各地,有這木魚,也可得諸多方便。”老翁一拜到地,誠然道:“大恩不言謝!”隨手從背簍中摸出一陶制小罐,咧嘴笑道:“這是三蒸的。”放置府尹大人的案幾上,轉身就走,全然不顧身后傳出的“你這是在賄賂本府,”的笑罵聲,以及府尹大人再一次鉆入案底的“咕咚”聲。
常言春暖花開,但今日卻是烏云密布。天還未亮,老翁便一躍而起,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拎起屋檐下的一只竹筐和一已半盛了清水的木桶,隨手抄起一把銘刻著“張氏”的菜刀,大步出門,大步流星地向懸湖邊走去,小白狗一跳一跳的跟著,歪著腦袋看著老翁,養過狗的都知道,這是想吃了。行至湖邊,老翁從一木樁上拎起一把早已套上的麻線,那串成一串的十只竹籠“嘩”的一聲出了水。竹籠中有活物一扭一扭地亂動,就是揚州人所稱的“長魚”。長魚喜腥,老翁在竹籠中放入蚯蚓、蛆蟲等餌料,長魚聞至,必鉆入籠中,而籠口有倒刺,長魚只要進去,就不可出,盡數成了老翁的獵物。老翁口中呢喃 :“餓了吧,可是老子更餓。”隨即,開啟籠后的機關,把那些活物盡數倒入隨身所帶的竹筐中,約有十數條。又從另一木樁上拎起兩根麻繩,卻是有一大一小兩只揚州人所稱的“王八”。老翁隨手取刀切繩,把那只大的扔進湖邊一早已放置好的瓦缸中,倒入隨身所帶的半桶清水中,那只小的,卻是取出粗鉤,又扔回湖里去了。
捯飭這一切后,老翁哼著不知所云的小調,如孩童般一步一顛地回到屋前,也不及放下內有活物的竹筐,便踹開木門,抄起一酒葫蘆揣入懷中,隨即就是一聲大喊:“啞兒,快起床。多撿些枯枝,帶好家什,從聚寶盆里拿些大錢,去鳳凰街買幾斤鹵味,加只燒雞,讓笨喜跟著,好歹能噌點吃的。”一把抄起立在墻角的一根長柄網兜,又道:“記得帶佐料來,否則吃個毛球。”轉身,獨自一人,拖拖然向崗下走去。
啞兒暈頭暈腦地從床上坐起,一臉沒好氣的看著老翁遠去的背影,轉又看到趴在床邊正在扒拉他的小白狗,更是惱火。起床氣發作,手握拳向那個白色大腦袋敲去,可至中途,卻又變拳為掌,最終不過是在其毛絨絨的腦袋上揉了一番,嘴里咕嚕了一聲,似乎在輕罵:“你也會作怪!”穿好衣物,啞兒用木勺從門旁的陶缸中舀出一勺前日用白礬淀好的清水,隨手從一邊的木桌上抓起一根剝了皮的柳枝,蘸上些許連一般富貴人家都用不起的產自鹽州【今甘肅定邊鹽池縣北。】 的青鹽,開始“刮牙”。用清水漱口、凈面后,從后墻的木架上取出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十幾個壇壇罐罐,又從床頭的木罐中掏出大錢數十枚,放入系在腰上的布袋中。眼珠一轉,賊笑著取出一小空罐,揭開立在墻角的一較大陶罐的蓋子,頓時一股濃烈嗆鼻的臭味彌漫了整個屋子。小白狗被嗆得打了一噴嚏,屁股一扭躥出茅屋。啞兒卻毫不在意,用筷子夾出七八塊黑乎乎粘乎乎的塊狀物,放入小罐中,蓋好蓋子,連同之前取出的壇壇罐罐一起放入一背簍中。背上背簍,喊上小狗,這一小人、一小狗,一蹦一跳地向崗下去了。
鳳棲梧,鳳求凰,街頭有一參天梧桐樹,故以鳳凰命名。鳳凰街,是揚州平民百姓買鹵味冷食的好去處,不長的街道上聚集了十數家各式鹵味鋪子。清晨時分,天還未完全亮卻已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啞兒和小白狗一走一蹦的至此,很熟絡地買了兩斤豬頭肉、四付鹽水鵝爪翅,外加三枚大錢一小陶罐不知斤兩的鹽水花生米。賣花生米的甚是和善的大媽交待到:“記得把罐子拿回來,你那不著調的爺爺每回都忘!”啞兒點點頭,轉身欲走,卻見一精赤上身的大漢拿著一雞骨頭在逗小白狗。看到啞兒,漢子爽朗笑道:“又一簍子壇罐,獨翁這是又要給咱們這類粗鄙之人嘗美食了,你等會哈。”說罷,快步走回自家店鋪,隨即兩個包著燒雞的荷葉包精準地落入啞兒的背簍中。啞兒撇撇嘴,本已伸入錢袋的手又抽了回來。
東關渡口,雖不比江都碼頭般行商坐賈繁忙,但卻是花船畫舫的起航之處。雖是神女,但能可上船之客至少是稍有文才的秀子,否則哪怕你再有銀子,不管會水與否,也會被花臂膀們扔下船去,不會水的自有人救,只不過要額外十數大錢的救命銀子,外加一頓調笑說語。老翁是特例,雖只吟得歪詩數首,但凡經渡口過往女子,尤其是那些神女們,見老翁在碼頭,定會曲身道聲:“萬福”。老翁也就淡然笑之,偶爾大呼道:“今日魚好,甚是補氣,稍后讓啞兒給你們送去,不可調戲啊,人家方年少!”之所以如此,源于某日某號花船上一經名師調教的琴女,年少初潮時崩中經水不止,媽媽嚇得臉色蒼白,出了人命那是可告官的,就算少女家人念及過往恩惠不告,出了人命也是霉事一樁,之后這花船也就廢了生意。老翁聞之,自稱可以一治,猶猶豫豫后,媽媽一咬牙,就權讓活馬當死馬醫,讓老翁上了船。老翁觀少女蒼白的臉色,又問了媽媽其平日飲食,隨即急向啞兒吩咐道:“速去取三枚后屋風干的根物,再帶一壺淡酒。”片刻后,啞兒氣喘吁吁地急奔而來。“根物磨粉,一日一根,入酒,咽服,三日后應無大礙,”老翁一邊用搟棒黏磨這手中的根物,一邊道:“此物名為三七,乃補血之神物。”服畢,見少女臉色漸轉潤紅,媽媽就欲掏出銀錢,老翁卻擺手道:“活于世上已不易,老兒不過伸一手耳,”轉頭看看啞兒,又喃喃道:“吾老兒百年之后,若他有難,望諸神女幫一援手。”“汪汪,”跟在啞兒身后的小白狗似有不滿,而滿舟的神女卻是抿嘴輕笑,性子豪放的,調笑著輕捏啞兒稚嫩的面龐,以示默認。
這陰日“翻塘”時的魚蝦,最是好捕。只聽老翁大喝一聲“起,”一網兜滿滿的魚蝦便倒入身旁早已盛了半缸用白礬淀過的清水大陶缸中。而身后圍觀的一幫粗糙漢子頓時聒噪起來,“好,”“獨翁,蔥姜可夠?”“我去買包子去,”“我去找酒,呸,誰家的就也沒您老自釀的好啊!”老翁樂呵呵地說道:“這去腥之事交給諸位了,我去捯飭那兩種難纏的東西。”說罷,從竹筐中抓出刀,并撈起一條條的長魚,在清水缸邊的一塊石板上,熟練地去頭放血刮絲。然后又從另一只無水陶缸中用一根隨手撿來的樹枝“釣”出一只王八,同樣熟練地用刀背斷其頸,刀尖剖腹取膽,刀鋒刮砂皮,隨即捏破膽,膽汁澆遍其身,按老翁的說法這叫去腥,做得那叫個一氣呵成。一旁的糙漢子們,各司其職,去魚鱗、清理魚內臟、剝蝦皮。有眼力見的漢子早就不知哪里尋來兩只鐵鍋,橫架支起,盛上大半鍋的清水,隨身所帶的蔥姜切片碎丁,過分的,更是在鍋邊流著哈喇子。
“趙小六,讓太白酒坊送十大壇老夫自釀的好酒來,就說是我要的,過幾日我還他,”老翁一邊把那幫糙漢處理過的魚蝦放入鍋中,一邊對蹲在一旁畏畏縮縮的小男孩喝道,并遞出隨身所帶的木魚,“此為信物,別丟了。”那小男孩接了木魚,一溜煙直向東關街奔去。老翁又把早已處理好的長魚王八,丟入另一早已沸水的鍋中,甩甩手說道:“哪位好漢去二畔鋪買些夠咱這么多兄弟的燒餅。”說罷,掏出一把大錢,不知何時趕來的精赤上身的漢子爽朗道:“這點玩意,還要獨翁破費,今日這飽腹之物所需銀錢,我李某包了。”說罷,邊大步向東北方向走去。這人是燒雞鋪子老板,雖滿是粗鄙做派,但卻是地地道道讀書人后裔。其父給他取了一“李庭才【借名李庭芝、姜才,宋末二十萬元軍圍困揚州城十個多月,在接到皇太后投降的詔書后,帶領軍民誓死不降,破城后揚州被屠城,今揚州東關街有兩忠祠紀念。】”的雅名,結果“庭”成了燒雞鋪子,“才”成了插科打諢的潑口,但人倒也是古道熱腸的妙人一個。
片刻后,啞兒、粗漢李、趙小六、小白狗紛紛而至,渡口邊一片歡騰,長魚加王八煮出的湯鮮香,加點啞兒帶來的辣子、花椒、香醋,甚是美味。而那鍋魚蝦湯又是不同風味,糙漢子們,紛紛取出自帶的木碗,舀滿,放上花椒,口重的再加點辣子,一人數塊燒餅,就著湯汁吃喝起來。當然老翁自釀的美酒更是眾人皆樂之物,不多時已哄搶一空,而小白狗則在一邊不亦樂乎地啃著雞骨頭,一臉滿足。啞兒倒是一臉嫌棄,待糙漢子們吃得差不多了,取出那小罐,一揭蓋,那味道真可謂是“暗香浮動月黃昏”,眾人連一狗頓時一哄而散。“你帶這玩意干嘛,這熱熱鬧鬧的,唉!”老翁嘆罷,手中筷子倒不含糊,夾起一塊便大快朵頤。隨手又抄起一小罐,把那滿是糙漢子們口水以及魚骨的鐵鍋扔在一邊。盛上清水放入團茶,微火清燉,水沸后又放入數片白姜以及切得碎碎的椒鹽花生粒。濾過之后,盛入一小盅,慢呡一口,滿臉享受之色。
“臭豆腐乳,獨翁所創的煎茶,可不是人人都品得其美的,甚是好味。”一陣說笑聲突兀地傳來,老翁一扭頭,“吆,黃翁,您怎么來了。”黃翁即是那傳說中千五百文雞蛋的主,其私家園林被幸游者稱為“個園”。取此雅名,原因甚簡,那到處可見大片的竹林不就是一叢叢大寫的 “個”字么。雖那雞蛋好是奢侈,然據知情人所言,這黃翁兒時家貧,白手起家,硬是憑著過人的身手和一股好勇斗狠之氣掙得一塊官家鹽引,而少時記憶中吃得最美之味便是慈母所煮的白雞蛋,如此炮制再不過平常之物,大半寄托了對母親的思念之情。且黃翁平日也是平和易人,經其調教的家仆從不仗勢欺人,遇見街邊乞討的老者,還會恭敬地送出數枚大錢,并口中念道:“善哉。”如遇大災,黃翁往往成千上萬貫的大錢撒下,四處籌糧請方士,開粥鋪醫館救民,而老翁則帶著自尋草藥,和啞兒一起下崗驅疫救人,當然,那小白狗也屁顛顛的跟著,愣是幫了不少倒忙。然這一來二去,二老也成了朋友,不過黃翁已至耄耋之年,平日走動甚少,今日見之,老者頗為驚訝。
黃翁也不多說,招了招了手,家仆遞來一雙銀質碗筷,隨即自己拎起一壇酒,滿上銀碗,夾起一塊臭豆腐,下口只剩半塊,又飲下一口烈酒。砸吧砸吧嘴,神情落寂,半刻后,方道:“獨翁孤居蜀崗西峰,平日釀點小酒,換得生活,不求富貴,又有啞兒,小白犬相伴,逍遙快活啊!”一仰脖,“唉,我可是一大家子啊,看似風光,家仆百十號人,私宅近千畝,您老自是不知咱這些做為官家生意人刀口舔血的感覺啊!”“咋了,中京出事了?”“倒也沒啥,皇上定了甘露宮皇子衷為太子。這天高皇帝遠的,咱也不避諱,一個傻兒怎么治國?”又是一仰脖,“更是立了尚是前魏時宣祖手下能臣豫州刺史賈逵的孫女為太子妃,這賈充本就喧囂于朝堂,這又成了未來的國丈,唉!”長嘆一聲:“現在滿朝賈氏族人,連皇后楊氏的家人都不待見,這太子一登基,這賈楊兩家少不了一番爭斗,我們這些人站哪邊啊!”
“轟”老翁腦中如天雷滾滾,“賈南風、司馬衷”這個兩個名字轟然地在腦海中出現。頓時臉色蒼白,感覺到自己的失態。老翁趕緊單手扶額,以作掩飾,慢道:“今日略有過量,改日自帶好酒到黃翁府上道歉。”說罷,緊攥著啞兒的小手,步履蹣跚著向蜀崗西峰而去。啞兒一臉不解地看著老翁,卻聽得老嗡嗡喃喃道:“果然是魏晉啊,可這兩宋的地名是怎么回事,這大運河又是什么鬼,南匈奴可在關中?這天下要大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