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國破山河在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漂泊生涯:馬加回憶錄
- 馬加
- 3526字
- 2020-10-27 14:44:23
1932年的7月,我從北平經天津坐船到營口,上岸后又坐火車,經溝幫子轉道回到了家鄉。
這次回東北,為了旅途的安全,我做了一些準備。我化裝成一個印刷工人,不攜帶任何可疑的東西。我所以這么走,是因為日本人在山海關檢查得很嚴,只好躲過山海關。
我從天津坐英國輪船北銘號到達營口,想不到在營口的海關也要檢查。有一位學生模樣的青年,因為用《大公報》包了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被當作反滿抗日嫌疑犯,當場被捕。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營口。市井并不繁華,殖民地色彩非常強烈,什么日本國際觀光局,什么鴉片零賣所,什么大同旅館,等等。住旅館也要查鋪。聽說前天義勇軍在大洼打了一仗,那個義勇軍的頭頭是從北平來的學生,營口市一直在戒嚴。我想起了王鐘園,暗暗地替他高興。
我回到了家鄉,對祖國的山河非常留戀和親近。火車過了柳河溝,我已經望見了新民文會中學的教室的青樓。我不禁想起當年參加支援五卅游行示威的情景,舊日的同學已杳無消息。火車過了巨流河古城,遙望著北邊的遼濱塔,南邊的巨流河大橋,勾起我多少的回憶呀。
我進了村子,望見大門口掛著的陰陽魚的藥幌子、莊稼院的草房、方格的藥架子和錫器的蠟臺,就覺得十分親切。藥架子的兩邊貼著我離開家時的那副對聯:“藥采天臺隨手放,半積陰功半養身。”爸爸是個老行手了,可生意卻并不好。他戴的那頂臺灣草帽已經用了十幾年光景,省吃儉用,過日子一定很艱難。媽媽穿著靛青色的大襟布褂,卷盤頭簪,頭發半蓬松,顯得沒心落腸的樣子。她猛然看見我回來了,又是高興,又是難過,替我擔驚受怕,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回來了。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你回來就是祖宗萬幸。”
爸爸也非常高興,點著火柴,抽著小燕牌的香煙。他講起日本兵占領沈陽以后,由于我杳無音信,幾次給我算命搖卦。算命先生說,我是正月十八日生的人,命里占三奇,男占三八騎大馬。金生水。到了夏天,子孫爻動,過了這一坎兒,就不怕了。
我在家里是老大,還有二弟永太,三弟永謙,胞妹白珩。他們都在學校讀書。他們看見我回家,都非常親熱,圍前圍后,問長問短。問我在北平為什么不給家里寫信,問營口的日本人檢查嚴不嚴,路上是否遇到了胡子。他們都天真爛漫,幼稚可愛,卻不大理解這塊土地已經變了顏色。我和弟妹親熱地嘮著,卻忽略了久別的妻子徐秀蘭。我倆是家庭包辦的封建婚姻,她比我大五歲,既不般配又沒有共同語言。我回不回家,好像對她也無所謂似的。我真后悔,不該回家了。
晚上,我有意留下永太在身邊陪我嘮嗑。談鄉下的幾門親戚,談新民文會中學,一直到了深夜。媽媽覺得不放心,從里屋走過來,責備永太說:“好不容易把你哥哥盼回來了,你一點也不懂事。”
正說話的工夫,忽然聽到大街上吵吵嚷嚷的,狗汪汪地叫著,槍也響了。過了一會兒,我的六叔從家里跑來,給我通風報信。說是村西二里地的景家屯進來了胡子,正在抓人綁票,說不定胡子會到弓匠堡子來。他一邊讓永太快拿槍到更房子去打更,一邊讓我離開家,躲到他家的碾坊。那碾坊的大梁上搭著篷子,可以躲藏人。六叔對我說:“你先在這兒躲一夜。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莊稼人有什么辦法。你爸爸是個老實人,連大煙鬼也欺負到你爸爸頭上。他拔掉了你家的藥桿子,押到高麗大煙館,用五元錢才贖回來。你要能混個一官半職,替你爸爸立起門頭,日子就好過了。”
六叔是個窮莊稼人,一向給地主扛年造、做月工,家里缺吃少穿,卻愿意幫助親戚好友。過去,每年東北大學開學,總是六叔替我背著行李,送到火車站。這次回家,又是他掩護我,在他家里住了一夜。
早上,弟弟永太背著套筒槍從更房子回來,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昨天夜里,一綹報號海龍的胡子離開沈家崗子河套,到景家屯打響窯,綁走了地主郭學。因為大團團長白壽彭回家打了一夜麻將,胡子才沒敢到弓匠堡子來。老百姓說:“這叫作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就在這一天,弓匠堡子村里敲鑼集合,攤下了一大筆官錢。村長抽足了大煙,說道:“這次攤下的官錢,有村公所的辦公費九元,二署治安費二十元,修警備道用勞工六十個,祭廟費八元,還有看青的勞金,報水災招待費二十元,大團的伙食補貼費。不是大團掩護我們,胡子早就打進來了。……”村長囫圇吞棗,企圖渾水摸魚。一些小門小戶的拿不起官錢,在下面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還是六叔心直口快,挑明說:“村長,我有話說在明處。那報水災的招待費是白搭。二十元能買半個豬。莊稼人照樣到縣里呈上畝捐錢糧。”
偽滿的苛捐雜稅,逼得莊稼人走上了一條斗爭的道路。對我來說,生活給我上了階級斗爭的一課。我的真正老師,是六叔和舅舅。
有一天,舅舅沈福芝和表弟沈奇明來我家。舅舅省吃儉用一輩子,連一根秫秸棍都舍不得扔。沈奇明心直口快,一進門就講起他家的沈家崗子已經成了胡子窩。海龍的手下有個炮頭,外號叫李老疙瘩。為人玍古,六親不認,打響窯,綁肉票,禍害女人,無所不為。舅舅無處安身,只好賣了驢,躲到弓匠堡子來。他心里很不服氣,常常含沙射影地說:“男子大丈夫不蒸饅頭,還要爭口氣呢!男子報仇,三年不晚,看它‘滿洲國’能存在幾年。”
沈奇明暗地告訴我說,他已經參加了平東洋的義勇軍。義勇軍不綁票,不打老百姓,專打日本鬼子。他給義勇軍當交通,只差手里沒有快槍了。
在日本侵占東北的時期,統治逐步地嚴厲。在城市強調治安強化,在鄉下修警備道,抓國事犯,沒收民間的槍支。當時,安東(今丹東)有一位小學教員,為了抗日,找到北平的奉天救國會,帶回來一張反滿抗日的傳單。日本憲兵逮捕了十幾個教員。后來,平東洋義勇軍轉移到遼河北,表弟沈奇明也沒再買快槍。
媽媽很擔心我的安全。我讀的書籍,大都屬于思想犯的范疇。像郭沫若的《女神》,柯仲平的《風火山》,蔣光慈的《鴨綠江上》《短褲黨》以及《太陽月刊》《拓荒者》等。我也喜愛讀一些中國的古典作品。我最愛看的是《水滸傳》,喜歡武松、李逵那些英雄人物。特別當我讀到江州劫法場,真覺得大快人心。
1932年的秋收季節,舅舅和表弟又回到沈家崗子去。因為他家種了兩坰高粱和黃豆,還是莊稼要緊。舅舅是一個細心的莊稼人,打完了場,他還有許多零活。可是立秋那天,沈家崗子又遭了一場災難。日本守備隊在遼河套和平東洋義勇軍又打了一仗。農民暗中幫助義勇軍,把日本守備隊引進了埋伏圈,打死了日本守備隊的山崎小隊長。日本守備隊為了報復,抓住了大團團長白壽彭,說他勾結義勇軍,把他活埋在鐵道溝旁。
正當白色恐怖來臨的時候,我的朋友王鐘園來了。
王鐘園的突然到來,喚醒了我的回憶,喚醒了我的勇氣。我在東北大學的時候,就讀過他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的小說,使我對他很欽佩。那年我離開文豐公寓,是他幫了我的忙。我回東北的路上,在大洼就聽說在盤錦的葦塘里藏著義勇軍,就和王鐘園有聯系。現在是1934年的春天了,蘆葦還沒有長高,不適合義勇軍的活動,在斗爭的方式上,也應相應地做一些變動。
“鐘園,我們到外邊散步去吧。”
我倆離開了家,走到村外。剛過了清明,綠草發芽。到了鐵道旁,有一處墳圈子。一個新墳上培了土,上面還落著燒紙的殘灰。我告訴王鐘園,這里被日寇活埋的是我的鄰居大團團長白壽彭,因為他沾上了一點義勇軍的嫌疑。
王鐘園從衣服里取出小型的照相機,對準墳墓照了相。感情激動地說:“日本宣傳‘滿洲國’是王道樂土,我的這張照片,就是歷史的證據。”
我勸告王鐘園:“咱們回去吧,前面就是長山子了。”
“咱們不到長山子去走一走嗎?”
“你不知道,長山子的北頭,就是巨流河大橋。附近有日本哨兵把守。遇到日本兵,就倒了霉。一個月以前,我到新民去看東大的同學李英時,回來的時候,走到班家屯道口。我忽然發現鐵路上有一伙日本兵在那里放哨,幸而我發現得早,從鐵道旁繞彎子跑掉了。”
“這太危險了。你說的李英時,不就是在《北國》上寫《文學與階級》的那位作家嗎?”
“就是他。他現在在北滿做地下工作。”
王鐘園熱情地告訴我說:“我忘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寫的詩歌《火祭》,已經在北平的左聯刊物《文藝月報》上發表了。1933年的《中國文藝年鑒》上還發表了評介文章,稱它是1933年中國詩壇上最好的一首詩。”
王鐘園給我帶來了好消息,也給我勇氣和信心。他堅決地鼓勵我說:“你應該回北平去!”
“我一定要回北平去。東北老家已經待不下去了。”
太陽快壓山了。我送王鐘園到興隆店車站向另外一個地方轉移。臨分手的時候,他給我留下二十元錢。我已經有了路費,到北平去不發愁了。
我下定了決心:不管過山海關有多么危險,我也要到北平去。媽媽知道了我要離開家,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飯也吃不下去。爸爸自然也是不希望我離開的。但我沒有正當的職業,在偽滿這里又很危險,只好聽之任之。
舅舅非常慷慨,他折斷了秫秸棍,從里面抽出二十元錢,毫不吝惜地對我說:“你去北平闖蕩吧。我不圖你升官,也不圖你發財,只要你能找到抗日的門路,就是替中國人爭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