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漂泊生涯:馬加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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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闖關東
遼河下梢,
十年九澇。
十年九澇,
不離河套。
一年不澇,
吱哇亂叫。
——《民謠》
小時候,我常聽老人說:咱家的祖先叫白騰蛟,老家住在山東登州府的鄉下。平時務農,閑時做弓匠。有一年大旱,老天爺變了臉。最忌諱的是,清明不刮墳前土,莊稼人一年白受苦。谷雨沒有點漿,小滿沒有下雨。到了五月二十三關老爺磨刀這一天,依然是藍瓦青天的。年頭瞪瞎眼,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死逼無奈,只好闖關東。他挑起八股繩兩個筐,一頭裝孩子,一頭是鍋,后邊跟著小腳老婆。白天趕路,晚上在廟臺上歇宿。闖過山海關,偷渡柳條邊,過了大遼河,一顆心才落了地。
關東城,
有三寶,
人參貂皮,
烏拉草。
關東城,
有三奇,
棒打獐子瓢舀魚,
野雞飛到飯鍋里。
說起關東城,真是土壯民肥。遼河兩岸的泥土,酥松柔軟,可口噴香,長的莊稼可神了。高一頭,深一色,粗一輪。紅高粱,綠豆角,毛烘烘的狗尾巴粗的谷穗子,稀罕人透了。我的祖先白騰蛟左看右看,舍不得離開遼河套這塊黑土地了。他聽老人說:“人吃土,土吃人。有了土地莊稼人才有了根本。”他下了決心,放下八股繩兩個筐,開始在遼河套安家落戶。開荒斬草,成為占山戶。平時務農,閑時做弓匠。后來,就把這塊開荒斬草的地方叫弓匠堡子。
我的祖先白騰蛟不僅能做弓匠,而且會拉弓射箭,有一身的好武藝。據說,他曾經做過總兵。他的后人,在清朝的北陵當過差。老汗王當政時期,施行牛錄屯田制度。旗民不交產,滿漢不通婚。大概因為是占山戶,是土地利益的獲得者,劃屬了漢軍鑲黃旗。后代人依然在這里以務農為生。到了我的太爺白宗舉這一輩,沒有文化,一腦袋高粱花子。在屋認得灶王爺,出門認得大天。打下糧食去換官帖,因為不識字,所以常常受人糊弄。他從此下決心要讓我爺爺上學讀書。我爺爺白明儒上了學堂,成了我家的第一代讀書人。他聰明好學,為人善良耿直,在鄉里做過小學教員。他擁護康梁變法,卻受地方紳士的排斥,半生失業,在家作詩寫字,下棋釣魚,郁郁不得志。我從爺爺的親身遭遇中,漸漸認識了這個社會,對它抱有一種憤憤不平的感情。
我的父親白清憲也斷文識字,能看唱本,能寫豆腐賬。有一年遼河漲大水,大水泡天的,弓匠堡子淹得房倒屋塌,家里斷了口糧。父親跑到班家屯去領施舍的粥鍋。為了糊口,他到新民縣仁術堂拉藥匣子,會背湯頭歌。三年學徒期滿,到大荒地村去當藥房先生。于是,我隨家也上了大荒地小學。我的功課平常,體操、音樂都不及格,只有白話作文受過老師的表揚。
那年冬天,正值郭軍反奉,大荒地村變成了戰場。穿著灰棉襖的張作霖的大兵,折騰老百姓。拉夫,要官車,打粳米,罵白面,到處翻箱倒柜,嚇得雞飛狗跳墻。我家門口的藥桿子也被大兵拉走了,去構筑戰壕。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媽媽帶我們弟兄三人到平安堡姑姥家去逃難,我成了驚弓之鳥。苦難的中國,哪里有老百姓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