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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姐妹
我的目標是要為祖國寫一章道德精神史。我選擇都柏林作為背景,是因為在我看來,這座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
這一回他沒什么希望了:已是第三次中風。我夜夜經過那座房子的時候(那會兒我正放假),都盯著那亮著燈的方窗看了又看:一夜夜過去,它每天都亮著微弱又均衡的光。我想,要是他已經死了,人們會在死者的頭邊點上兩支蠟燭,那樣的話,我就會看到燭光在百葉窗上投下的暗影。他以前時常對我說:“我活不長了。”我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現在才知道那是真話。每晚仰望那扇窗戶,我都輕輕地對自己喚出“癱瘓”這個詞:我的耳朵聽到這個詞總感到奇怪,好像聽到歐幾里得著作里的“磬折形”[1],以及教義教規手冊里“買賣圣職”這樣的字眼。可是當下,“癱瘓”這個詞在我聽來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的名字。它給我渾身上下注入恐懼,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要湊近它,去看看它犯下的惡事。
我下樓來吃晚飯的時候,老科特正坐在壁爐邊抽煙。嬸嬸正用勺子給我舀玉米稀飯,他開口說話了,好像是接著前面沒說完的話:
“不,我不是說他就是……但有些地方感覺怪怪的……他有些神秘兮兮的。你聽我說啊……”
他吹了吹煙斗,無疑是在整理腦子里的想法。討人嫌的老傻瓜!初次相識的時候還覺得他有點兒意思,聊聊酒精和蝸桿什么的,然而我很快就厭煩了他和他那沒完沒了的釀酒故事。
“我自有一套理論,”他說著,“我認為嘛,這事兒就和那些特殊情形……沒什么兩樣……不過很難講呀……”
他又吹了吹煙斗,這次卻沒有給出他的理論。我姑父瞅見我,開口對我說:
“嗨,你的老朋友走了,聽到這消息很難過吧?!?
“誰?”我問。
“弗林神父。”
“他死了嗎?”
“老科特剛告訴我們的。他來時路過了那座房子?!?
我知道他們都盯著我呢,就裝作毫不在意,繼續埋頭吃飯。伯父開始向老科特解釋。
“這小子和他關系好得很哪。要知道,老家伙教了他不少東西,他們都說他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上帝啊,憐憫他的魂靈吧!”嬸嬸虔誠地說。
老科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感到他那一對黑得發亮的眼珠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才不會讓他得逞,我頭都不抬一下。他拾起煙管,朝壁爐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們,”他說,“跟那樣一個人說太多話。”
“為什么這么講呢,科特先生?”嬸嬸問道。
“我的意思是,”老科特答道,“這對孩子們不好。我覺得年輕人要跟同齡的年輕人一起玩,而不是跟………我說的對吧,杰克?”
“也是我的原則,”伯父發話了,“讓他們自己去拼去闖。這也是我跟我們這位玫瑰十字會[2]小會員講過的:得鍛煉身體。為什么呢,想當年我是小毛孩的時候,不論冬夏,我每天早上都洗冷水澡。這習慣我堅持到現在。學校的教育倒也不錯……科特先生可以來一塊羊腿肉?!彼麑饗鹫f。
“不不不,別給我了。”科特應聲道。
嬸嬸從櫥柜里取了那盤羊腿肉放到桌上。
“科特先生,您剛才為什么說那對孩子不好呢?”她問道。
“對孩子很壞呀,”科特說,“因為他們的腦筋很容易受影響啊。孩子們一旦看見那樣的事,你知道的,那個影響……”
我灌了一大口玉米粥,不然的話,心中的憤怒就要沖出口了。討人嫌的紅鼻子老傻瓜!
夜深了我才入睡。盡管我很生氣老科特把我當孩子看,但還是忍不住琢磨他欲言又止的話是什么意思。在漆黑的房間里,我想象自己又看見了癱瘓病人那張沉重的、灰白的臉。我把毛毯拉上來蓋住頭,逼自己盡力去想圣誕節。但那張灰白的臉始終跟著我。它在低語,我悟到了它的意思,它想懺悔。我覺得我的魂魄漸漸退向一個既舒適又惡毒的地方,在那兒我又見著了那張臉。它開始喃喃低語,向我懺悔。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張臉一直在微笑,為什么沾了唾沫的雙唇那么濕潤。但我很快想起來它已經死于癱瘓了啊,我感到自己也淺淺地笑了笑,似乎是赦免了他買賣圣職的罪過。
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我就去看了大不列顛街道上的那座小房子。這是家不起眼的店鋪,掛著一張含糊的招牌“布料”。這家布藝店賣一些兒童尺碼的毛靴子和雨傘,平常日子里,窗戶上都張貼一張告示,上面寫著“雨傘換面”。如今百葉窗關起,告示也看不見了。門環上用絲帶系著黑紗扎成的花束。兩個衣著寒酸的女人和一個送電報的小男孩在讀黑紗上的卡片。我也探身過去看個究竟:
1895年7月1日
詹姆斯·弗林神父
(曾供職于米斯街的圣凱瑟琳教堂)
享年六十五歲
逝者安息
讀著眼前這張訃告,我才確認了他已死亡這一事實。我心煩意亂,站在門口一步也走不動。如果他還沒死,我多半會溜進店鋪后面的小黑屋,找到壁爐邊、躺椅上、蓋著厚厚大衣的他。興許我嬸嬸還叫我帶了一包高級鼻煙給他,這份禮物足以讓他從昏昏沉沉的瞌睡中醒過來。每次都是我拆開包裝,把東西倒進他黑色的鼻煙壺里;因為他的手抖得厲害,要是叫他自己來,有一半的鼻煙都得灑落到地上。當他抬起顫抖的大手把鼻煙湊到鼻子跟前時,總會有小片的煙粉從他的指縫間飄落在大衣前襟上。也許正是這許多掉落的煙粉,讓他那件陳舊的牧師服呈現某種褪了色的綠;那條沾染了一周鼻煙污漬的紅手帕,向來都是黑乎乎的,他想用它拂去煙灰,自然是不管用的。
我唯愿進去看看他,可我沒有勇氣敲開那扇門。我沿著陽光普照的那一面街道緩緩地走遠,一路走一路看櫥窗上張貼的劇院海報。這一天,和我,都沒有沉浸在悼念的悲痛中,這不免讓我感到奇怪,我甚至有些惱火,因為我體會到了一絲自由,好像他的死讓我從某件事中解脫出來了。我對自己的情緒感到困惑,就像我姑父前一天晚上說的,神父教了我許多東西。他早年在羅馬的愛爾蘭學院求學,曾教我拉丁語的標準發音。他給我講過地下墓穴,還有拿破侖·波拿巴的故事,還給我解釋過各種彌撒儀式以及神父穿的不同法衣的含義。有時他為了逗樂會拋些難題給我,問我在某種情形下應該怎么做,這樣或那樣的惡行是致命的、輕微的,抑或只是瑕疵。他拋給我的種種問題展現了教會某些制度的復雜和神秘,而我之前只把它們看作再簡單不過的規定。神父對于圣餐和保守懺悔者秘密的職責是如此重大,以至于我不理解怎么會有人有勇氣去承擔這樣重大的責任。他告訴我從前有神父們撰寫了若干本書闡述這些錯綜復雜的問題,那些書厚如《郵局目錄》,字體卻小得像報紙上的法律公告,我聽了并不感到驚訝。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往往什么也答不上來,要么就笨嘴笨舌的,他總是報以微笑,還沖我點兩三下頭。有時他會考我一些應對彌撒儀式的短詩,當我嘰里呱啦誦讀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微笑著,輪番往兩個鼻孔塞入一撮又一撮的鼻煙。他一微笑便露出大顆發黃的牙齒,舌頭貼著下嘴唇——在我們剛認識還不熟的時候,這個習慣一度讓我很不自在。
我曬著太陽邊走邊想老科特的話,也試圖回憶我的夢里后來又發生了些什么。我記得我看見長長的絲絨窗簾,和一盞搖曳著的古董吊燈。我感覺我漂了很遠,到了一個風俗奇特的地方——是在波斯吧,我想……但是我也不記得那夢的結局了。
傍晚嬸嬸帶我去吊唁堂。太陽已落山,朝西的那片房子窗戶上映射了片片黃褐色的晚霞。南妮在前廳接待我們,大聲跟她打招呼顯然不合時宜,我嬸嬸只跟她握了握手。老婦人詢問地指向樓上,嬸嬸點了點頭,她于是走在我倆前面,頗為費力地爬上那狹窄的樓梯,她的頭低得幾乎和旁邊的扶欄一樣低了。到樓梯第一個轉角平臺時,她停下來招呼我們往前走,從那扇敞開的門進去瞻仰逝者遺體。我嬸嬸進去了,老婦人見我猶豫,又頻繁地向我揮手示意。
我踮著腳尖進去了。透過百葉窗的花邊,屋子泛著暗淡的金色光芒,燭火透過這光看起來蒼白又微弱。他已經躺在棺材里了。南妮牽頭,我們仨一齊跪在了棺腳邊。我裝作在禱告卻完全無法集中思緒,老婦人的喃喃聲使我分心。我注意到她的短裙笨拙地系在身后,一雙布靴的鞋跟都被踩到一邊。我幻想老神父此刻在棺材里微笑呢。
但他并沒有。我們起身走到棺頭時我看到他并沒有笑。他躺在那兒,看上去莊嚴又博學,身著祭祀的喪服,一雙大手松松地握著一盞圣杯。他碩大灰暗的臉龐看上去十分兇狠,兩只黑色鼻孔深如洞穴,臉頰周邊長著一圈稀疏的白毛。房間里的氣味濃郁——那是鮮花散發出來的。
我們在身前畫了十字,隨即離開。在樓下的小房間里,我們見到伊萊扎端坐在他那把扶手椅上。我摸索著找到我平時坐的那把椅子,南妮則走到櫥柜邊,拿出一瓶雪莉酒和一些酒杯。她把酒和酒杯放到桌上,邀請大家都來喝一杯。在姐姐的吩咐下,她把雪莉酒倒入酒杯中端給我們。她極力建議我吃點兒奶油脆餅,我婉拒了,因為我不想發出很大的咀嚼聲。她對我的拒絕似乎有些失望,便安靜地走到沙發邊,在姐姐身后坐下來。沒人說話,大家都盯著空蕩蕩的壁爐。
聽到伊萊扎嘆息了一聲,我嬸嬸終于忍不住發話了:
“啊,好了,他已經去了更好的地方?!?
伊萊扎又嘆了一口氣,低了低頭表示贊同。嬸嬸用手指捏著酒杯腳,抿了一小口酒。
“他走得……還安詳吧?”她問。
“嗯,非常平靜,夫人,”伊萊扎說著,“都不知道是哪一刻斷氣的。他走得很安詳,贊美主?!?
“還有什么……”
“奧洛克神父星期二來了,給他施了涂油禮,為他準備好了一切。”
“他那個時候就料到了?”
“他那時就聽天由命了?!?
“他看起來就是聽天由命的樣子。”嬸嬸說。
“我們請來給他擦洗身子的女工也是這么講的。她說他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看上去那么的安詳順從。誰都想不到他的遺容會這么美?!?
“是啊,確實很美。”嬸嬸說。
她又抿了一小口酒,繼續說,“嗯,弗林小姐,不管怎樣,你已經做了你能夠為他做的一切,明白這一點就會感到寬慰。要我說,你們二人都十分善待他?!?
伊萊扎撫平她膝頭裙子上的褶皺。
“唉,可憐的詹姆斯!”她說,“我們盡力做的一切,上帝看在眼里——盡管我們窮成這樣,我們也不愿意看到他在那里頭缺什么少什么?!?
南妮頭靠在沙發靠枕上,看起來快要睡著了。
“可憐的南妮,”伊萊扎看著她說,“她累壞了。那么多事情得我們處理,她和我兩個,找人來擦洗他的身體,把遺體放進棺材,去教堂安排彌撒。要不是奧洛克神父幫忙,我們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是他買了鮮花,帶來了燭臺,又寫了告示發在《自由民日報》上,他還親手處理了詹姆斯的保險和墓地事宜。”
“要說真是個好人啊!”嬸嬸說。
伊萊扎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
“嗨,沒有什么能比得上老朋友,”她說,“不過話說回來,一具遺體是談不上有信任的朋友的。”
“說得對,是這樣,”我嬸嬸應和著,“現在他去了極樂世界,一定不會忘記你們對他的好?!?
“唉,可憐的詹姆斯!”伊萊扎嘆道,“他從來沒給我們添什么麻煩。他還在的時候也沒比現在的動靜更大。可是,我知道他不在了……”
“塵埃落定,你就會思念他了?!眿饗鹫f。
“我知道啊,”伊萊扎說,“我再也不能給他煮一碗牛肉湯了,還有夫人您,再也不必給他送鼻煙了。啊,可憐的詹姆斯!”
她突然停住了,思緒陷入了往昔,再次開口時她的語氣變得機警起來。
“跟你們說啊,我注意到他去世前表現得有些古怪。每次我把湯給他端過去的時候,都見他仰面躺著,嘴巴張著,祈禱書掉在地上?!?
她一只手指擱在鼻頭,皺了皺眉,接著說:
“就這樣他還老說,夏天過完之前,要找個晴天回愛爾蘭區老房子看看,帶著我和南妮一起,我們仨都是在那兒出生的。只要我們能弄到一輛新式馬車——奧洛克神父告訴過他的,那種輪子轉得飛快又沒什么噪聲的馬車,租用一天很便宜,他說,在對面的約翰·拉什店里就可以租到,找個禮拜天傍晚拉我們仨一塊兒去。他一直念念不忘這個心愿……可憐的詹姆斯!”
“神啊,保佑他的靈魂吧!”嬸嬸說。
伊萊扎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把手帕放回口袋,盯著壁爐里的爐排,一言不發。
“他一向那么有原則,”她說,“神父的職責對他來說太重了。他自己的生活,跟神職沖突了?!?
“是的,”嬸嬸說,“他灰了心,看得出來的。”
寂靜掃過房間,在它的掩護下我走到桌邊,嘗了一口我的雪莉酒,然后安靜地回到角落的椅子上。伊萊扎似乎陷入了深深的遐想。大家都恭敬地等她來打破沉默。等了許久,她慢慢地開口了:
“全都因為他打破了那只圣杯……從那之后他就不好了。他們當然說沒事,里面也沒裝什么東西,要我說,可終究……他們說是那個男孩的錯??蓱z的詹姆斯戰戰兢兢,神啊,給他一點兒慈悲吧!”
“只是這些嗎?”嬸嬸問,“我可聽說了一些事……”
伊萊扎點點頭。
“那件事影響了他的精神,”她說,“從那之后他就一直悶悶不樂,也不跟人說話,一個人到處亂走。有天晚上輪到他值班,可誰也找不到他。他們上上下下地找,連個影子都不見。然后辦事員建議去教堂看看。他們找來鑰匙,打開了教堂的門,辦事員和奧洛克神父還有另一位神父帶了一盞燈去找他……你猜怎么著,他還就在那兒,一個人坐在他那漆黑的懺悔室里,清醒得很,還笑——對他自己輕笑?”
她突然停下來仿佛要傾聽什么。我也在聽,可屋子里什么聲音也沒有。我知道那位老神父已經死去,像我們剛才看到的那樣靜靜地躺在棺材里,莊嚴肅穆,胸口放著一盞圣杯。
伊萊扎接著說:
“清醒得很,還沖著自個兒笑……當然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們看到那情形,就覺得他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