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津暴動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漂泊生涯:馬加回憶錄
- 馬加
- 2426字
- 2020-10-27 14:44:23
9月底,我到了天津。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王蓮友老師了,想不到他的變化這么大。我記得他在新民文會中學教書的時候,是一個窮教書匠。穿著藍布大褂,其貌不揚,矮個子,長得小鼻子小眼睛,從來不參加學校的活動,不顯山,不露水的。因為會寫新詩,得到同學們的尊敬。不曉得他在什么時候參加了國民黨,現在已經是天津市黨部的宣傳部部長。當了官,掌了權,真是出人一頭,高人一等。他穿著絲綢大褂,戴著金殼手表,拎著文明棍,到處指手畫腳,咋咋呼呼,一副官僚的架子,使我大失所望。大概,他還沒有忘記我們的師生感情,關心地問我說:“你什么時候到了北平呢?沒有見到羅慕華老師嗎?”
我說:“我沒有見到羅慕華老師,但我在《北平晨報》的副刊上看到了他寫的文章。”
王蓮友說:“你給我寄來的小說都收到了。因為《天鵝文藝》停刊,拿到別的刊物上發表了,你的稿費還在我這里,等過兩天再給你拿稿費回北平。‘九一八’以后,東北人的生活都非常困難。”
我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真切地感到錢的重要性。但在老師的面前,又很靦腆,不好意思再開口。王老師為了表示對我的關懷,又加了一句:“我們的《天鵝文藝》正找不到編輯。將來《天鵝文藝》復刊,你就做我們的編輯好了。”
一天,我在天津河北花園附近,忽然遇到了東大的同學陸一寧。他是教育學院英文專修科的高才生,和李英時是同班,和我也有一些來往。他廣交朋友,本事很大,他住在天津難民招待所,卻常常跑到北平,搞一些抗日活動。
陸一寧是個樂天派,他見我的面,總是開板就唱,一點也不愁。他對我說:“九一八事變后,許多東北人悲觀失望。我才不管那一套。一不投河,二不上吊。”
“你有什么想法?”
“眼下,蔣介石一心‘剿共’,抱著不抵抗的政策。張學良也不能出兵關外,只有靠我們自己了。在龍江有馬占山,在遼西有義勇軍。我們趁這個機會,組織‘九一八’劇團。一方面演戲做宣傳,一方面把義演的收入募捐給義勇軍,一舉兩得。只要通過你的王老師,給天津國民黨黨部呈文備案,事情就成功了。”
當我要找王蓮友的時候,偏偏卻找不到。食堂、辦公室、宿舍,我都去過了,到處都沒有。他一宿沒有回家。第二天,他回到了辦公室,就聚伙開賭,打起了麻將。四個人對坐,有兩個是市黨部的宣傳部干事。另外一個人是王蓮友的小舅子劉排長。他從沈陽北大營逃出來,想找王蓮友謀一個差事;閑來無事,就打麻將消遣。
我坐在凳子上,一邊看他們打麻將,一邊等待機會提出備案“九一八”劇團的事。王蓮友是個打麻將的老手,興趣正濃,打牌、吃牌都能眼明手快,得心應手。不多工夫,他做成了清一色的滿貫,又是坐莊,他高興透了,說道:“我坐了莊,想起有人編的一副絕妙對聯。”
“什么對聯?”
“我只記得上句,叫作:‘本莊欲滿清平,打出兩張一萬’。本莊是日本的本莊繁,欲滿清平是想要滿洲太平。兩張是指張學良和張作相,一萬是指萬福麟。……”
“這副對聯影射當前的時局,真是絕妙。可惜沒有下聯。”
“要是有人編出下聯,可以到日本關東軍本莊繁那里請賞了,哈哈……”
“聽說本莊繁又來了天津,大沽口外又停了日本軍艦,會不會再制造一個‘九一八’?”
王蓮友今天特別地高興,一推六二五地說:“這是國家大事。連老蔣都不管,我能管得著嗎?今朝有酒今朝醉,活一天,樂一天,管他是張學良入清,還是本莊繁入清。只要我王蓮友今天贏了滿貫,明天就請你們吃天津‘狗不理’包子。”
王蓮友打足了八圈麻將,已經是深更半夜了。我陪著他回家,路上他問我說:“你有什么事,找我好幾趟?”
我提到陸一寧要組織“九一八”劇團給東北義勇軍募捐,需要在市黨部備案。
王蓮友老于世故,沉默了半天,反過來問我:“你了解陸一寧嗎?他有什么政治背景?”
“王老師,他是我的東大的同學,是一個熱情愛國的青年。”
我一再說明陸一寧的熱情和愛國,王蓮友也有些為難,只好通融一下說:“讓陸一寧寫一份呈文備案,研究研究再說……”
不多工夫,我們到了王蓮友的家里。他的老婆是一個舞馬長槍的人,看見王蓮友回家,不管家里有沒有人,就鬧翻了天:“我以為你在路上碰見死鬼,死在外面了!”
王蓮友很怕老婆,有氣無力地解釋道:“我在外面會朋友,值得你這樣小肚雞腸的。”
女人不讓分兒,吵得更兇:“你是吃五馬,想六羊,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成天半夜不著家,逛窯子逛不夠,還把窯姐的相片揣在衣服兜里。要不是我給你洗衣服,還蒙在鼓里。以后,你要鉆狗洞,就別回家!”
劉排長聽見王蓮友兩口子吵架,也從北屋走出來,給他姐姐幫腔,一時情勢更亂成了一團。
我真后悔,我來到了本不該來的地方,聽到了這些無聊的話。我離開了他的家,走到院子里,王蓮友追了上來。不曉得出于什么動機,他說了一句真話:“國民黨腐敗透了,沒有前途……”
幾天以后,陸一寧起草了一份籌建“九一八”劇團的呈文,在國民黨天津市黨部備了案,很久沒有批示。我幾次問王蓮友,他一直推托,毫無結果。我想起那天他自己說的國民黨腐敗的話,對于批文也就不抱幻想了。后來,陸一寧積極地活動,印好了募捐的戲票,每張票價一元,由陸一寧和我去商店推銷。我賣掉了一百張戲票,把錢給了陸一寧。因為賣票的收入太少,最后只給觀眾演了一場電影。
我和陸一寧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看見街上行人稀少,店鋪關門,小販也不敢高聲喊叫,人人的腳步都很慌亂,有一種緊張的氣氛。突然,從曹家花園那里擁過來大批的警察,好像有什么情況發生了。我們走到國民黨天津市黨部門口,聽到日本租界一帶人聲沸騰,槍聲大作,可怕的戰事又發生了。
正當我們惶惶不安的時候,劉排長迎面走過來,顯得悲觀和失望。
“土肥原又動手了,天津衛這回該交待了。”
陸一寧不滿地說:“中國有那么多的軍隊,為什么不敢還手?還是不抵抗嗎!”
劉排長回答說:“我聽說中國和日本訂過《辛丑條約》,只容許十五旅留下一個營,駐在曹家花園,其余移駐塘沽軍糧站。日本的便衣隊便過了金剛橋。”
我問:“王老師呢?”
“天津保不住了,你的王老師坐火車去南京了。”
形勢非常嚴峻,我和陸一寧在天津也待不下去了,應該毫不遲疑地回到北平去。
可是,天津的街上已經戒了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