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一次偶遇

把《荒蠻西部》介紹給我們的是喬·狄龍。他有一個小圖書館,搜集了許多老畫報,例如《聯合杰克》[3]《勇者》,還有《半便士奇聞》[4]。每天晚上放學之后,我們會在他的后花園碰頭,來幾場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戲。喬有一個胖弟弟利奧,是個懶人,他們兄弟倆占據馬廄的閣樓,我們要強攻奪取。有時候我們也在草地上玩一場對陣。不過,我們再努力也從沒贏過一場圍攻或對陣,每個回合都以喬·狄龍慶祝勝利的舞蹈收場。喬的父母每天早晨八點準時去加德納街參加彌撒,狄龍夫人身上散發著的平和氣息彌漫在教會的大廳。可是喬跟我們這些年紀比他小,膽子也比他小的孩子比拼起來毫不手軟。他在花園里歡呼雀躍的樣子,真像一個印第安人——茶壺暖罩套在頭上,一只拳頭敲著錫鐵罐,嘴里喊著:

“呀!呀咔,呀咔,呀咔!”

人們聽說喬將來的職業使命是成為牧師,都不敢相信。不過這千真萬確。

一種無法無天的氣息在我們中間蔓延開來,在它的作用下,文化和體制的差異都不存在了。我們這群孩子糾集在一起,有的魯莽大膽,有的鬧著玩兒,也有的戰戰兢兢。后兩種多是出于不情愿的,但又生怕被別人當作缺乏活力的書呆子,我就是其中之一。《荒蠻西部》描寫的種種奇遇冒險和我的天性相差甚遠,但它為我打開了一扇逃脫現實的門。與之相比,我更愛讀美國偵探小說,那一本本穿梭在美女和蠻力之間的美國偵探小說。盡管這些小說沒什么毛病,其創作意圖也是有文學價值的,但這些書籍在學校只能私下傳閱。有一天巴特勒神父在聽大家朗讀《羅馬史》其中的四頁時,發現笨手笨腳的喬·狄龍藏了一本《半便士奇聞》。

“這一頁還是這一頁?這一頁?狄龍,你給我站起來!‘那一天還沒’……接著讀!哪一天?‘那一天天還沒亮’……你看過了沒有?口袋里裝的什么?”

狄龍把畫報交出來的時候,每個人的心都突突地跳,但臉上又裝出無辜的表情。巴特勒神父皺著眉頭翻了幾頁。

“這是什么垃圾?”他說,“《阿帕奇酋長》[5]!你不讀你的《羅馬史》,看這種玩意兒?別再讓我在學校發現這些不上臺面的東西。我猜,寫書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經人,寫這玩意兒換點酒錢罷了。像你這樣受過教育的男孩,讀這種玩意兒,太讓我意外了。倘若你是國立學校[6]的男生我倒還可以理解。聽著,狄龍,我嚴肅地警告你,用功讀書,不然的話……”

清醒著的時候,學校里發生的這番訓斥削弱了《荒蠻西部》在我心中的光輝,喬·狄龍那張茫茫然的胖臉又喚醒了我的良知。但當學校制度的約束力漸遠,我就又開始渴望那些狂野不羈的感受了,渴求那些動亂史帶給我的逃離感。最終,每天傍晚的模擬戰場變得和白天在學校例行功課一樣無聊乏味,這時的我想體驗一場真正的冒險。但是真正的冒險,我想了想,不會發生在待在家里的人的身上——我得去外面的世界。

暑假臨近了,我下定決心至少要拿出一天時間打破學校生活的枯燥。我同利奧·狄龍,還有一個叫馬奧尼的男孩,一同策劃逃學一天。我們每人攢了六便士,說好了早上十點在運河橋上碰頭。馬奧尼的姐姐會給他寫個事假條,利奧·狄龍的哥哥會報告說他生病了。我們的安排是沿著碼頭路走到可以看見輪船的港口,搭乘輪渡,再步行去鴿子棚。利奧·狄龍很擔心撞見巴特勒神父或者學校里的其他人,但是馬奧尼發問了,巴特勒神父會去鴿子棚做什么呢?問得有道理啊。我們放心了。為落實逃學計劃的第一步,我收了他倆的六便士,也給他們看了我自己攢的六便士。當天晚上敲定最終安排時,我們仨都感到隱隱的激動。大家握手,大笑,馬奧尼說:

“明天見啦,伙伴們!”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第二天一早我第一個到了橋頭,因為我家住得最近。我找到花園盡頭爐灰坑的雜草叢,把書藏在那兒,那地方根本不會有人走近,然后便匆匆沿著運河河岸走。那是六月的頭一個星期,那天陽光和煦。我坐在橋拱中央,看著自己的一雙破帆布鞋,頭天晚上我費了好大氣力用白黏土把破的地方粘起來;我看著溫順的馬匹們拉著一車商人們上山。林蔭路兩旁是高高的樹木,樹枝上綻放著淺綠色的新葉,陽光穿透樹葉斜照在水面上。橋面的花崗巖石面漸漸轉暖,我應和著腦中的節奏輕拍它。我感到快活極了。

坐了差不多五到十分鐘,我看到馬奧尼的灰色大衣一點點朝這邊靠近。他臉上掛著笑容,走上小坡,攀上橋欄坐到我身旁。我們在等利奧·狄龍的間隙,他從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彈弓,跟我解釋說他對這彈弓做的一些改良。我問他怎么想到帶彈弓過來,他說想拿它射鳥尋開心。馬奧尼說話喜歡用俚語,譬如巴特勒神父在他嘴里是老邦瑟。我們等了十五分鐘,還不見利奧·狄龍的影子。馬奧尼終于坐不住了,跳下來說:

“我們走吧,我就知道那小胖子不敢來。”

“那他的六便士怎么辦……”我問。

“當然充公了啊,”馬奧尼說,“這對我們更好——一先令六便士好過一先令。”

我們沿著北斯特蘭德路一直走到了硫酸鹽作坊,然后右拐進入碼頭路。一遠離了公眾視野,馬奧尼就盡顯他的印第安本色。他揮舞著手里沒裝子彈的彈弓,追逐一群衣衫襤褸的女孩,此時兩個同樣衣著破爛的男生出于騎士氣概向我們扔石子反擊,他提議我們發起進攻。但那幾個男孩子看上去還小,我表示反對,于是我倆繼續往前走,那群窮孩子在身后尖叫:“小屁孩!小屁孩!”他們一定把我們當成新教徒了,因為馬奧尼皮膚黝黑,帽子上還別著板球俱樂部的銀色徽章。我們走到一個叫“光滑熨斗”的地方時,我倆想來一場圍攻,但是湊不齊三個人只得作罷。為了解恨,我們拿利奧·狄龍出氣,罵他是個膽小鬼,猜想下午三點的時候他又從萊恩先生那里得到多少獎賞。

我們走到河邊了,在兩旁筑有高高石墻的嘈雜街道上走了好一會兒,看著起重機的升降,聽著發動機的啟動,好幾次因為原地站著不動,遭到貨車司機的呵斥,他們開的貨車吱扭作響。到了晌午我們走到了港口,工人們紛紛拿出午餐來吃,我們買了兩個大大的梅子面包,坐在河邊的金屬管道上吃起來。都柏林繁榮的商業景象讓我倆心生歡喜——遠方的駁船上飄著一縷縷煙霧,還有林森德[7]遠處成群的棕色漁船,對面碼頭的白色大帆船正在卸貨。馬奧尼說,混進這樣一艘大船上逃到大海上應該很好玩。我望著高桅桿,想象到了學校教的那一星半點兒的地理知識,它們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變得清晰實在起來。家和學校緩緩退出了我們的視野,它們的作用也逐漸變得微弱。

我們付了船費,和兩個勞工還有一個背包的小個子猶太人一起坐船過了利菲河。我們全程嚴肅得近乎肅穆,在這短短的輪渡旅途中,我和馬奧尼的目光相遇了一次,我倆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船靠岸了,我們看著三桅帆船姿態優雅地卸貨,這情景我們以前在碼頭的對岸也觀察過。一旁的一個看客說這是從挪威來的船。我去了船尾想探個究竟,可是沒能成功,返回想看看這些外來的水手是不是長著綠眼睛,因為我一直有某種模糊的概念……這些水手的眼睛有的藍,有的灰,有的黑。唯一一個眼睛有點兒綠的水手,碼頭上的人們覺得他頗為逗樂,因為每次甲板掉下來時,他都歡快地喊:

“沒事兒的!沒事兒的!”

看夠了眼前的風景,我們溜達到了林森德。天氣逐漸悶熱起來,雜貨鋪的櫥窗里陳放著發了霉的餅干,顏色發白。我們買了些餅干和巧克力,一邊走一邊認真地吃。這條骯臟的街道住著許多漁民家庭。我們沒找到乳品店,就隨便進了一家小賣部,一人買了一瓶樹莓汽水。汽水喝下肚,覺得神清氣爽了,馬奧尼跑去巷子里追貓,可那只貓跑去了野地里。走到野地時我倆都累了,我們朝一處傾斜的山坡走去,從山脊可以望見多德河。

時間緊迫,我們又疲倦,已經來不及參觀鴿子棚。我們得趕在四點以前回去,不然這次冒險之旅就要敗露了。馬奧尼不無遺憾地看著他的彈弓,我沒等到他重新打起精神,就提議坐火車返程。太陽躲進了幾片白云后面,只留下我們消沉的心思和食物碎屑。

野地里沒有什么人。我們在田埂上躺了一會兒,彼此無言,我看到一個人從另一頭遠遠地走來。我嘴里嚼著一根女孩子們用來算命的綠草莖,懶洋洋地望著他一點點走近。他沿著田埂走得很慢,一手搭在胯部,另一只手拿著木棍輕敲草皮。他穿得寒酸:身披一件綠不綠黑不黑的外套,頭戴一頂高冠帽子,留著蒼白的小胡子,看起來上了年紀。他經過我們腳邊,掃了我們一眼,又繼續走他的路。我們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看到他走了五十幾步又轉身往回走。他朝著我們一路走一路用他的木棍敲打地面。他走得這么慢,我以為他在草地里找什么東西。

到了我們跟前,他問了聲好。我們回應他的問候,這人便挨著我們在斜坡上坐下,動作又慢又小心。他開始談論天氣,說什么今年夏天會十分炎熱,如今的四季和他小時候大不一樣了——他的小時候是很久以前了。他說一個人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無疑就是學生時代,他愿以任何代價換回青春。我們聽他喋喋不休地訴說這些情緒,覺得有些無聊,便沉默著。他又接著說學校和書籍。他問我們有沒有讀過托馬斯·摩爾[8]的詩,還有沃爾特·司各特爵士[9]和利頓勛爵[10]的書。我假裝他提到的這些書我都讀過,最后他說:

“啊,看得出來你是個書蟲,跟我一樣。嗯哪,”他指了指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們的馬奧尼說,“他可不一樣,他喜歡玩游戲。”

他說他收藏了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和利頓勛爵的全部作品,并且百讀不厭。“當然了,”他補充道,“利頓勛爵的有些作品不是給男孩子讀的。”馬奧尼問為什么男孩不能讀這些書——他這么一問攪得我坐立不安,生怕這個人以為我跟馬奧尼一樣蠢。誰知他沒有作答,只是微笑。我瞅見他發黃的牙齒和巨大的牙縫。他又問我和馬奧尼誰的心上人更多。馬奧尼說他有三個女朋友。這個人又問我,我說我一個也沒有。他說他不信,我怎么著也得有一個。我不接話。

“告訴我們,”馬奧尼直白地問這個人,“你自己有幾個?”

這個人像先前那樣笑了笑,說他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有許多心上人呢。

“每個男孩都有一個小甜心。”他說。

他這個年紀,在這件事上能有這樣的態度,在我看來是不同尋常的開明。我心里覺得他說的男孩和心上人那些話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從他嘴里說出來,我就不喜歡那些詞了,我還納悶為什么他打了一兩個冷戰,像是突然被冷風吹了,或是想到什么害怕了。他接著往下說,我注意到他的口音還是很純正的。他開始和我們談論女孩子,說到她們柔軟的頭發和手,又說如果一個人心里有數,就該明白女孩子們沒有她們看上去那么好。這世間沒有什么比端詳一個漂亮姑娘更讓他歡喜的事了,看她們白皙的雙手和柔美的長發。他給我的印象是一直在重復留在他心里的某件事情,或者他被自己的言語吸引了,像磁鐵一般繞著同一個軌道緩慢地轉圈。他講話的語氣,有時像在說一些人人都懂的事情,有時又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似乎要跟我們分享不能被他人偷聽到的秘密。他一遍又一遍重復著自己的話,變換著表述方式,語氣始終單調如一。我仍舊看著斜坡,聽他嘮叨。

過了好久,他的獨白總算停了下來。他緩緩起身,說要離開一分鐘,頂多幾分鐘,我沒有移開視線,盯著他遠去的背影走到田野的盡頭。他走得有點遠了,我們還是沒開口說話。幾分鐘的沉默之后,馬奧尼興奮地喊:

“要我說,去看看他在干嗎呢!”

我沒回答,連眼皮都沒抬,馬奧尼又開始喊了:

“要我說……他是個古怪的老家伙!”

“萬一他問起你我的名字,”我說,“你是墨菲,我是史密斯。”

我們再沒有說話。我還在考慮要不要走開的時候,那個人就回來了,又在我們身邊坐了下來。他剛落座,馬奧尼就瞅見之前逃跑的貓,像彈簧一樣跳起來跑到田野那邊追貓去了。那個人和我都看著他追。貓再一次順著墻逃走了,馬奧尼朝墻上扔了些石子,扔完就在田野另一頭漫無目的地閑逛。

過了一段時間,那人又開始跟我講話了。他說我的朋友是個頑劣的男孩,問他是不是經常在學校里挨鞭子。我本來想義憤填膺地反駁他,告訴他我們不是國立學校的學生,不會像他說的那樣挨鞭子,但我保持了沉默。他轉到了體罰男孩的話題上。這人的腦筋又一次被自己的言語吸附住了,繞著新的中心一圈又一圈地轉。他說那種男孩就該挨打,而且要好好地打。對付一個粗魯散漫、自由任性的男孩,就該讓他好好吃幾鞭子。打手或扇耳光都不管用,他得好好挨幾鞭子,直到打得渾身發熱。對于他在這個問題上的堅持我感到很吃驚,不自覺地抬頭看他的臉。我看見那似乎在痙攣的額頭下面,一雙綠得像玻璃瓶的眼睛正在窺視我。我挪開了視線。

那人又開始了他的獨白。他似乎忘了自己不久前的開明思想。他說如果他看見一個男生跟女生講話,或者找了個女孩做女友,被他逮住了可要好好抽一頓鞭子,這樣那男生才會長記性,不跟女生說話。如果一個男孩找了小女友還不承認的話,他會讓他挨這世上最慘的鞭子。他說這是這世上他最想做的事。他向我描述他會怎么鞭笞犯錯的男孩,仿佛在揭開某個精心設計的奧秘,他在這世上最向往的體驗。他敘述這奧秘的單調聲音,漸漸變得深情,好像在懇求我的理解。

等到他的獨白再次停頓,我突然起身。為了不泄露我的慌亂,我假裝整理鞋子,耽擱了片刻。我向他告別,說我必須走了。我沉著地爬上斜坡,其實心跳得飛快,我生怕他會抓住我腳踝不放我走。到了斜坡頂,我轉過身去不看他,朝著田野那一頭大聲呼喊:

“墨菲!”

我的聲音有種強裝的勇敢,對于自己的小計謀,我有些慚愧。我又喊了一遍,馬奧尼才看見我,呼應了一聲。他從田野那一頭跑來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可快了!他跑過來像是為了來救我。我胸中涌起一股懺悔:因為我心里一直有些瞧不起他。

主站蜘蛛池模板: 承德市| 江达县| 津市市| 玉溪市| 合水县| 定襄县| 靖远县| 汕尾市| 枣强县| 双城市| 廉江市| 威信县| 阳山县| 丰都县| 辉县市| 鹤壁市| 高雄县| 贵溪市| 通海县| 布拖县| 司法| 依安县| 方城县| 呈贡县| 江口县| 陈巴尔虎旗| 广元市| 武安市| 扎鲁特旗| 海门市| 宜春市| 邹平县| 自贡市| 宜都市| 双流县| 新乡县| 阿拉善盟| 民县| 东港市| 张家港市| 青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