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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拉比

北里士滿街的一頭是死胡同,街上寂靜無聲,只有基督教兄弟學(xué)校的男孩們放學(xué)的時候除外。胡同盡頭有一棟無人居住的房子,挺立在一片方地上,與鄰舍的房屋分隔開來。這條街上的其他房子心里很清楚屋內(nèi)主人的體面生活,它們看著彼此,褐色的面孔上浮現(xiàn)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們這棟房子之前的房客是個牧師,他在后面的起居室中去世了。因為門窗久閉,空氣里有股發(fā)霉的味道,飄散在每個房間中。廚房后面的廢物間堆滿了沒用的舊報紙。我從這些廢品中淘到幾本平裝書,書頁已潮濕,頁面卷起:有沃爾特·司各特寫的《修道院院長》《虔誠的信徒》和《維多契回憶錄》。我最喜歡最后一本,因為它的書頁是黃色的。房屋后面荒蕪的花園正中有一棵蘋果樹,還有一堆野蠻生長的樹枝,在其中一叢灌木下我找到已故租客用過的自行車打氣筒,它已銹跡斑斑。他是一位宅心仁厚的牧師:他在遺囑中把所有現(xiàn)金都捐給教會和學(xué)校這些機構(gòu),還把房子里的家具留給了他妹妹。

冬天來了,白天漸短,還沒吃完晚飯,夜幕就降臨了。我們在街道碰頭時,家家戶戶的房子都昏暗下來。我們頭頂上的一片天是變化多端的紫羅蘭色,街燈擎著微弱的燈火迎向它。冷風(fēng)有些刺骨,我們一直玩耍到渾身發(fā)熱,叫喊聲回蕩在街道上。游戲中,我們先穿過房子后面黑暗的泥濘小巷,在那里遭遇住在村舍的野孩子們的攻擊,然后來到冒著水汽的黑暗花園后門,那里的爐灰散發(fā)出陣陣臭氣,最后我們到了又黑又臭的馬廄,一個馬夫在那里梳理馬毛,他扣馬具時會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待我們回到街道,廚房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灑滿了街面。如果看見我伯父正要從拐角處轉(zhuǎn)彎,我們就躲進陰影里,直到看到他妥妥地進屋了才出來。還有曼根的姐姐走出來站在門口叫她弟弟進去喝茶,我們也躲在陰影里觀察她四下張望的樣子。我們會等一等,看她是否進屋,如果她仍舊站在外面,我們只好從陰影里鉆出來,乖乖地走到曼根家的臺階前。她在等著我們,燈光從半開的門里透出來照著她的身形。她弟弟在服從命令進屋之前總要捉弄她一下,我就站在扶欄邊盯著她看。她的裙子隨著身體擺動搖曳著,柔軟的頭繩也來回擺蕩。

每天早晨我都躺在前廳的地板上盯著她家大門。我把百葉窗拉到距離窗框不到一英寸的地方,這樣就沒人能看見我。我看到她出來站到門口,心怦怦直跳。我趕緊跑向門廳,抓起書本,緊跟在她身后。我的眼神沒離開過她棕色的身影,當(dāng)快走到我倆的分叉路口時,我便加緊步伐超越她。這一過程重復(fù)了一個又一個早晨。除了偶爾聊一兩句,我從來沒跟她講過話,她的名字卻像一道命令,召集著我身體里所有愚蠢的血液。

哪怕是在最不浪漫的場合,她的形象也揮之不去。每個星期六的晚上我隨嬸嬸一起去集市采購,幫她拿包。我們走過喧囂的街道,被醉漢和討價還價的婦人們推搡來推搡去,周圍喧鬧不已,勞工們叫罵著,站在一桶桶豬頭旁的男伙計們扯著嗓子吆喝,街頭賣唱藝人帶著濃濃的鼻音唱著奧多諾萬·羅薩[11]的《來吧你們》,或是唱著一首我們的祖國在經(jīng)受苦難的民謠。所有這些聲音匯聚到一起,帶給我一種獨特的生命體驗,我想象著自己揣著圣杯從眾敵人中間穿行而過。禱告和誦經(jīng)時,她的名字也會不經(jīng)意地跑到我嘴邊,而我自己都不理解這些祈禱詞和贊美詞的意思。我常常眼泛淚花(我也說不出原因),有時候我心中那股激情的潮水涌向胸腔,溢滿了我整個胸膛,似要噴發(fā)出來。我沒想過將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跟她說話,如果和她說話,我該如何跟她表達我這迷惘的愛慕之心。我的身體像一架豎琴,她的言談舉止如同在琴弦上來回彈撥的手指。

有天晚上我走進牧師去世的房間,就是后面那間起居室。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房子里悄無聲息。透過一塊破了的窗玻璃,我聽見雨水擊打地面的聲音,連綿不斷的雨針在濕透的土地上嬉戲。不知是遠處的街燈還是亮著光的窗戶在我下方閃動。看不清楚倒也好,我全身上下的感官都想被遮蔽起來,我察覺自己就要失去知覺了,于是我雙手合十,輕喚了許多次:“哦愛情!哦愛情!”

她終于和我說話了。她開口對我說第一句的時候,我一時有些發(fā)懵,竟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我不記得我說了去還是不去。那個集市可壯觀啦,她說她很想去。

“那你為什么不去呢?”我問。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轉(zhuǎn)動手腕上的銀手鐲。她不能去,她說,因為那一周她的修道院組織了一次靜修活動。她的弟弟在和另外兩個男生搶帽子,我獨自站在扶欄邊。她手抓著其中一支尖鐵,頭斜到我這邊。對門的燈光勾勒出她脖頸白皙的曲線,照亮了垂落下來的頭發(fā),頭上的燈光則照亮了她放在扶欄上的手。燈光打在裙子的一側(cè),她站姿松弛的時候可看見襯裙的雪白緄邊兒。

“你會喜歡那里的。”她說。

“如果我去,”我說,“我會給你帶點東西回來。”

那晚之后,我不論醒著還是睡著都有無數(shù)愚蠢的想法!我恨不能抹掉中間那些百無聊賴的日子。我潦草應(yīng)付學(xué)校的功課。白天在學(xué)校,她的形象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書頁里,搞得我沒法看書;到了晚上,她的影像又出現(xiàn)在我的臥室。沉默中我聽到“阿拉比”,每一個音節(jié)都使我的靈魂充滿歡愉,我的頭頂蒙上了一層?xùn)|方魅力。我跟嬸嬸說星期六晚上想請假去這個集市。嬸嬸吃了一驚,說希望不是共濟會[12]的活動。課堂上我?guī)缀醪换卮饐栴}。我看著老師的臉從和藹轉(zhuǎn)向嚴厲。他希望我沒有虛度時光。我沒法厘清散漫的思緒。對于人生的嚴肅問題,我只覺厭煩,現(xiàn)在它橫亙在我和我的欲望之間,它在我眼里就是兒戲,又討厭又單調(diào)的兒戲。

星期六早晨,我提醒伯父說當(dāng)天晚上我要去集市。他正在衣帽架那里翻找刷帽子的刷子,隨口回答說:

“好的孩子,我知道了。”

因為他站在門廳,我沒法到前廳的地板上躺著。我悶悶不樂地離開了家,慢慢走向?qū)W校。空氣陰冷,我感到心里一陣忐忑不安。

我到家吃晚飯的時候,伯父還沒回來。時間還早。我盯著鐘表坐著等,直到鐘表滴答作響的聲音惹得我心煩,才離開房間。我爬上樓梯來到上面一層。樓上那些高大空曠的房間,清冷陰暗,我感到一陣解脫,開始唱著歌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從前面的窗戶望出去,看到伙伴們在下面的街道上玩。他們的歡呼聲傳到我這里已變得十分微小,我的額頭靠在冷冷的玻璃上,望向她住的那座昏暗的房子。我在那兒站了有一小時之久吧,什么也沒看見,除了我想象中的穿棕色衣服的身影,被朦朧燈光照出的脖頸曲線,以及扶欄上的玉手和裙邊。

我再次下樓的時候,見著麥瑟夫人坐在壁爐邊。她是當(dāng)鋪老板的遺孀,一個愛說閑話的老婦人,有搜集舊郵票的嗜好。我不得不聽茶桌邊的那些八卦。這頓飯延長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見我伯父回來。麥瑟夫人起身要離開,她說很遺憾她不能再等了。已經(jīng)過了八點,晚上的空氣對她不好,不宜待在外面。她一走我就捏著拳頭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步。嬸嬸說:

“恐怕今天晚上你去不了你的集市了。”

到了九點,我聽到伯父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我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還有他把大衣掛上衣架時衣架搖晃的聲音。我知道這些跡象意味著什么。晚餐吃到一半,我跟他要去集市的錢。他把這事兒給忘了。

“這會兒人們都上床睡過一覺了。”他說。

我笑不出來。嬸嬸極力跟他講:

“你就不能給他錢讓他去?已經(jīng)讓他等到這么晚了!”

伯父這才說非常不好意思忘記了這件事。他說他信一句老話:“只讀書不玩耍,聰明的孩子也變傻。”他問我要去的地方在哪兒,我又告訴了他一遍,他問我聽沒聽說過《阿拉伯人告別駿馬》這首詩。我走出廚房的時候,他正要給我嬸嬸背誦詩歌的開頭。

我沿著白金漢街走向火車站,手里捏著二先令銀幣。擠滿了購物者和閃爍著耀眼車燈的街道提醒著我這趟旅程的目的。我在乘客稀少的列車三等車廂找到自己的座位。漫長難耐的一番等待之后,火車總算緩緩地離開了車站,朝著零落的房屋和波光粼粼的河面慢悠悠地開著。在韋斯特蘭羅車站一群人蜂擁上來擠車門,列車員叫他們退后,告知這是一班專程開往集市的列車。空蕩蕩的車廂里我獨自一人。過了幾分鐘,列車停靠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木站臺。我探頭到車外看見亮著的時鐘顯示十點差十分。我面前是一座大樓,上面寫著那個充滿魔力的名字。

我找不到出售六便士門票的入口,擔(dān)心集市就要關(guān)門,我快速穿過一個旋轉(zhuǎn)柵門,把一先令遞給一個神情疲憊的檢票員。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大廳,周圍是一圈半墻高的貨廊。差不多所有攤位都做好準備收攤了,大部分集市已經(jīng)熄燈。我認得這寂靜,像做完禮拜后彌漫在教堂里的那種寂靜。我膽怯地走到集市中央。那里還開放著幾個攤位,攤前聚集了一小撮人。兩個人站在卷簾前面數(shù)托盤里的錢,他們頭上方閃著變色燈打出的字樣“音樂咖啡廳”[13]。我聽見硬幣掉落盤中的聲音。

我好不容易想起為什么要來這里,走到一個攤位跟前,仔細看了看上面擺放的陶瓷花瓶和印花茶具。攤位跟前的年輕女孩在跟兩個男士大聲談笑。我留意到他們的英式口音,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

“哦,我可沒這么說!”

“你當(dāng)然說了!”

“我沒說!”

“她說了沒說?”

“嗯,我聽見她說了。”

“啊,你騙人啦!”

年輕女孩注意到我了,走過來問我要買什么。她的語氣沒有一絲鼓勵,似乎跟我說話只是出于義務(wù)。我畢恭畢敬地看著攤位兩側(cè)的廣口瓶,它們像侍衛(wèi)一樣守著貨攤漆黑的入口。我喃喃地說:

“謝謝,不用了。”

年輕女孩挪了下其中一個花瓶的位置,又回到那兩個男士身旁。他們又開始說前面的話題了。有那么一兩次,女孩抬頭瞥了我?guī)籽邸?

我在她攤位前逗留了一會兒,雖然知道這沒什么意義,我還是極力表現(xiàn)得真的對她那些瓷器有興趣。然后我慢慢轉(zhuǎn)身離開,朝集市的中央走。我任口袋里的兩分錢和六便士硬幣來回撞擊作響。我聽到回廊盡頭有人喊了一聲關(guān)燈。樓上全黑了。

望著那片黑暗,我看見自己是個被虛榮心驅(qū)使又被其嘲弄的生物;憤怒和痛心灼傷了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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