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東北大學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漂泊生涯:馬加回憶錄
- 馬加
- 3004字
- 2020-10-27 14:44:23
1928年,我在新民文會中學畢了業(yè),意外地考取了東北大學。
那一年,正是遼河漲大水,大水滔天的,弓匠堡子的莊稼澇得顆粒無收,喝高粱米粥都不易,而我卻考取了東北最高的學府,真有一步登天的感覺。
沈陽的北邊,昭陵原上,新開河畔,包圍在一片松林當中的東北大學富麗又堂皇。那綠瓦屋頂?shù)谋舅频拇蠖Y堂,那馬蹄形的體育場,還有理工學院的工字樓,文法學院的漢卿南北樓,教育學院的白樓,配備得整齊均勻,落落大方。由于張學良校長的贊助和倡導,開男女合校的一代新風氣。
開學的第一天,我拎著一只柳條包,到東北大學注冊報到。交了六十多元的學費,又到了教育學院的紅樓宿舍。我的同屋同學于卓比我先來一步。他的穿著非常樸素。剃光了頭,一件褪了色的青藍布大衫,胸前別著白山黑水的東北大學校徽,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本色,態(tài)度也很和氣。他幫助我打開柳條包,掏出麻花褥子,自然而然地嘮起家常。
“你是從鄉(xiāng)下坐火車來的吧?”
我告訴他:“我是從興隆店坐火車來的。我家住在弓匠堡子,離火車站只有二里地。”
“聽說你們那里發(fā)了大水?”
“那里漲了大水,莊稼全澇光了。”
我想到家鄉(xiāng)漲的大水,感情很不舒服。在鄉(xiāng)下,有多少農民斷糧斷飯。父親雖然當藥房先生,卻掙不到現(xiàn)錢,只好借了高利貸,勉強湊足了學費。我上學這天,還是貧農六叔擺著筏子,餓著肚子,送我到火車站的。
于卓發(fā)現(xiàn)我對談論水災沒有興趣,又岔到另外一個題目上:“你考教育學院,你對教育有興趣嗎?”
“不,我喜歡文藝。”
于卓猜到我上教育學院,是為了少交二十元學費,也就順水推舟地往下說:“你喜歡哪些文藝作品呢?”
“魯迅的,茅盾的,丁玲的,還有蔣光慈的《鴨綠江上》,都看過。”
有一個星期天,于卓領我進了沈陽城。在督軍署街有家綠野書店,它當時是地下黨領導的一個外圍機構,專門出售進步的文藝書刊。五光十色,琳瑯滿目,對我來說,真是一座新開辟的精神寶庫,大開了眼界。由于經濟條件的限制,我只挑選了三本書:《鴨綠江》《拓荒者》《晨曦之前》。
當時,我很欣賞于賡虞的《晨曦之前》。它那美麗的辭藻和朦朧的感情很投合我的口味。我也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寫了第一篇作品,題目是《秋之歌》,寄給沈陽的《平民日報》,過些日子,居然發(fā)表了。我的第二篇作品是短篇小說《惆悵》。寫一個受封建婚姻壓迫的青年的傷感的情調,發(fā)表在《東北大學周刊》上。這些作品,都是稚嫩之作,一篇也沒有保存下來。
一天,于卓給我介紹一位教育學院的同鄉(xiāng),他叫李英時,家住在新民西泡沿路北,正好與王蓮友老師的父親開的燒餅鋪是鄰居。李英時知道新民文會中學鬧學潮,他也喜歡文藝。他看見我書桌前放置的《晨曦之前》,順便談起來:“你喜歡于賡虞的《晨曦之前》嗎?”
我反問了他一句:“你不喜歡嗎?”
李英時直率地說:“我不喜歡他的豆腐塊的詩,乍看起來,形式和辭藻都很美麗。但朦朦朧朧,空洞無物。我們上大學交學費,少一元也不行。貧農給地主交租子,少一升米也不行。你知道,咱們新民的河西出了一個慘案。因為漲大水,有個貧農交不起地主的糧租,添斗添不滿,逼得那個農民把自己兒子的腦袋砍下來,去添滿了斗,多可怕呀!蔣光慈的《戰(zhàn)鼓》和柯仲平的《風火山》才是真正的普羅文學。”
一次,李英時給我?guī)怼讹L火山》,作品洋溢的革命熱情,把我?guī)У搅艘粋€新的境界,令我憧憬不已。又有一次,李英時給我?guī)硪槐疚乃嚳铩侗ā罚髌分杏幸皇自姼琛堵段鱽喌姆榛稹罚闹黝}是歌頌蘇聯(lián)十月革命的,同樣令我激動不已。我贊嘆道:
“這首詩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東大附中的幾個同學是怎么辦起這個《冰花》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后,我才知道這個內幕:1929年,正是劉少奇同志主持滿洲省委的工作。他發(fā)現(xiàn)《冰花》是個進步的文藝刊物,特委派楊一辰同志與《冰花》主編郭維城聯(lián)系。以后,又把郭維城吸收入黨,使《冰花》有了一個正確的方向。當時,還有一個《關外》,也是滿洲省委領導的刊物,很受讀者的歡迎。文藝刊物《北國》,也是滿洲省委領導下的產物。籌辦《北國》的有我、李英時、于卓等。他倆都是CY(共產主義青年團)分子,常常和省團委的王鶴壽同志接頭。這些,當時我都不知道。后來,于卓卻暴露了身份。有一天上課,每個同學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桌里放著一張共產黨的傳單。大家都很駭然,只有于卓坦然自若,一聲不響。但是,他的大衫上別的校徽已經不見了。幾天以后,于卓沒來上課。就在那期間,傳說有一個姓杜的共產黨員,借用東大同學的校徽,到沈陽青年會去做宣傳,當場被捕了。事情于是真相大白,那個借用的校徽就是于卓的。后來,于卓在同志的掩護下,到了北平。創(chuàng)辦《北國》的擔子,就主要由李英時和我來承擔了。
北國社一共有六位同學。除了李英時和我以外,還有葉幼泉。他是文學院中文系的學生,儀表非凡,雄才善辯,是個天生的理論家,一貫鼓吹普羅文學。另一位張露薇是一個沉默的詩人,脾氣古怪,目空一切,有進步思想。而林霽融是個小有名氣的小說家,也是《新民晚報》的副刊編輯,和東大文藝圈里的作者都很熟悉。申昌言是學校的職員,他在《北國》第一期上發(fā)表理論文章《文學與時代》,用辯證唯物觀點說明時代的主旋律。刊物的第二期上發(fā)表了李英時的《文學與階級》,表現(xiàn)出鮮明的階級立場。我在刊物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母親》,敘述一個革命的青年,背井離鄉(xiāng),過著流亡苦難的生活。當時,在沈陽的作家蕭軍、羅慕華、王蓮友等也發(fā)表一些作品,活躍了沈陽的文壇。
我的同屋同學老穆,崇拜遼陽的王爾烈,反對白話文,特別反對我在《北國》上發(fā)表的《母親》。有一次,他毫不客氣地對我說:“文以載道。我看你寫的小說《母親》,全是歪門邪道。”
“我寫的是正道!”
“一個大學生,不好好地念書,卻異想天開地去參加革命。離開家,流亡在外,真是成何體統(tǒng)!”
“家里給他訂了包辦婚姻,他當然想離開了。”
“孔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違背圣人之學,無父無母,是禽獸也!”
我忍無可忍,當面和他吵起來:“你才是禽獸,你是野狗!”
后來,我寫了一首諷刺詩《野狗的跳舞》,不久發(fā)表在《沈陽晚報》上。
一天,我到北陵去散步,碰巧在那里的張學良的別墅里看到一場網球比賽。
那場網球比賽是四人對打,中國網球的亞軍邱北海和一個英國的領事為一方,中國的網球冠軍和張學良校長為另一方。當時,比賽已快要到了末尾,張學良仍能保持旺盛的精力。他敏捷地操起網球拍,長抽短打,或快或慢,都能得心順手,精彩利落。看臺上的觀眾不斷地鼓掌。兩場比賽結束后,張學良來到看臺上休息,恰好坐到我旁邊的位置上,使我有機會對他進行了觀察:一張消瘦而英俊的臉,清晰的耳輪,通天的鼻子,嘴角掛著微笑,顯得聰明過人。
他注意到我的大衫上別著白山黑水的東大校徽,斷定我是個東大的同學:“你是東大的同學嗎?”
“是的。”
“你是東大的哪個學院的?”
“校長,我是教育學院的。”
我初次和張學良校長談話,態(tài)度有些拘束。張學良校長卻很自然坦率、很隨便地交談:“你們下午沒有功課嗎?”
“校長,我們下午只有一節(jié)教育心理學的課。上完課我來的。”
“看樣子,你是很喜歡體育的。”
我本想說我更喜歡文藝,但一想到我們主編的《北國》,還不知道學校領導是什么態(tài)度,于是便遲疑了一下。恰巧這工夫,副官送來了茶水,先遞給了英國領事,英國領事又遞給了張學良校長。張學良校長說了一句英文:“Thank you!”
接著,下一輪比賽又開始了。張學良校長拿起了網球拍子,邁著敏捷的步伐,步入了球場。這正是他春風得意之時,勝利在望。誰料想一幕時代的歷史悲劇,將從他的腳下的這塊土地上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