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拘留所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漂泊生涯:馬加回憶錄
- 馬加
- 1698字
- 2020-10-27 14:44:23
1932年年初,我從天津回到了北平。
這時的我已經是兩手空空了。原來我希望的能從天津拿到一筆稿費,可是王蓮友一跑,這個希望已經成了泡影,而欠文豐公寓的房租又增加了砝碼。
正當我困難的時候,張露薇和他的朋友王鐘園來看我。
王鐘園過去是東大理工學院的學生,和張露薇非常要好。后來考上了北平輔仁大學,參加了左聯。近來,又要回東北去組織義勇軍。他熱情很高,對朋友也非常關心。他建議我離開文豐公寓,搬到東北大學去住。因為東北大學快要復學了,吃飯和住房都不用花錢。
第二天清晨,王鐘園替我搬家來了。他很夠意思,說了就算數。他動手幫我收拾東西。其實,我的東西很簡單。一床直貢呢棉被,一床麻花褥子,幾本雜志和稿紙,全部塞在柳條包里,還裝不滿。王鐘園拎起柳條包就走,到了柜房跟前,張海山老板迅速地從柜房里跑出來,扯住了柳條包,攔住了我的去路。
“先生,你們出門拿東西,也不言語一聲。”
我告訴張海山,東大將要復學,將來有錢來交房租。張海山陰沉著臉,一點不開情面。
“我們的公寓,向來都是一月一交房租,不帶賒欠。哪有你這樣的學生,一去天津兩個來月,無影無蹤。”
我解釋說:“我去天津拿稿費,誰想沒有拿到。我搬到東大去住,以后有了錢,一定來交房租。”
“先生,你是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過去,你們東北人憑著后腦勺子當護照的年頭已經過去了。我張海山不是好惹的。”
惡人先告狀。張海山寫了一張呈文,誣告我是攜款潛逃的罪犯,把我傳訊到北平內六地方法院。
法官是一個口筆邪神的老頭子,瘦筋干枯的,像個大煙鬼。五十多歲年紀,穿著絲綢馬褂,坐在太師椅上,慢聲細語,打著官腔問案子。
“被告人姓名?”
“白曉光。”
“籍貫?”
“遼寧新民人。”
“社會職業?”
“大學生。”
法官看著呈文,仿佛在尋找我的罪狀,無精打采地打著呵欠。
“被告人白曉光,你是個大學生,一個有學問的人,應該奉公守法。你為什么攜款潛逃,觸犯了法律條例?”
“法官,我是東北大學學生。東北大學要復課,我回學校上課,這是正當行為。并沒有攜帶文豐公寓的款項,無所謂潛逃。”
我據理力爭,法官被問得無言答對,又打了兩個呵欠,審訊進行不下去。站在法庭上的張海山出來幫腔:“先生,你要上大學,首先應該還清我們公寓的房租伙食費用。”
法官忽然有了精神,補充說:“欠債還債,欠錢還錢,這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條款。”
我想到了“九一八”以來的遭遇,感情非常激動,大聲說:“我是東北人。‘九一八’以來,國家采取不抵抗政策,東北同胞有多少人無家可歸,我們的生命財產受誰的保護了?”
“被告人講的是國家政策問題,與法律無關。”
法官對于我的陳述,認為與法律無關,只能表示個人的同情,堅持欠債還債的條例,把我放到拘留所監押。
那拘留所是一個變相的監獄。房檐很低,地皮潮濕,空氣污濁,人聲嘈雜,給人一種陰暗恐怖的感覺。它是下等社會的一個縮影。這里關押著五六十個犯人。有強盜、殺人兇手、小偷、妓女、流浪漢、大煙鬼、貪污犯、拐賣婦女的人販子,還有一個性情耿直的洋車夫,因為拒絕拉日本兵去東交民巷,以妨害友邦罪被投進了拘留所。這里沒有真理,沒有正義,沒有自由。我第一次體驗到沒有自由的痛苦。我真想大聲疾呼:“給我自由,我沒有罪!”此刻,如果共產黨組織暴動,我一定會報名參加的,打爛這個沒有真理自由的拘留所。我望著走廊的外面,看見張海山在院子里悠閑地散步。
我大約在拘留所待了多半天,到了下午3點鐘,又傳我第二次過堂。押我出拘留所的是一名法警。他背著槍,帶著傳票,一路上緊跟在我的左右,恐怕我逃跑。我多么羨慕在街上自由行走的人們,我痛恨跟在我身后的法警。
法官照樣是那副冷酷的面孔,嚴肅無情,高高地坐在太師椅上,拉長聲說:“被告人白曉光,你能否找到鋪保,保證你日后交上文豐公寓的房租?”
“法官,我從東北流亡出來,無親無故,一家商鋪也不熟悉。”
“那么,你有不動產嗎?”
當時,我還沒有馬上領會“不動產”的含義,略微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張海山卻早就打好了我的主意,向法官建議說:“他的不動產的東西,還有一床被子。”
法官明白張海山的主意,立即做出判決:“破產還債,這是債務人對債權人應履行的義務。”
當天,我把被子押到當鋪里,交足了房租,離開了文豐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