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寐自悟,先師讖,暗云浮,驚雷蟄,恰若神州沒(5)
潁川郡治所許昌,汝南王亮在廳室中喝著悶酒,廳中雖有琴瑟之樂,六佾【yi 第四聲,古時歌舞的行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諸侯六佾,三十六人。】之舞,但回想起自己逃出中京的狼狽之形,便是一陣忿恨。身為侍中、大司馬、大都督,督豫州諸軍事,且假黃鉞,卻被死死地按在許昌不得動彈。今日上午,遞夫送達一皇后之信,更是讓自己手足無措,信中寫到:“卿本托孤之臣,奈何因太尉讒言而罷。近三楊【即楊駿及其弟楊濟、楊洮,史稱“三楊”】喧囂于朝堂,先困帝于含章殿,后大賞無功之輩,卿欲如何?”這不明擺著讓自己領兵進京清君側么。可自己所領不過中國【西晉時,封國分為大、中、小。按規制大國三軍、中國兩軍、小國一軍。】,制下兵將不過兩軍三千之數,中京僅禁軍就高達兩萬。禁軍之首楚王瑋雖為自家宗室,可其人雖少年果毅,但多立威刑,并非可所托之良人,這如何領命。想至此,又是一陣哀嘆。突然遞夫來報,楚王瑋和前漢中山靖王之后劉琨來拜。司馬亮一陣哆嗦,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近月之前,魯郡公賈充去世,葬禮上極盡哀榮,八位司馬宗室抬棺,且追贈“太宰”,定謚“武”,帝罷朝三日。消息傳到廣陵,眾人總覺得大陳朝的定海神針倒了,可獨翁卻不削一顧地唾道:除了逼殺“高貴鄉公”他有何“武”行,定個“荒”【好樂怠政曰“荒”】還差不多!獨翁說此話時,劉大官人剛剛結束自己荒唐近月的書院之行,回到玉林山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來到蜀崗西峰,瞇縫著雙眼,環顧四周,往日熱鬧的小院,只剩獨翁一人,頗為冷清。自知各位兄弟必因要事而離,再想想自己這近月的所做所為,便有些羞愧地看著獨翁,一旁的艷姬更是漲紅了臉,小拳頭猛捶劉琨。
“得了,別在這惺惺作態,你劉越石的臉皮,其厚度我還是略知一二的。再不回來,我就要派人去揚州各大書院尋你去了。”獨翁的指著衣衫不整、一身粉香酒臭、一臉倦怠頹唐之色的劉大官人,沒好氣地譏諷道。隨即,又長嘆一聲:“少年心性,而你又習慣于嬉游浮華、寄情于聲色,這一時半會也難……唉!”“我這不是剛自了幾篇頗為自得的詩文,和張姬譜曲彈唱,又聚得眾多同好之客共品,不免耽擱了些日子。”劉琨狡辯道,可這聲音卻是越來越低。
“耿宇昕,想必正在河西啃沙子,石季倫和潘安仁已去了嶺南煙瘴之地,祖逖去了范陽募兵,桓鵬舉我已有安排,你打算去哪,亂世來臨之日,你總不能躲在這煙雨旖旎的溫柔之地吧。”
“說句實話,我真不知道那時去哪。身有堂堂八尺之軀,豈甘茍活于天下。可我這前朝宗室的身份,實在是……”“那不一定,”獨翁黠然一笑:“耿宇昕都去了西域了,你一無權無兵的所謂前朝宗室末流有何不可?”“我也去那喝水三分泥的鬼地方?”劉琨一臉的嫌棄的說道。“鵬舉去倒騰晚飯了,應該片刻即回,等會邊吃邊聊。”
果不其然,半株香的時分,桓飛連帶著韓潑五、趙小六等一眾常客大呼小叫地緩緩上峰而來。小白犬叼著根雞骨頭,跟在后面,突然看見許久不見的張姬,顧不上掉在地上的雞骨頭,“汪”地一聲沖了過來,圍著張姬又蹦又跳。
待大家坐定,被石崇留在西峰的綠衣端上精致小點,眾人便開始大快朵頤。獨翁家的飯局么,各色人等皆有,免不了市井里家常里短的閑聊,而咱劉大官人更是狠狠吹噓了一把自己近一月的書院奢華之旅,引得眾人一陣艷羨。酒過半旬,獨翁敲敲桌子,習慣性的端起酒杯,眾人明白這是獨翁“論天下”的時候到了,市井之人自是很識趣的欲回避,而獨翁卻說:“都聽聽吧,以后這樣的機會不多嘍!”
“今,賈充已死,楊氏傾權天下,帝乃癡兒坐龍椅、蠢丑娘么,嘿嘿,”說到這,獨翁一聲怪笑:“據深宮而制帝,太子被廢,宗室藩王領重兵據京畿之外,關中大災,流民遍地,河西剛平,真是好光景啊!”“什么好光景?”劉琨傻傻地問道。“造反的好光景!”獨翁沒好氣地回答道。
“楊氏雖權傾天下,但無兵權,所結交者多為有號無兵的虛職將校。皇后雖失太宰這一擎天之柱,但為正統,以帝為號,可詔令天下藩王進京勤王,而京畿禁軍統領恰為宗室楚王瑋。”桓飛緩緩說道。“還差點意思,”獨翁搖搖頭:“別忘了,藩王中還有一托孤之臣呢。”“但汝南王領地狹小,勢小力微啊。”“那還不簡單,就和我一樣,吟詩唱詞需有琴瑟相伴,聯合其他宗室不就得了。”“吆,你劉越石難得聰明一把,”獨翁一指劉琨笑罵道:“等會再聊。”隨后自是一番推杯換盞,眾人一直鬧騰到三更方才散去。
次日上午,獨翁就催促劉琨趕緊打包上路,并對著劉大少一陣猛夸什么盛名于天下,在諸多藩王中定能左右逢迎,而且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諸多藩王造反的基本思路,實乃天下之棟梁,劉大少被憋得一句話說不出——誰叫自己昨天多了句嘴呢。沒轍只得帶上張姬、仆役和一大車子的行頭,坐在馬車上緩緩的向汝南王亮的封地許昌行去。手中卻把玩著一蠟丸,乃獨翁所贈,說是當不知如何行事之時打開,丸中自有妙計。“定是挖了坑等我跳!”劉琨一邊拋著蠟丸一邊嘟囔。這一路上既無聲色之樂,也無醇酒佳肴,好歹有張姬變著花兒逗他開心,也算是聊勝于無。近二旬的顛簸,方才進了許昌城。進了城,本已快虛脫的劉大少頓時來了精神,催促車夫一路呼號著沖進了許昌最大的書院,這架勢著實把書院的媽媽嚇了一跳。沐浴梳理熏香,再來一桌精致佳肴,大快朵頤之后,劉大官人方才回了魂,又變成了那個浮華的翩翩佳公子,打聽到楚王未至,便和張姬在這書院中接著繼續他肆意奢華的日子。
當劉琨留在許昌小城逍遙快活時,祖逖卻從范陽祖地募兵還來,許久不見大家自是先好酒好菜一番。“這番又募得精卒五百,哈哈……”祖逖也不顧世家形象,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殘酒:“都是族里一等一的棒小伙。”“先操練著吧,等石季倫他們回來,我們再做計議。”“其他人呢?”“耿宇昕去了河西你是知道的,石季倫他們去了日南郡以南的地方,能闖出什么名堂來就看他了,劉越石被我打發去了許昌,看這時局估計是回不來了。”“怎么回事?”獨翁一臉壞笑:“各宗室藩王手下都有缺,劉大官人得輪著當。”
劉大官人確實當官了。風流近旬后,忽聞楚王至,疾行至楚王云母車輿【王公的車輿規制】前,長拜朗聲道:“前漢中山靖王之后劉琨拜見楚王。”“劉越石,你不在中京風流快活,跑這許昌小城來做甚?”“聽聞,汝南王有先帝親賜之六佾,以求一觀。”“果然人如其名,本王正巧去見我那弟弟,待我替你引薦一下,跟上吧。”于是便有了前文中那一幕。
二人入得汝南王府邸,見面后自是一陣寒暄。得知劉琨這文才風流之人是特地來品其先帝所賜之六佾,汝南王不禁面露自得之色,自是擺上酒席、招出六佾,一邊觀舞,一邊隨意閑聊。冷不丁地,楚王冒出一句話:“弟弟在這許昌小城,雖破落了些,但也風流快活啊。可這做哥哥的我啊,在中京可是心急如焚、做如針氈啊!”“此話怎講?”說罷汝南王揮手退去六佾和婢女,屋里頓時清靜下來。
“你哥哥我是個直率人,”楚王故作憤怒道:“今三楊把持朝政,圣諭不出含章殿,又大肆封賞無功之人,收買人心,滿朝皆是其爪牙,這還是咱司馬家的天下么?”汝南王又是一陣哆嗦,微顫道:“做弟弟的雖有清君側之志,可這許昌地窄民稀,我有心也無力啊。”“有何可俱,弟為先帝托孤之臣,為兄我又為衛將軍【統領南北禁軍,行拱衛京畿之職。】,他楊駿空有一幫貪圖權錢之佞臣,正統之名、刀劍之下有甚用!”又一指劉琨道:“況且,我們又有負天下盛名的劉越石相助,何得不可清君側。”說罷起身,來到劉琨身邊,低身道:“越石吾弟,先做一軍中主溥【晉時,主簿的地位很高,總領開府大臣府中諸事。】,屈才了。”這回輪到劉琨一陣哆嗦,若成還好,若不成,一個“前朝宗室造反”的帽子是少不了的,頓時覺得獨翁這坑挖得也太深了。
硬著頭皮站起:“謝楚王提攜,”頓了頓又道:“這軍中兵將、輜重名錄何時可交予在下清點。”“哪有什么名錄,哥哥我先行回京畿集結兵將,弟弟你點齊本部兵馬,不日跟上,越石老弟破城之日等爾佳文賀。”說罷風風火火地出了府邸,留下汝南王和劉琨二人面面相覷。
回到書院,劉琨腦袋仍是暈暈乎乎,此時頭正枕在張姬豐腴的大腿上,喝著張姬喂給他的美酒。可這一想起獨翁給自己挖得大坑,滿嘴的美酒也就成了苦水。口中喃喃道:“我一前朝宗室居然當官了,還在軍中行走。張姬,奇怪吧。”“嗯,”張姬乖巧地回應道。“你說我一文弱書生,一輩子的想法就在溫柔鄉里混吃等死,”打了個酒嗝:“曾想過快意恩仇、功名馬上取,可一想那流血漂櫓、斷壁殘垣,又頓時沒了那副心氣。”“公子心中是有那豪俠之氣的,你酒后所做的詩文總有悲愴壯烈之意。”“真的?但我總不能在戰場上提著酒瓶,喝醉之后再上陣殺敵吧。”張姬抿嘴一笑:“公子說笑了,獨翁對你可有不凡評價呢。”“啊?你怎知道。”“綠衣告訴我的,臨行前一天晚上。獨翁和桓公子聊至天明,綠衣給他們送酒時,聽那獨翁說道:‘劉琨那小子就是一蠟燭——不點不亮。不把他放在亂局中浸潤一番,好好體味一下什么叫生靈涂炭,激不出其心中的豪俠之氣。’還對桓公子表明公子此番歷練,定無險可言。”“還無險可言,”談到這劉琨激動起來,手舞足蹈道:“你看看楚王的布置,書里所說的軍勢、調度、陣型,什么都沒。還有,攻城器械似乎都沒安排,他那禁軍大營里會有那玩意么。好像中京城墻就是泥做的,一戳就一個窟窿。”“這奴家可不知,但獨翁的話從未錯過。”“這倒也是,也是啊……”劉琨仿佛釋然般沉沉睡去。
十余日后,當劉琨站在開封城下時,不禁目瞪口呆,這果如楚王訴述一般,開封城一捅就是一窟窿,城門大開,“瑋”字旗高插城樓,城墻上盡是楚兵。有一軍將急奔至汝南王車駕之前,沉聲道:“拜見汝南王。楚王正帥大軍肅清城中王氏余孽,匪首躲在前朝大將軍曹(爽)邵伯府邸,且緊閉云龍門,尚未伏誅。請汝南王暫扎營于城外,免得誤傷自家兄弟。”“這也太兒戲了吧,”劉琨悄悄嘀咕道:“這才幾日,號稱天下第一堅城、雄城的中京就破了。就算禁軍已反,還有東宮和外營之兵將,再不濟還有近四十萬青壯。楊駿這太尉做的,人心盡失啊!”【西晉八王之亂中的前幾個作亂的王(或權臣),都是在無兵權,且人心盡失的情況下起事,真是蠢到家,當然得勝一方也好不到哪去,簡直就是比蠢大賽,后文有詳述。】
不足半日時分,楚軍攻破云龍門,楊駿一眾如熱鍋螞蟻正商議對策的幕僚統統伏誅,而匪首楊駿獨自逃至自家宅邸,躲在馬廄中被一小卒發現,一戟刺死。隔日,圣旨便昭告天下:太尉楊駿謀反,誅三族,其黨羽楊珧、楊濟,張劭、李斌、段廣、武茂等所受刑罰等同楊駿,太后(楊芷)移駕金墉城。一時間,宮門之外人頭滾滾,所殺有數千人之巨,而有本為楊駿親信的兩個小人物逃過了這場殺戮盛宴,卻是無人在意。而在分贓大會上,汝南王亮博得頭彩:贈“太宰”,錄尚書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其余勤王之人皆有封賞,連遜位在家許久的衛(瓘)伯玉【西晉著名書法家,重臣。】都以太保之職與汝南王對掌朝權。而勤王之役中出力最大的楚王卻只得了幾個虛職,氣得楚王亮不等朝會之后的宴席開始便拂袖而去。雷聲轟轟,卻只有廖幾雨滴的楊駿謀反大案就此落下帷幕
這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和咱劉大官人無關,他這一級別的官吏自是入不得大朝會的,封賞怕是要等新任太宰汝南王想起自己,管他呢,逍遙快活最重要。隨便尋了個由頭便出了軍帳,直向開封城內而去。入城,劉琨眼中盡是滿目瘡痍、凄涼萬分,原本錯落有致、不失奢華的富裕殷實之宅已成碎木瓦礫,原本金碧輝煌、人聲喧鬧的酒肆商鋪只剩殘垣斷梁,原本商賈的叫賣聲、食客的劃拳聲統統變成了老者的哀嚎、小娘的啼哭。更有甚者,劉琨在一堵斷壁下甚至發現了殘破不全的孩童尸身。強忍住嘔吐的欲望,劉琨從牙縫中蹦出:“亂世起,兵匪一家,萬民如草芥!”轉身疾步,逃也似的離開了開封城,回到兵營自家營帳,拎起酒壺就是一陣猛灌,隨即吐了了個干凈,頓時一陣無力感涌來,仰倒在鋪上昏睡過去。
是夜,皇后賈氏急招新任太宰汝南王亮、太保衛瓘及侍中賈謐入太極殿【兩晉皇帝處理日常政務的宮殿】議事。剛發生如此之大變故,理應招重臣議事,但這時間,總讓人覺得有種陰謀的味道。待三人跪坐而定,賈后先舉杯遙敬汝南王亮:“汝南王此番平叛,出力慎重,當記首功。望今后與太保執政以正,議事以誠、明正典刑、興盛天下。”“份內之事,娘娘言重了。”“先反賊楊駿及其黨羽雖已伏誅,朝堂一掃往日瘴氣,應可做到政清民樂。但本宮總覺得周身寒徹,而這太極殿也如那蓽門蓬戶之屋,風傾雨漏。”說罷賈南風故作愁容、單手扶額。一旁的的賈謐幫畢竟是親侄兒,又是一副玲瓏心思,會意道:“內城中,東宮及外營共計不過千余兵將,而城外僅各地藩王的勤王兵馬就三萬有余,別忘了還有楚王的南北禁軍南北二營的兩萬人馬,而楚王這人……”
“我那哥哥啊,少時果銳,但好立威刑,現手握重兵,又有傳聞其兇暴乖戾且好殺,實非拱衛京畿的良將,”汝南王雖生性怯懦,但這點政治頭腦還是有的:“不知娘娘可有合適人選?”“本宮連夜召集諸愛卿,正欲商議此事。”說罷側臉看向以正直聞名天下的老好人衛瓘。衛瓘略有沉吟,便道:“臣以為裴(楷)叔則可擔此任。”頓了頓,抿了一口杯中酒:“叔則為人謙和,出身名門河東裴氏,又為天下名士。雖為楊氏姻親,但素不齒楊駿為人,楊氏權傾天下時,為證清白,自遜歸田,可謂正臣。”“不愧是先帝重臣,正合本宮意。”
“去楚王衛將軍職,該改予何職,總不能予其楊逆生前之位?”賈南風故道。“萬萬不可,楊逆權傾天下之時,眾人只不過懼怕其威勢,而其無三軍之實權,故娘娘詔天下其逆,便呈喪犬之態。”衛瓘趕緊勸阻道:“如封楚王太尉,其手握重兵,又有統領天下三軍之名,依老臣之見,其必有伊、霍【指伊尹、霍光,二者曾行廢立之事,但都是當朝名臣、重臣,前者輔佐商代三代帝王,后者成就西漢的昭宣中興。】之行。不如加封其食邑,讓他回封地為妥。”“但如只讓楚王一人回封地,而其他藩王留京,楚王必有不平之忿。”汝南王接口道:“那就讓所有藩王離京,各回封地。本該如此,先帝廣封宗室,本意就是藩王們平時代天牧民,戰時守土擴疆,京畿選一忠誠平和之臣拱衛足以。”“侄兒,擬詔,明日朝會令各藩王領本部兵馬出京。”
次日大朝會,成了新任太宰一人的獨角戲,哦,還有一應聲蟲。北中軍候【禁軍南北二營中北營的統領。】裴楷遷衛將軍,去楚王衛將軍職,改封平夷大將軍,加賜食邑八百戶,各勤王藩王各回封地,皆有加賞,不得遷延。黃門侍郎詔書讀畢,太極殿內鴉雀無聲,半晌只有衛瓘應了聲:“臣附議。”平定楊駿叛亂后的第二場大朝會就在如此詭異的氣氛中結束了,眾臣依次退朝,只是在退朝的隊伍里有一個渾身戰栗不安地身影。
楚王瑋回到軍中自是一頓亂砸,破口大罵汝南王小人,自己幾乎以一己之力討伐楊逆,把其推上太宰之位,本想著自己做個太尉,哥倆一文一武,豈不天下太平。現在倒好,太尉之位是別想了,又奪自己兵權,讓自己回封地,和他當年一樣窩在襄陽城里過鄉下日子么!圣旨已下,如不交權離京,自己就成了叛匪。可這離了京,再回來可就難了。唉,長嘆一聲,煩燥之下,猛灌了一口悶酒。
突有隊正來報,說是有一自稱河東裴楷的人求見。“他來干嘛,來奪兵權么,這也太心急了吧!”楚王忿恨道:“讓他進來。”進賬后,裴楷做一深揖:“河東裴楷見過將軍。”“北中軍候這么快就來交接了?我這衛將軍的位置可是難坐得很啊。”“將軍說笑了,我本就在楚王節制之下,王爺自是知道我這北中軍候是如何做的,那北營大門在哪我都不知啊。”頓了頓又說道:“我本就一文弱書生,因和魯國公【這里指賈充】編撰《晉律》而有微末之功,當朝圣上錯愛而領了“北中軍候”一職,所作所為實在是有愧于當今圣上。再領衛將軍,這京畿拱衛的大任,我裴楷可擔當不起。”“不愧眾人皆贊裴叔則堅貞端方、不貪權勢。可這圣旨……”“這就是在下來此的目的,望將軍與在下同往太極殿,勸陛下收回成命。將軍仍擔拱衛京畿之重任,裴某愿出京求得一州郡的牧民之職。”“如此甚好,哈哈!”
隔日午時,劉琨暈暈沉沉地在軍帳中醒來,坐在床邊呆了半晌,方才讓小卒去取洗漱之物,當然還有酒。大半壇回魂酒下肚,方才想起,這一天多的光景,時局成啥樣了,自己可是啥都不知道啊。除了軍帳嗎,見誅兵將都在打包行頭,準備輜重,便拽住一幢主模樣的兵將,問其發生什么事了。幢主一看是主簿大人,便結結巴巴、顛三倒四地把自己所知的全告知了劉琨。回到軍帳,劉琨從幢主混亂不堪的言語中總結出三點:一、汝南王升官了,成了太宰和太保衛瓘對掌朝政,其所帶本部兵將加上圣上另賜的騎兵一千一百騎便成了外營軍馬;二、汝南王大肆封賞百官,卻又在朝會上大談平叛中的過失,并處罰了不少人,人心不齊;三、楚王先是被奪兵權,后因繼任者力辭,又復得兵權。原本的繼任者河東裴楷連夜出奔瑯琊郡治所開陽【今山東臨沂市區】去做瑯琊王睿的屬官去了。
最后的結論就是:楚王還是那個手握重兵的楚王,而汝南王怎么看怎么像楊駿,不行,自己得逃離這實非之地。轉念一想,自己還是楚王的軍中主簿,現戰事結束,自己這掛名主簿也就可卸職了吧。又想起獨翁對自己的評價,以及其那百發百中的神嘴,一咬牙,心中暗罵道:“媽的,我這左右逢迎的佞幸小人看來是做對了,先跟著有兵權的。”想罷提筆給楚王寫了封信,大意就是楊逆伏誅、軍中已無事,我去楚王你的封地做主簿,幫你牧民。又給仍待在許昌書院等他的張姬去信一封,讓其再等他一陣,再一起去襄陽。獨翁那邊倒是無所交代,自覺其定已料到自己將會如何行事。寫罷,招呼親兵,準備好行頭,當然少不了一車美酒,拖拖然地向許昌行去。
旬后,中京里這場充滿血腥的鬧劇,其精彩紛呈過程情節,才在全國傳開。升斗小民自是無甚感覺,只不過市井中多了樣胡扯閑聊的談資而已。而各地方郡府官吏卻是震驚萬分,權傾天下之人,一日之間被誅三族,受牽連的還有數千顆人頭,這可是本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事。大家都是做官成精的人,看看現在中京的態勢,自知亂象叢生,后黨、藩王之間犬牙交錯,站隊就成了大問題。一時間各地官員之間的走動便頻繁起來,性子急得,直接大把銀錢向京中各部要員塞去,以望得其指點一二。銀子是收了,得到的提點卻是含糊其辭,這中京的大小官員們也是終日渾渾噩噩,哪有什么頭緒,以賈后一日三變的性子,楚王驕橫兇蠻的做派,朝堂上一個剛正不阿的老好人、一個試圖秉公執政卻又生性懦弱的汝陽王,怎么看都是亂世即臨的樣子。
管他中京鬧成什么樣子,咱獨翁仍在蜀崗西峰上逍遙快活,每天飲酒、斗棋,沒事逗弄逗弄小白犬,晚上照例帶著徒弟們和一幫市井閑漢胡吃海喝后外加天南地北地亂吹。徒弟們略慘一些,啞兒和祖約每日白天被悶在屋里苦讀,桓飛和祖逖每日不分時辰地被獨翁不知從哪請來的槍棒刀斧教頭操練得要吐血,尤其是晚飯后的操練,教頭們喝完酒可是不知輕重的!操練后,嬌小玲瓏的綠衣化身為女醫,只不過手法糙了點,往往弄得二位壯漢哇哇大叫。
今日秋高氣爽,桓、祖二人起了個大早,正欲出門,突然對屋的廂房大開,走出二人,正是傅祗、何攀,桓溫年幼和石崇結交較晚,自是不知是何人,祖逖倒是和他們是老相識,不禁啞然道:“子莊、惠興,你們好好的羽林中郎將不做,跑這廣陵來作甚?受太傅謀逆一案牽連,罷官了,來這煙花之地散散心?”傅祗苦笑道:“牽連是受牽連了,但蒙楚王之保,在金墉城守衛中各任一幢主,這回來廣陵,乃受石大少所托,但也算逃官了。”又嘆了一口氣:“這中京是回不去了啊。”“所托何事,逃官作甚?”“等見了獨翁再詳述吧。”“啊,你們知道獨翁?”“昨晚就見過了。”
四人來到西峰,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頂裝點得奢華過分的小帳,桓、祖二人面面相覷,昨日峰上還未有此物,看大小應該是住人的,裝點如此奢華應該是女子所用,可綠衣是住在玉林山莊里的啊。扭頭看向傅、何二人,倒是故作表情自然,只不過掩飾不住嘴角的自得及恭敬之色。獨翁還是那副濁世獨醒的做派,也不顧深秋的寒氣,只著一件單衣,隨意地坐在一塊大石上。“都來了啊,”也不寒暄,扭頭大喊一聲:“綠衣,酒溫好了沒?”“來了,來了。”五杯冒著熱氣的淡酒端上,大家一飲而盡,頓覺身上寒氣盡散。“綠衣,把溫酒的家什搬到臺子上來,我們自溫自飲,你去伺候太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