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伊芙琳
- 都柏林人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2989字
- 2019-08-12 14:54:13
她坐在窗邊,看著夜幕涌入大道。她的頭靠著窗簾,鼻孔里聞見印花窗簾的灰塵味。她倦了。
少有人從她眼前經過。有個男人從街盡頭的那座房子里出來,回家路上路過這里。她聽著他的腳步先是沿著水泥路面咔嗒作響,后來又在新建的紅房子前面的煤渣堆上發出嘎吱聲。從前那里有塊空地,她每天晚上都在那里跟別家的小孩子們玩耍。后來一個從貝爾法斯特[14]來的男人買了那塊地,蓋了好多房子——不像他們住的這種棕色房子,而是屋頂閃亮的紅磚房。這條街的孩子們從前常常在那塊空地上嬉戲:有迪瓦恩家的、沃特家的、鄧恩家的小孩們,還有跛腳的小基奧,以及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不過一個叫歐內斯特的孩子從不和他們一起玩:他年長很多。她父親從前總拿著一根黑刺李樹枝做的手杖,把他們從空地上趕出去,通常都是小基奧給他們放風,發現她父親來的時候就大叫。那時候這群孩子還是快樂的,她父親也沒那么壞,而且她母親還在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和兄弟姐妹們都已經長大成人,母親也去世了。蒂奇·鄧恩也死了,沃特一家搬回了英國。一切都變了。如今她和他們一樣,要離家了。
家!她環顧房間,看著這里每一樣熟悉的物件,許多年來她每星期都給它們除一次塵,她奇怪哪兒來的這么多灰塵。也許她以后再也見不到這些熟悉的物件了,她做夢也沒有想過會跟它們分開。不過許多年來,她一直沒搞清楚那個神父的名字。神父發黃的照片掛在一張破風琴上方的墻上,旁邊是耶穌對圣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克[15]許愿的彩色圖畫。神父是她父親的同學。每次有來客要看這張照片,父親都一邊遞過去一邊隨口說:
“他現在住在墨爾本[16]。”
她已決意出走,離開她的家。這是明智的嗎?她試著從各方面去掂量這個問題。家總歸是她的庇護所,不愁果腹,這里還有一輩子的親人熟人。當然了,她也得努力干活兒,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店里。人們要是得知她跟一個男人私奔了,會在背后怎么說她?可能會說她是個傻瓜吧,然后很快就會打出招聘廣告,找人填補她的位置。加萬小姐應該會很高興。她總是挑剔她,尤其是有人在聽她們說話的時候:
“希爾小姐,你沒看見這些女士們都在等著嗎?”
“打起精神來,希爾小姐,拜托了。”
她不會因為離開這樣一家店就痛哭流涕。
可是在她的新家,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國家,情況就不同了。到時候她會嫁作他人婦——她,伊芙琳。到時候她就能獲得人們的尊重。她不會再受一遍她母親受過的罪。哪怕是現在,她已過了十九歲,有時還是會感到遭受父親暴力的危險。她明白正因為有這種危險,自己才會時常膽戰心驚。他們還小的時候,他從沒像打哈利和歐內斯特那樣打她,因為她是女孩子;可是最近,他開始威脅她,說要不是看在她死去的母親的份兒上,他會對她怎么樣。現在沒有人可以保護她了。歐內斯特已經去世,哈利做教堂裝飾業務,常年在鄉下奔波。還有,每個星期六晚上,他們都會為錢發生口角,這也使她開始感到說不出的厭煩。她總是交出全部的薪水——七先令——哈利也是能寄多少就寄多少,但麻煩的是要從父親手里拿錢。他總說她就會亂花錢,又沒腦子,他才不會把辛苦賺來的錢給她拿到外面瀟灑;再說了,每到星期六的晚上,他總是脾氣很壞。最后,他還是會給她一些錢,叫她買星期天的飯菜。她只得快步奔向菜場,一路上攥緊了手里的黑色皮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等到她提著菜籃回家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她賣力工作撐著這個家,確保留給她照看的兩個弟弟能準時吃飯、上學。工作不容易——生活也不容易——但在她即將離開這一切的時候,她發現這樣的生活也不是那么不堪忍受。
她就要和弗蘭克一起探索另一種生活了。弗蘭克心地善良,心胸寬廣,有男子氣概。她即將和他一道坐夜晚的輪船離開,成為他的妻子,去布宜諾斯艾利斯[17]安家,他在那里為她布置了一個家。她清楚地記得兩人初次相見的情形。他寄宿在主路上她常去的一棟房子里。那似乎就發生在幾個星期前。他的鴨舌帽戴得很高,前額露出的頭發耷拉在古銅色的臉上。他們漸漸熟絡起來。他常常等在她工作的商店外面,送她回家。他帶她去看《波希米亞女孩》[18],她坐在電影院里難得的雅座上,心花怒放。他對音樂異常著迷,也唱點小曲兒。人們知道他倆在戀愛,他唱起姑娘愛上水手的歌曲時,她都莫名地陶醉其中。他為了逗樂喚她“小寶貝”,起初,她為能有個親密伙伴開心不已,后來漸漸真的喜歡上這個人。他總有異國的故事講給她聽。他一開始在艾倫航運公司[19]一艘開往加拿大的船上做艙面水手,月薪一英鎊。他告訴她那些游輪的名字和游輪上各種活計。他說他曾經穿過麥哲倫海峽[20],于是跟她講起那可怕的巴塔哥尼亞人[21]的故事。他說他已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站穩了腳跟,回到老地方只是度假而已。可是她的父親發現了這場戀情,不準她再跟弗蘭克來往。
“這些水手是什么貨色我最清楚了。”他說。
有一天,她父親跟弗蘭克大吵了一架,從那以后他們只得秘密約會。
夜幕更深了。她膝蓋上擱著的兩只白信封變得模糊不清。一封是給哈利的,另一封給父親。家中她最疼的人是歐內斯特,不過她也喜歡哈利。她注意到近來父親蒼老了許多,他會想念她的。他也有脾氣好的時候。就在不久前,她生病臥床一整天,父親給她讀了鬼故事,還用火爐烤了面包給她吃。還有一天,那是她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們一家人一起去霍斯山野餐。她記得爸爸戴上了媽媽的帽子,把孩子們都逗笑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還遲遲坐在窗前,頭靠著窗簾,鼻子里呼吸著布滿灰塵的印花棉布氣味。她聽到遠處的街上有人在演奏風琴。她聽過這支曲子。奇怪的是,琴聲恰恰在這一晚飄來,提醒她對母親許下的諾言,她發誓不會讓這個家散了。她想起母親病逝的前一晚,她還是在門廳另一側的暗房里,聽到外面傳來憂傷的意大利樂曲。父親給了彈風琴的人六便士,把他轟走了。她記得父親大步流星地走回病房,說:
“該死的意大利人!總跑這里來!”
她陷入了沉思,母親一生的悲慘景象如魔咒般震懾住她的靈魂——母親在瑣碎生活中處處犧牲自我,最后在瘋狂中結束一生。她不禁打了個冷戰,又一次聽到她母親不斷地喃喃低語:
“享樂過后就是痛苦!享樂過后就是痛苦!”[22]
她感到一陣恐懼,猛地站了起來。逃走!她必須逃走!弗蘭克會救她的。他可以給她生活,也許還有愛情。但是她想活下去。為什么她就要活得不快樂呢?她有權追求幸福啊。弗蘭克會把她摟在懷里抱住她。他會救她的。
她站在北墻車站搖擺的人群中。他握著她的手,她聽見他在和她說話,一遍遍地說那些漂洋過海的事。站臺擠滿了背著棕色包裹的士兵們。透過車棚寬敞的大門,她瞥見那艘黑黝黝的船,停泊在碼頭墻邊,船艙口亮著光。她沒有應答。她感到兩頰蒼白,渾身發冷,痛苦使她迷茫,她開始祈禱上帝為她指點迷津。船在迷霧中奏響一聲悠長哀婉的汽笛聲。如果她上了船,明天這個時候她已經跟弗蘭克一起漂泊在海上,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了。他們的船票早已預訂好了。他為她做了那么多,她能在這個時候反悔嗎?焦灼使她感到一陣惡心,她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虔誠地默默禱告。
一陣鈴聲敲在她的心里。她的手被他一把握住:
“快來!”
全世界的海水都在她心中翻騰。他要把她拉下水,他要淹死她。她雙手抓著鐵扶手。
“快來啊!”
不!不!不!她就是動不了。她的手死死地抓著鐵欄桿。她的內心波濤洶涌,發出一聲痛哭的尖叫。
“伊芙琳!伊薇[23]!”
他越過柵欄喊她快跟上。有人催他快上船,可他仍在呼喚她。伊芙琳一張慘白的臉對著他,茫然得像一只無助的動物。她望著他的目光沒有愛意,也沒有惜別,仿佛望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