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寄宿公寓
- 都柏林人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4455字
- 2019-08-12 14:54:13
穆尼太太是一位屠夫的女兒。她一向不動聲色,行事果斷。當(dāng)初她嫁給了父親手下一個工頭,在春天花園附近開了一家肉店。可是好景不長,岳父一死,穆尼先生就學(xué)壞了。他酗酒,偷收款機(jī)里的錢,還欠了一屁股債。叫他發(fā)誓金盆洗手也沒有用,不出幾天他就違背誓言。由于采購劣質(zhì)肉,當(dāng)著顧客的面和老婆打架,肉店的生意生生被他給毀了。一天晚上他拿著剁肉刀去找老婆,穆尼太太只好在鄰居家里借宿了一夜。
那之后他們就分開了。穆尼太太找到牧師那兒,取得了分居令和孩子們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錢、食物、房子,她一樣也不給他;穆尼不得不到郡長那里去謀個差事。他是個衣衫破爛、彎腰駝背的小個子酒鬼,一張白臉上留著白胡子白眉毛,眉毛下方是一對布滿紅血絲的小眼睛,他整天都坐在郡長副手的辦公室,等著被派點(diǎn)活兒干。穆尼太太是個有氣勢的大塊頭女人,她拿了肉店剩下的錢,在哈德威克街開了一家提供膳食的公寓,她的公寓招待一群從利物浦[27]和曼島[28]來的流動房客,偶爾,也有來自音樂廳的藝術(shù)家。長期房客則是本市的職員。她對公寓的管理精明而有原則,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賒賬,什么時候該照章辦事,什么時候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有年輕房客都尊稱她為“夫人”。
穆尼太太的年輕男房客們,一周付十五先令食宿費(fèi)(晚餐時的啤酒和黑啤不算在內(nèi))。他們有著相近的口味和職業(yè),因此處得較為融洽。他們彼此之間討論過喜歡誰,排斥誰。穆尼太太的兒子杰克·穆尼是弗利特大街上一個代理商的雇員,大家都說他是個難對付的人。他喜歡說士兵們說的那些下流話,總是在外面混到凌晨時分才回家。見到朋友們時,杰克總是有好段子分享,也總是有新鮮事要宣布——譬如說,一匹有望獲勝的賽馬,或者一個有望成名的藝人。他擅長打棒球,也會唱一些滑稽歌曲。星期天晚上,穆尼太太的前廳常有聯(lián)歡會。音樂廳的藝人們總來義演,謝里丹彈奏華爾茲和波爾卡,為大家即興伴奏。穆尼太太的女兒波莉·穆尼唱歌。她唱道:
我是個頑皮的姑娘
你不必假裝
你知道我是這樣
波莉是個十九歲的苗條少女,她有一頭柔軟的淺色頭發(fā),一張精巧飽滿的嘴唇。她的灰眼睛里有一抹綠,和人交談時習(xí)慣眼角上揚(yáng),讓人感覺到她的純潔里有一絲不羈。穆尼太太最開始把她送到一個玉米加工廠當(dāng)打字員,可是一個名聲不好的郡官每隔一天就到辦公室來騷擾她女兒,要求跟她說兩句話,穆尼太太便把女兒領(lǐng)回了家,讓她做做家務(wù)。波莉性格活潑,母親意圖讓她多和那些年輕人接觸接觸,再說,這些年輕男人們也樂得身邊有個年輕姑娘。波莉當(dāng)然也跟這群年輕人打情罵俏,但是穆尼太太有敏銳的判斷力,知道這些年輕男人不過是打發(fā)時間而已,沒人是真心實(shí)意的。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穆尼太太又想把波莉送回去打字時,發(fā)現(xiàn)波莉和其中一個男房客好像有了點(diǎn)什么關(guān)系。她觀察著這對年輕人,沒有表達(dá)自己的意見。
波莉知道母親在觀察她,也知道母親長久以來的沉默有何深意。她們母女之間沒有串通好,甚至沒有把話挑明,哪怕是公寓里的人開始談?wù)撨@件事情,穆尼太太也沒有干預(yù)。波莉的舉止開始有些異樣,那個年輕人也顯出煩躁不安。終于,穆尼太太覺得時機(jī)到了,她要出面了。她處理道德問題就像屠刀砍肉,在這件事上,她主意已定。
那是初夏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早晨,天氣漸熱,但涼風(fēng)習(xí)習(xí)。公寓樓里所有的窗子都開著,拱起的窗框下,蕾絲窗簾被風(fēng)吹動,面向街面微微鼓起。喬治教堂的鐘塔不時傳出鐘聲,信徒們有的獨(dú)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穿過教堂前方的小廣場,不管是他們戴著手套的手中捧著的小冊子還是他們自持的舉止,都表明了他們來此的意圖。公寓里的早飯時間已過,飯桌上的盤子里可見一條條黃色的蛋皮和小塊培根的肥肉邊角。穆尼太太坐在麥稈色的安樂椅上,看著女傭瑪麗收拾碗碟。她叫瑪麗把沒吃完的面包碎屑都留著做星期二的面包布丁。桌子收拾干凈了,面包碎屑攢下來了,糖和黃油都鎖進(jìn)了柜子,她這才開始回想頭天晚上和波莉的談話。事情正如她料想的,她坦率地問,波莉坦率地答。當(dāng)然了,雙方都有些尷尬。母親覺得尷尬,是因?yàn)樗幌霛M不在乎地接受這個消息,讓女兒覺得她在默許和縱容;波莉覺得尷尬,是因?yàn)檫@類話題本就讓她覺得別扭,還因?yàn)樗幌胱屇赣H以為,憑她的天真聰明,她早已看穿了母親寬容背后的意圖。
穆尼太太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意識到喬治教堂的鐘聲已經(jīng)停了,她本能地瞥了一眼壁爐上方的鍍金鬧鐘。十一點(diǎn)十七分,她有充裕的時間和多倫先生把這件事談清楚,然后在十二點(diǎn)前趕到馬爾波羅街。她確信自己能在這場談話中占上風(fēng)。首先,社會輿論都在她這一邊,她是個義憤填膺的母親。她讓他住在她家,以為他是個品行高尚的人,可他卻辜負(fù)了她的一片好心。他已經(jīng)三十四五歲了,所以年輕氣盛不是理由,無知無畏也不是理由,他好歹是見過一點(diǎn)兒世面的人。他看波莉年幼無知,占了她的便宜,這是不爭的事實(shí)。問題是:他怎么補(bǔ)償?
出了這種事情,非得補(bǔ)償不可。對男人來說什么都好辦,甜頭也嘗了,他大可一走了之,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女孩卻得承擔(dān)所有的壓力。有些做母親的,拿到一筆錢就心滿意足,不再對這樁丑聞追根究底,她聽說過這樣的事。但是她絕不會這么做。她女兒的名譽(yù)被玷污了,她心中只有一種補(bǔ)償辦法:結(jié)婚。
她把手中的牌又?jǐn)?shù)了一遍,叫瑪麗上樓通知多倫先生,說她有話要跟他講。她感覺勝券在握。他是個穩(wěn)重的年輕人,不像其他人那樣大聲叫嚷、放蕩招搖。如果換作是謝里丹先生、米德先生或是班特姆·萊昂斯,她處理起來就要棘手得多。她覺得他不會愿意把事情公開。公寓里的其他房客都知道這樁緋聞,有的甚至添油加醋編造莫須有的細(xì)節(jié)。再說,他在一家天主教酒商那里做了十三年,倘若此事公布于眾,他可能會丟了工作。如果他答應(yīng)迎娶波莉,那就一切好辦了。她知道他薪水不低,并猜想他小有積蓄。
已經(jīng)快十一點(diǎn)半了!她起身,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她對自己紅潤臉龐上的堅(jiān)定神情感到很滿意,她想到了幾個她認(rèn)識的母親,她們總是沒法把女兒嫁出去。
在這個星期天的早上,多倫先生感到了焦慮不安。他兩次嘗試刮胡子,可是手抖得太厲害,不得不作罷。他發(fā)紅的胡子三天沒刮了,像流蘇一樣掛在下巴上。每兩三分鐘,他的眼鏡上就聚集一片霧氣,不得不摘下來,用口袋里的手絹擦干凈。回憶起頭天晚上的懺悔,他心痛如絞,牧師把這樁緋聞中的每一個荒謬細(xì)節(jié)都拉出來無限放大,說他罪孽深重,當(dāng)牧師指明一線生機(jī)讓他去補(bǔ)償罪過時,他感激不已。他已經(jīng)造了孽。他現(xiàn)在要么娶她,要么逃走,還有別的辦法嗎?他不可能厚著臉皮活下去,人們會在背后嚼舌根,他的老板肯定會聽聞一二。都柏林就是這么一個小地方,每個人都知道其他人的底細(xì)。他不安地試想老萊昂納多用他粗糙的嗓子吼道:“請把多倫先生叫過來。”他不禁感到自己的心臟一躍跳到了嗓子眼。
這么多年的工作就白干了!所有的辛勞勤奮都化為烏有!誠然,他年輕的時候也放蕩過荒唐過,鼓吹過自由思想,公然在酒吧里告訴同伴們上帝是不存在的,但是這些都過去了……差不多都過去了。盡管他每周還買一份《雷諾茲報(bào)》[29],他一年的十分之九都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也盡了教徒的義務(wù)。他攢了足夠的錢成家,那倒不是問題。問題是他的家人會瞧不起她。首先波莉有個臭名昭著的父親,其次她母親的寄宿公寓也開始有了不好的名聲。他感到自己被訛了。他完全可以想象朋友們談?wù)摵统爸S這樁緋聞的樣子。她也沒什么文化,說話時常夾雜語法錯誤。但是如果他真愛她,有點(diǎn)語法錯誤又算什么呢?對于她做的那些事,他究竟是喜歡還是鄙夷,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那些事,他自己也參與了。他的本能渴望自由,而不是結(jié)婚。一旦結(jié)婚你就被套牢了,他們說。
他身穿襯衣長褲,無助地坐在床邊,波莉輕輕敲門走了進(jìn)來。她和盤托出,說她對母親坦白了一切,母親今天早上會喊他談話。她哭著抱住了他的脖子,說:
“哦,鮑勃!鮑勃!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啊?”
她說她要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
他有氣無力地安慰她,叫她別哭,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別擔(dān)心。他隔著襯衫都能感受到她的胸脯在波動起伏。
發(fā)生這一切,并非全是他的過錯。作為一個長久禁欲的人,他有著特殊而持久的記憶力,他清楚記得那頭幾次的愛撫,來自她的裙衫、她的呼吸、她的手指。有一天夜深了,他正準(zhǔn)備脫衣上床睡覺,她怯怯地敲響了他的門。她想從他的蠟燭那里借個火,好點(diǎn)燃自己的蠟燭,因?yàn)樗膭偙灰魂囷L(fēng)吹熄了。那天晚上她剛沐浴過,穿一件前襟敞開著的印花絨布睡衣,白白的腳背從絨毛拖鞋的開口露出,閃閃發(fā)亮,涂了香水的皮膚下面,熱血滿盈。她點(diǎn)燃和端正蠟燭的時候,一陣幽香也從雙手和手腕間散發(fā)出來。
回來晚了的那些夜晚,都是她熱好他的飯菜。有她坐在身旁,在夜晚,在一個寄宿公寓里,他無心留意自己吃的是什么飯菜。她多么體貼啊!要是夜里陰冷、潮濕或者起風(fēng)了,她一定會倒一杯調(diào)制的甜酒給他。也許他們倆可以過上幸福的一生……
他們曾經(jīng)一起踮著腳尖上樓,一人手拿一支蠟燭,到了樓梯的第三層轉(zhuǎn)角處依依不舍地互道晚安。他們會吻對方。他清晰地記得她的眼睛,她手的撫摸,還有他的意亂情迷……
但情欲帶來的興奮是會過去的。他對自己重復(fù)著她的話:“我該怎么辦呢?”獨(dú)身者的本能告訴他不可以再進(jìn)一步。但是罪孽已經(jīng)鑄成;就連他的榮譽(yù)感也在告誡他,犯了這樣的錯誤,必須做出補(bǔ)償。
就在兩人坐在床邊的時候,瑪麗來到門口傳話說夫人要在客廳見他。他起來去穿外套和背心,比之前更加無助。他穿好衣服,俯身過去安慰她會沒事的,不要擔(dān)心。他離開了,她留在床邊抽泣:“哦,上帝啊!”
下樓梯的時候,他的眼鏡因潮濕變得模糊不清,不得不摘下來擦拭。此時,他渴望直沖房頂飛向另一個國度,再也不必聽到現(xiàn)在的煩惱,可是一股力量推著他一步一步地走下臺階。他的老板和公寓女主人嚴(yán)肅地盯著他一臉的窘態(tài)。到最后一級臺階時,他和杰克·穆尼擦肩而過,杰克剛從食品儲藏室出來,抱著兩瓶巴斯啤酒上樓。他們互相冷淡地打了個招呼;有那么一兩秒鐘,這個人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張兇蠻的牛頭犬的臉,和一雙粗短的胳膊。走到樓梯最下面一層,他回頭瞟了一眼,看到杰克正從返回的門道那兒盯著他看。
突然,他想起來了,有天晚上,某個來自音樂廳的藝人,一個小個子的金發(fā)倫敦人,相當(dāng)隨意地談?wù)摬ɡ颉=芸说谋┡瓗缀醢涯峭淼木蹠圏S了。所有人都嘗試平息他的怒火。那位音樂家臉色慘白,但仍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解釋說他沒有惡意,可是杰克沖他狂吼,發(fā)話說誰要是膽敢對他妹妹耍那種把戲,他就會讓他打落牙往肚里吞,他真的會。
波莉坐在床邊哭了一會兒。然后她擦干眼淚,走到鏡子前。她把毛巾的邊角在水缸里蘸了一下,用冷水擦拭眼睛。她從側(cè)面照了照自己,調(diào)整了一下耳朵上面的發(fā)卡。然后她又回到床邊,挨著床腳坐下來。她盯著那些枕頭看了許久,它們喚起了她腦海中那些隱秘而溫馨的回憶。她把頸背靠在冰如鐵的床架上,陷入了夢幻之中。她的臉上再沒有一絲波動。
她耐心地近乎歡喜地等待著,沒有任何驚慌,她的回憶逐漸變成了對未來的希望和憧憬。這希望和憧憬越來越生動翔實(shí),她已經(jīng)看不見視線里的白枕頭,也忘記了她坐在這里是要等待什么。
終于母親叫她了。她跳起來跑向樓梯的扶欄。
“波莉!波莉!”
“什么事,媽媽?”
“親愛的快下來,多倫先生有話跟你說。”
那一刻她才記起了她一直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