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祭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漂泊生涯:馬加回憶錄
- 馬加
- 2684字
- 2020-10-27 14:44:23
1932年春天,我搬到北平彰儀門內的古物博物館,準備到東大復學。古物博物館的院內有幾棵高大的桑樹,春天抽枝發芽,青枝綠葉,形成一片綠蔭。后院有兩座大樓。博物館的文物已經搬走,住上了從東北來的學生。由于還沒有正式上課,人們常常到桑樹底下散步。有一天,迎面走過來一名同學,胖墩墩的個子,大眼梢子,顯得聰明能干。我看他很面熟,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了,他卻先開口說:“我是王國新,你不認識嗎?”
我想起來了,他是我的文會中學的同學,比我高兩級,后來考取了東北大學。多少年沒有見面了,真是他鄉遇故知,太高興了。我們回憶起在文會中學的生活,怎樣支持上海工人的五卅運動,怎樣游行示威,和孟牧師做斗爭,也議論到了王蓮友老師。
“我聽說你去了天津,見到了王蓮友老師。他還寫新詩嗎?”
“你別提了,他現在變成了一個國民黨的小官僚,完全變了。”
王國新對王蓮友的變化并沒有感到意外,胸有成竹地一笑,反問我一句:“你知道他近來的變化嗎?”
“不知道。”
“原來國民黨天津市黨部有三個幫派:一個是東北幫,以劉不同為首,王蓮友是他的部下,他們的后臺是陳立夫;第二個幫派是張厲生;還有天津的地方勢力派。這三派相互鉤心斗角,爭權奪利,但不能妨害日本人在華北的勢力。這次天津事件,是日本特務土肥原組織便衣隊暴動,拉走了溥儀,有可能在東北建立偽政權。蔣介石屈從日本的壓力,訓令冀省主席王樹常與日本司令香椎談判,承認屈辱的三項條約:一、向日本道歉;二、取締反日言論;三、中國先撤防御工事。”
王國新對于國家時局認識得很清楚,理解力很強,使我很欽佩。我倆散步的時候,他還告訴我一個新的消息:東北大學將要復學復課,校長張學良準備到學校給同學講話。
當東北大學還沒有在北平復課以前,人心很渙散,生活也雜亂無章。有的同學到清華北大借讀,有的去奉天救國會去參加活動,也有的到國民黨那里去領助學金,揮霍無度,到天橋去聽大鼓,泡女招待。真是各行其是,無所適從。此外也有散布關于張學良校長的一些謠傳的,確實需要整頓。
那天上午,張學良校長來到了古物博物館。因為沒有正式開學,找不到大禮堂,因陋就簡,就把院子當成臨時的會場。張學良站在凳子上講話。他病后精神欠佳,面孔消瘦,在“九一八”以后,他受到社會上的壓力很大,有一種難言的苦衷。他談到東大將在北平復學,希望大家好好學習,將來有一天出關抗日,為國家培養有用的人才,也解釋了不抵抗政策。他怕同學不滿足,又強調做了說明:“有人說,這次九一八事變,東北軍不抵抗,丟掉了東三省,我張學良應負責任。東北是中國的東北,這是國家大事,我一個人能說了算嗎?好像我撈到了什么好處。也有人說我張學良娶了一個日本老婆。自從皇姑屯慘案以來,先大元帥被炸,又發生九一八事變,國難家仇系于一身。要是我張學良娶了日本老婆,還算報仇了。”
自從張學良校長講話以后,東大復課開始加快進行,到外校借讀的同學紛紛回來報到,住宿的同學越來越多,大有人滿為患之勢。這對我的壓力很大。如果我不能復學,住宿就成了問題了。王國新很替我著急,催促我說:“你找找王教授,讓他給你說說情。”
“我這個人從來沒有托人說過情。”
我想起王教授曾說過“三大禍害”,說共產黨是“紅禍”,心里對他很反感。
“你不要太固執了。到哪河,脫哪鞋,等明天王教授來學校,我替你幫腔,你再上去搭話。”
第二天,我和王國新在院子里散步,碰到了王教授。他穿著藏青色呢子洋服,戴著禮帽,瓜子臉,高鼻梁,吊眼梢,大模大樣,頭也不抬,顯得揚揚自得。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大步流星往里走。王國新趕上和他說話。剛說了一會兒話。讓我走到王教授的跟前。王教授盯了我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我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我聽王教授那種口氣,帶著輕蔑的語氣,不由得引起了我的反感,也就不想回答他。他接著又問我第二句話:“你離開學校,干什么去了?”
我聽到王教授的第二句話,心里更是火上澆油,好像法官追問犯人的口供一樣。他明白兩個人都無誠意,于是敷衍著說:“你還好吧?”
“對付吧。”
不等我說完話,王教授大步地向主樓走去。王國新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批評我說:“你真是一個萬事不求人的人。”
我聽了王國新的埋怨,心里想不復學的后果,也覺得有些后悔,那就自作自受吧。“九一八”以后,有多少東北人失學失業,有的丟掉了生命。在國難家仇之際,我能夠安下心來學習教育心理學嗎?
王國新的態度也緩和下來,通融地說:“你的想法也對。你不在東大復學,我介紹你參加一個讀書會。”
“什么讀書會?”
“是反帝大同盟讀書會。不能讓外人知道。”
兩天以后,王國新遞給我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的小冊子。
我偷偷地讀了列寧的《國家與革命》,身上像點著了一把火,渾身發熱,眼睛通了亮,頭腦里升起了一個強烈的信念。那些掛著輝煌的招牌的國家機器,政權、法院、軍隊、警察,原來都是套在勞動人民的身上的枷鎖。我回想起“九一八”以后的流亡生活,回想起文豐公寓老板的冷酷的面孔,回想起腐敗透頂的國民黨天津市黨部的官僚機構,以及北平內六法院拘留所的奴隸地獄,我感到了憤怒,火炬在胸膛里燃燒,不由得從心頭里涌出一首新詩《火祭》:
瞧吧!火山的決口噴出鮮紅的木炭。
世紀的樓臺,人的肉體,
誰說能架得住這魔火的燒煉?
任著暴風雨催著腥血的鱗斑,
任著燒天的輝霞扶了一條死亡的光線!
第三時期的宇宙也許有不規則的塌翻。
沙礫沉昏,罡風吹滅了日月的青焰。
古老的神州,走進崩潰的邊緣。
…………
我寫完了詩稿,卻找不到發表的地方。我想起了《北平晨報》的副刊,那是個刊登文藝作品的園地。我不認識那里的編輯,自己又是個無名作家,不敢去投稿。我也想起天津《大公報·小公園》副刊上,常常刊登署名蜂子的政治諷刺詩。聽說他已經被捕,因為是一個共產黨員。正當我躊躇不定的時候,有三位東大同學找我來了。他們是:張露薇、葉幼泉,還有東大附中的同學李政文。李政文主編《冰花》,和北國社的朋友有過交往。現在,他為了發展北方左聯,把我們東大的三個同學作為發展的對象,并與我們商議出版個文藝刊物《文藝情報》。這樣,我的詩歌《火祭》,也就有了發表的陣地。為了這件事,我和張露薇幾次跑印刷所。由于沒有印刷費,刊物一直沒有出版。
人生的搏斗,真如大海的波濤,后浪推前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有經費印刊物,東北大學近日又要復課,我不能在古物博物館長期待下去了。吃飯和住宿都成了問題。最后的一條出路,只有回東北老家了。我想到,東北已經淪陷,有多少同胞在敵偽政權下當奴隸,遭受屠殺。在遼河的岸邊,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多么想看看他們,我也想親身體驗一下他們苦難的命運,這對我今后的創作一定是有用的。王國新也鼓勵我說:“你回東北去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