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上班第一天戴手銬
【分配】
這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
魏民從江南農業大學農業經濟管理系畢業,他的檔案已經轉到了東昌縣委組織部。本來魏民希望留校當個教師,系支部書記征求過他的意見,他和女朋友童麗商量后也同意留校,他天真地認為這事就這樣定了,后來才知道被別班的一個同學給頂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有機遇你不抓住只能怪自己,系書記已經拋出了橄欖枝,你不接住自然別人要接,公共資源本來就稀缺,系書記肯定要將這一資源配置給同樣符合條件但個人又“特別”想去的人。為此,童麗埋怨他半天,童麗不想去縣區生活,她已通過一個遠房親戚將她安排在東昌市農業局下面的一個國有農場工作,雖說是農場,但畢竟在省會東昌市旁邊,工作和生活條件自然與下面的縣區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童麗是一個感性的人,她可不想與魏民聚少離多。
臨近九月,天氣依然炎熱,火辣辣的太陽高掛天空,大地像蒸籠一樣,到處散發著熱氣,公路兩旁的樹木紋絲不動,坐在公共汽車上的魏民早已汗流浹背。魏民的家在縣城東邊的南盛鄉,距縣城大約三十三公里,由于路況不好,公共汽車要走八十多分鐘,因此天一亮魏民就登上了去縣城雄江鎮的班車。
來到東昌縣政府大院,迎面兩排高大的樟樹遮天蔽日,夏日的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人們臉上斑駁陸離,來往的車輛川流不息,進出的人群行色匆匆,讓人感到既莊嚴肅穆又充滿了神秘感。魏民向行人問了一下組織部的位置,然后忐忑不安地向組織部走去。縣政府大院有兩排辦公樓,南面一排是縣政府辦公樓,北面一排是縣委辦公樓。縣政府有兩幢辦公樓,靠東一幢是領導辦公室,靠西一幢是政府職能部門辦公室。穿過兩幢樓中間的通道進入縣委辦公區,迎面看見一幢四層小樓,連接縣委縣政府辦公樓的是一條紅色長廊。走進長廊看見院子小橋流水,假山林立,曲徑通幽,桂花飄香,倒是別有一番情趣。可到這兒辦事的人卻沒心情欣賞這些,他們來這兒的想法就是能達成所愿,走進長廊反而有種壓迫感在內心騰起,心跳進一步加速。
組織部辦公室在三樓西邊,大門虛掩著,里面坐著一個禿頂中年男人和一個大眼睛小姑娘。魏民敲了一下門,“請進!”辦公室里傳來大眼睛小姑娘懶洋洋的聲音。“你們好!我叫魏民,是江南農大農經系的畢業生,今天到這里拿分配通知的。”禿頂中年男人放下手上的報紙,用眼睛瞟了一下魏民,嚴厲地說:“你是今年大中專畢業生拿通知書最晩的一個,年輕人,工作怎么能這樣拖沓?我還以為你不想要這份工作呢!”“不好意思,我父親住院,我陪了他一個星期,耽擱了時間。”魏民慌忙解釋。禿頂中年男人打開抽屜,拿出一張事先填好的干部分配通知書扔給魏民,盛氣凌人地說:“抓緊去報到,三天后本通知作廢!”魏民接過通知書,千恩萬謝地離開了組織部辦公室。
有些人就是這樣,官不大,架子不小,在領導面前卑躬屈膝,轉而又找機會罵罵他人,從而尋求內心的平衡。魏民最討厭盛氣凌人的人,他不知道禿頂男人憑什么這么囂張?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魏民心想,要想不被挨罵,首先得積攢資本。
魏民走出紅色長廊,掏出分配通知書,認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人生下一站——金口鄉。
【父親】
魏民的父親是真病了。魏民的父親叫魏貽庚,是南盛鄉大義村小學的教師,母親李金云在家種地。家里承包了五畝責任田,今年雙搶期間氣溫連續超過三十八度,父親因勞累過度而倒下,經鄉醫院檢查倒是問題不大,只是中暑虛脫,醫生建議住院,因父親底子差,恢復慢,直到第六天才基本恢復。
魏貽庚文化程度并不高,新中國成立前讀過兩年私塾,由于聰明過人,加上勤奮好學,僅學一年珠算就把先生嚇跑了,原來先生會的他全會了,先生不會的他也能觸類旁通,提出的問題讓先生啞口無言,故先生一大早卷起鋪蓋走人,連工錢都不敢要。魏貽庚因此在當地聲名遠揚,人人稱之為“先生”,新中國成立后,就留在本村的大義小學當教師。說起父親,魏民是自嘆不如,父親記憶力超群,通今博古,思想深邃,講起傳書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起故事旁征博引,神采飛揚,講起課來循循善誘,淺顯易懂。小時候,農村文化生活枯燥乏味,一吃完晚飯,家里總是圍坐著幾十人,聽父親談古論今說書講傳,鼓掌聲、喝彩聲不絕于耳,每次鄰居們都帶著滿足的神情慢慢散去。父親就是他小時候文化生活的全部記憶。
魏貽庚對小孩教育很嚴格,他對別家小孩總是和顏悅色,和藹可親,可對自家小孩卻從來沒個笑臉,四個孩子除女兒之外全部挨了他的棍棒,他是個老思想,崇尚“棍棒成才”的理念。有時魏民在想,如果不是父親的棍棒,自己未必有壓迫感,未必有前進的動力,如果考不上大學他的人生將改寫,所以他真的很感謝父親的棍棒。父親是個老師,自然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70年代末期,生產隊實行工分制,家里因小孩都上學,沒人賺工分,所以他家成為全生產隊欠錢最多的農戶,屢受大隊批評,父親硬是頂著種種壓力不讓孩子輟學務農,堅持讓大哥魏國完成學業直至考取大學。魏貽庚不僅希望孩子學業有成,更希望他們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由他給三個兒子取名就知道他的期望:老大魏國,老二魏民,老三魏黨。可就這三個名字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給他帶來橫禍,有人舉報魏貽庚動機不純,惡毒攻擊偉大的中國共產黨,企圖顛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給小孩取名叫為“國民黨”,為國民黨搖旗吶喊,企圖反攻倒算,是典型的現行反革命。為此魏貽庚被公社專案組關了一個多月,作為典型在全公社游行批斗。
在病床上,魏貽庚見魏民萎靡不振,知道他為沒能留校而懊惱,于是伸出手拉了拉魏民的衣襟。魏民見父親醒來,趕緊倒了一杯水端給父親,魏貽庚示意魏民坐下。
“魏民,爸爸想聽一下你的下一步打算?”
“現在還沒上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能這樣說,做任何事情首先要明確方向,其次要有大概的規劃,否則,將會走彎路。在我看來,你沒能留校并不是壞事。你看,我們家有已經有兩個老師,我和你哥都是老師,所以我不希望你又從事這個職業,換個行當對你的人生沒有壞處。我并不是說教師職業不好,教師職業固然很崇高、很偉大,教書育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但是你要看到,教書是一條線,服務社會的面畢竟比較狹窄,但如果你到政府部門工作那又不一樣,政府服務的是一個面,涉及全社會的各個領域,對社會的貢獻要比一個老師大得多。所以這次你沒留校我倒認為是件好事,你思想靈活、視野開闊、敢想敢干、為人坦誠,是一塊從政的好材料,我們家不缺好老師,但是缺好干部,不要灰頭土臉,好好干!”
“爸,我并不是不愿從政,只是農村條件差,而且離童麗又遠,將來的生活不知道怎么辦?”
“我早就告訴你讀書期間不要戀愛,你就是不聽!大學談戀愛那是感性認識,而生活是理性的,很多人在談戀愛的時候尋死覓活,可到后來還不是分道揚鑣了?要我說,如果為這事你們吹了那更好,這點風浪都經不起,人生的路還長著呢,將來如何面對生活的挑戰?至于吃苦的問題,鄉鎮有多大的苦吃?對年輕人來說,吃苦不僅是人生的一種歷練,也是人生的一種財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善于吃苦,勇于吃苦,在吃苦中鍛煉成長!”魏貽庚由于說得急促咳嗽起來,魏民趕忙把父親扶起來,用手輕輕拍著父親的背。
“爸,您不要多說了,您歇會兒,我會處理好的。”魏民說。
“我這里沒事,明天就辦出院,你抓緊去上班。還有,當老師的事情我可以多給你說說,當干部我可不懂,但幾個原則還是要把握:一是要為老百姓辦實事,心中時刻裝著老百姓;二是要勤政廉政,不要讓老百姓戳著脊梁骨罵娘;三是要腳踏實地,不要搞歪門邪道,多做事不會累死人!”
“好的!”魏民答應道。
父親說:“你明天去縣委組織部,不管分配在哪里都要平靜面對,單位我們選擇不了,但如何做好工作自己可以選擇。不管在哪一個崗位上都要盡力而為,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有了這樣一個目標才能應對各種艱難困苦。”
父親繼續說:“我國偉大的史學家和文學家司馬遷有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后來,他因李陵降匈奴事件辯護而觸犯武帝忌諱,遭遇腐刑。受刑后,他懷著極大的悲憤和憎恨心情,堅持完成五十萬言的歷史巨著《史記》。魯迅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司馬遷為實現人生夢想,寧可忍受腐刑的屈辱,他認為如果伏法而死,那就像牛身上少了根毫毛,是毫無意義而且是不值得的。”
父親最后說:“偉人留業績,凡人留痕跡。我們都是凡人,但不管我們在哪個崗位,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跡,這樣回首人生路,才能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生。”
父親說了很久很久,最后疲憊地睡著了。“偉人留業績,凡人留痕跡。”父親的話在魏民耳旁回蕩,望著父親清瘦的臉龐,魏民靜靜地思考著父親的話,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有懂。
【嫣然一笑】
走出縣政府大院,魏民想去省城東昌市看一下女朋友童麗。大學畢業后他只見了童麗一次,那次兩人不歡而散,主要是為魏民分配的事。系書記征求魏民的意見,問他是否愿意留校當老師?他說我晚上回答你。傍晚他約童麗在校園的香樟林碰面,當童麗得知這一消息后喜出望外,抱住魏民的頭親了又親,弄得魏民渾身發熱,欲火難耐,如果不是在公共場所他真想與童麗融為一體。但童麗仍不相信這是真的,說:“魏民,肯定好多人想留校,要不你送點禮給書記,我總覺得不踏實。”魏民不悅地說:“你怎么這么庸俗,我們這是在大學校園內,又不是在社會上,送禮肯定要挨罵,弄得不好書記認為我人格有問題而取消我留校的資格。”童麗不以為然:“伸手不打送禮人,搞得不好書記就等著你去送禮呢?”魏民用嘴堵住童麗的嘴巴,馬上就要畢業了,他不想破壞這美好的氣氛。
兩人分手后,童麗的話老在耳邊回響,魏民有些猶豫不決,想想還是去學校的內街上買了點水果和保健品去了系書記家里,強烈地表達了想留校的愿望。魏民認為自己的成績在全系排第一,而且又是系書記主動找的他,自己還送了點禮物給書記,留校是鐵板上釘釘的事,于是安心回家幫母親“雙搶”。
過了一個多月,一點動靜都沒有,魏民有些不安。他專程去學校找到系書記問及此事,系書記告訴他留校方案已經定了,原計劃是留兩個,可后來學校只安排留一個,(二)班的一個同學留下了。魏民心里十分失落,想找書記理論,可又沒有充分的理由,誰說了你就一定留校?哪里規定別人就不能留校?書記什么時候答應了你留校?人家不過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見而已,你還當真?只怪自己太單純,輕易地相信一個人。辦事一定要釘釘子拐腳,沒到位的事一律不算數,只不過魏民不懂這一游戲規則而已。
魏民將這一消息告訴童麗,本希望得到童麗的安慰,誰知道童麗芳容大怒,一陣埋怨:“早就告訴你要注意,可你就是自以為是!好了,現在位置給別人頂了,你將來怎么辦?我們將來怎么辦?”說完嚶嚶地哭了起來。魏民渾身煩躁,對著童麗大聲訓斥:“哭什么?我怎知道事情會是這樣?這又不是世界的末日?”看見魏民發火了,童麗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巴:“親愛的,不要急!現在還有辦法,能不能找找人,留在縣城,縣城到省城最多半個多鐘頭的火車,將來慢慢往省城調,可千萬不能去鄉鎮!”魏民看見童麗凄婉動人的樣子就心疼了,童麗并沒有錯,她只是想兩個人天天在一起而已,這是每個女孩對未來生活的基本要求,錯的是他自己沒這個能力讓她在溫馨的港灣里生活。
回家后魏民問了問父親,縣里認識什么人?可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學教師,父親認識最大的干部就是鄉中心小學校長。盡管如此,父親還是提了點農副產品厚著臉皮找到中心小學校長的家,求人家幫忙。中心小學校長念及父親是一個老教師,便托他在縣計委的同學過問此事,可人家回信說,今年大中專畢業生全部面向基層,機關一個不留,除非你找得到縣委書記或縣長。
魏民懷揣著去金口鄉的分配通知書,遲疑不決是否去見童麗。說不想見吧那是假話,熱戀中的男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是見了吧如何向她解釋?有可能是徒增煩惱。于是,魏民決定立即去金口鄉報到。
魏民一看表,快到十二點鐘,急忙打聽去金口的車站。到了車站,沿途看見不少私人中巴在拉客,因縣政府開放了客運市場,導致縣公交公司與私人客運戶競爭,原來劃定了拉客區域,可私人客運戶老是跑到縣公交公司來搶客源,經常是紛爭不斷。但公交公司與私人客運戶各有優劣,公交公司時間穩定,價格便宜,私人客運戶時間靈活,隨叫隨停,服務到位,但一到節假日就亂漲價。魏民打聽了一下,公交公司客車每天去金口一趟,下午三點出發,第二天早上七點從金口返回,私人客運中巴每天早上六點半從金口出發,當天下午三點半從雄江返回。魏民覺得還是國有企業正規點,再加上時間還早半個小時,便買了公交公司的車票。
買完票魏民頓時感到饑腸轆轆,這才意識到肚子餓了。早上由于要趕時間,一大早母親便炒了一碗蛋炒飯叫魏民吃了,再叫小兒子魏黨騎自行車送哥哥魏民去南盛街趕車,因為他家大義村距南盛街還有四公里的路程。
魏民在縣城雄江鎮不太熟,只記得讀初中的時候在這里參加過兩次比賽,他是從南盛中學考上大學的。魏民沿著縣城最繁華的中華路漫無目的地走著,中華路兩旁高樓林立,鱗次櫛比,街頭商鋪云集,琳瑯滿目,雖說是中午,但汽車鳴笛聲、錄音機的歌聲、小攤販的叫賣聲、樹上的蟬鳴聲卻組成了縣城特有的交響樂,讓人流連忘返,繁華程度雖然比東昌市要差很多,但與南盛街相比卻是天壤之別。沿著中華路往南走不久,便看見一座中華橋,中華橋下面是波光粼粼的雄江,雄江兩岸有兩條街,沿江北路是服裝一條街,服裝街旁邊是大型百貨批發市場;沿江南路是飲食一條街,飲食街旁邊是農產品批發市場。農產品批發市場人聲鼎沸、人流涌動、車流如織,全縣各鄉鎮商戶將農產品拉到這里來賣,再從服裝一條街和大型百貨批發市場批發自己所需商品去鄉鎮賣,真正形成了東昌縣的經濟中心。魏民來到飲食一條街,找到一家小面館,要了一碗面,找了一個面對雄江的座位。看著清澈的雄江水緩緩流過,魏民的心坦然了……
魏民看看離乘車還有一個多小時間,便來到東方路上的新華書店。魏民從小酷愛文學,讀初中的時候大哥魏國從學校圖書館借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用了兩天時間便讀完,幾天來一直沉浸在故事描繪的人物命運當中不能自拔,甚至影響上課。為此父親將這本書扔進灶里燒了,而且告誡他:“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要看一些沒有用的書。”后來,大哥再也不敢帶小說回家。雖說是這樣,魏民卻從此愛上了文學,大學期間看了不少的中國古典名著和世界名著,但從來不敢在父親面前看小說。
魏民隨意在新華書店的書架旁邊看邊翻,他想帶幾本書到金口鄉去看,既豐富自己的業余生活,又增加點知識,因此他選了一本工具書《新華漢語字典》,一部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正當魏民抽出這部書時,頭猛地與人相撞,他只覺得頭昏眼花,幾本書嘩啦啦地掉在地上。這時,他聽見一個女孩壓抑的哭泣聲,他睜開雙眼,看見一個小姑娘捂著臉蹲在地上,小聲抽泣著。魏民雖然頭暈,但看見自己撞到一個小姑娘,頓時充滿歉意:“不好意思,剛才只顧看書去了。”見小姑娘不作聲,魏民便伸手攙扶小姑娘起身。小姑娘扎著馬尾辮,穿著白色碎花連衣裙,修長的身材在連衣裙的襯托下婀娜多姿,大大的眼睛掛滿淚珠,那皮膚白得像玉,看了著實令人愛憐。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甩掉魏民的手說:“沒關系!”盡管眼睛依然噙著淚,小姑娘卻表現得十分溫柔大方,反倒襯出魏民的粗俗。魏民見狀,幫她撿起地上的書,他看見小姑娘選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魏民把書交給小姑娘,不覺多看了幾眼,越看越覺得親切,仿佛似曾相識。他交錢的時候小姑娘也在交錢,出門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向小姑娘揮了揮手,小姑娘對他嫣然一笑。
直到上公交車,那笑容還一直印在魏民的腦海中。
【打抱不平】
雄江鎮到金口鄉大約五十公里。鄉村公路從90年代中后期才開始硬化,那時除了雄江鎮至武溪鎮十七公里是柏油路之外,其余三十多公里都是砂石路,而且有不少路段坑坑洼洼,一般要走兩個小時左右。到金口鄉去的旅客除了少數開會辦事走親訪友之外,大多數是做生意的,客車頂篷堆滿了貨物,車內也塞得滿滿的,走進車內,撲面而來的是汗臭味、水果味、蔬菜味、干貨味等夾雜在一起的氣味。
魏民上車的時候車上已坐滿了人,過道上也站了好些人,好在上午就買了車票,否則沒有座位。已到三點半鐘了,看見司機還沒發動車,后面的乘客齊聲嚷嚷:“走啊!走啊!”司機已經承包客車運營,本想再等幾個乘客,見眾人不讓,便發動了車輛。客車剛駛出車站,迎面幾個人跑了過來大聲呼叫:“停車!停車!”司機停車打開車門,只見上來四男一女,每個人肩上都挑著一米高的竹筐,一看就知道是賣菜的。車內本身就擠,加上五個人帶五擔竹筐,眾人不悅:“擠不了啦,坐下一趟!坐下一趟!”這五人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急忙抱拳:“各位,不好意思!大家擠一下,我是梅林村的萬有財,我們幾個人還要趕回去上戶收菜,明天還要趕這趟車到雄江,晚了就做不成生意,希望大家理解!”說完,招呼其他四人將竹筐收攏,放在發動機上,幾個人擠坐在過道上。
這時有人問:“你們村的菜不是黑皮和老五包了嗎?怎么你們出來賣菜呢?”那個叫萬有財的忙回應:“這位大哥問得好,我們村的菜黑皮和老五一幫人是在村里收購了好幾年,可是他們壓價太低,而且短斤少兩,老百姓敢怒不敢言。我是前不久從溫州打工回來的,聽說這事就到雄江農產品批發市場做了一個調查,發現他們沒按市場規律辦事,任意壓低價格,他們自己的利潤留成太大。我找他們交涉,誰知他們根本不讓步,說:‘價格就是這個價,你們愿賣就賣,到時蔬菜爛掉可不能怪我們沒有幫你們。’所以我們幾個人就承包了村里的蔬菜批發業務,每斤空心菜比他們多給老百姓一毛錢,村里人都很高興,我們也賺了點錢,免得外出打工,還可以和父母、老婆孩子在一起,你說是不是?”
“你說的是個理,可黑皮他們心狠手辣,你們還是要小心點!”車上有好心人提醒他們。
“我們村小組開了會,菜農全部簽了字,村民跟我們簽了產銷合同,我們的利潤不超過百分之十,價格隨行就市,絕對不坑害老百姓。我們自己村的人賣自家種的菜還會犯法啊?我們有理走遍天下!”萬有財當兵轉業,在部隊入了黨,思路比較活,他自信地說:“今天是第一天,我們幾個挑幾擔菜試了一下,效果不錯,下一步我們計劃買一部農用車,將來就不用擠你們了。”
“嘿嘿嘿……”車上響起善意的笑聲。
魏民轉眼看了一下萬有財,只見他中等身材,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顯得十分精神。魏民覺得萬有財這人很聰明,自己能賺錢,又能帶領群眾致富,不知道金口鄉多少人有萬有財這種眼光,頓時對他充滿好感。
過了武溪鎮,進入砂石路地段,客車隨即顛簸起來,一路揺搖晃晃,催人入睡。魏民見前面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也收起手上的雜志打起了瞌睡,車上的人大多數昏昏欲睡,只有少數幾個人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魏民睡不著,他對未來感到一片茫然,童麗那邊怎樣去應對?金口鄉的前景如何?他去金口鄉干什么工作?想到這里他覺得一陣胸悶,一切的一切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朝他壓來,漸漸地,他似睡非睡……
“到金口車站了,各位乘客請下車!”不知什么時候,魏民耳邊響起售票員嘶啞的叫喊聲。魏民睜開眼睛一看,見到了一個集市上,這就是金口街了。魏民夾著剛買的公文包,伸了伸腿,懶洋洋地隨著人流擁擠著往外走。忽然間,客車外一陣騷亂,只見一個黑大個帶著十幾個小青年圍在客車出口通道旁,黑大個看見萬有財出來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隨手就是一拳,萬有財連人帶竹筐一起摔在地上,鼻孔鮮血直冒。
“打架了!打架了!”人群中有人驚呼,不一會兒涌來大批圍觀者。
只見黑大個一腳踩在萬有財身上,一只手指著他的臉,說:“你他媽的找死,敢搶老子的生意,你是不是活膩了?你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誰?在金口還沒人敢搶我生意!”
“誰搶你生意?我們是做自己的生意。”萬有財低聲嚷道。
黑大個又扇了萬有財一個耳光,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還狡辯,前幾年你干什么去了?我們做得好好的,你他媽還想把我們的生意給搶了。”
“那是你們坑害群眾,故意壓低價,否則我也不會摻和這事,我們自己家種菜自己賣關你們什么事?”萬有財嘟囔道。
這時人群中有個瘦小個拍拍巴掌說:“各位鄉親,大家評評理,梅林村的蔬菜我們賣了五年多了,當初賣菜難的時候是我們幫著找市場,否則扔在大街上也沒人要,梅林村的蔬菜基地過去只有二三十畝,現在發展到一百多畝,我們是功不可沒。現在萬有財要搶我們生意,你們說對不對?”
這時人群中有說對的,是不能搶人生意;有說不對的,價格要公正公平;還有說不管對不對,打人就不對的,一片嘈雜聲。
黑大個指著萬有財說:“你們要做也行,得交業務轉讓費,每天一百元。”
萬有財爬起來,指看黑大個說:“你這是公開搶劫,我們憑什么交轉讓費給你們?我們與菜農有產銷協議,我們是合法經營。你們轉讓什么給我們?你們的合同在哪?你們如何保護菜農的合法權益?如果說轉讓,我可以將我們的合同無償轉讓給你們,但前提是你們必須嚴格遵守合同的約定,你們做得到嗎?”
魏民問了一下旁邊的乘客:“那兩人是誰?”
旁邊的乘客悄悄地告訴魏民,那黑大個叫黑皮,那瘦小個叫老五,他們倆是金口街兩霸,無惡不作,欺行霸市,魚肉百姓,沒有人敢惹他們。
老五見萬有財絲毫沒有退卻之意,對黑皮說:“大哥,不給他們點教訓他們不會長記性,懶得跟他們再理論。”黑皮用手一揮:“打!”一伙人圍著萬有財拳打腳踢,幾個一起賣菜的村民見狀憤憤不平,舉起扁擔要幫萬有財解圍。這時黑皮的手下一個個從腰間拔出了尖刀,一場械斗一觸即發。附近居民趕緊打電話到派出所報案,也有一些不懷好意者惡意慫恿:“打!打!打!”
這時,魏民從車上擠下來,大喝一聲:“慢!”然后對著黑皮厲聲說:“你們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敲詐勒索,毆打群眾,聚眾鬧事,你們懂不懂法?”
老五不屑地瞅了瞅魏民,說:“你是哪只井里蹦出的蛤蟆?這里沒你的事,哪里涼快哪里呆著,否則別怪我們手上的刀不長眼睛。”
魏民二十出頭,一米七八的個頭,身強體健,血氣方剛,從外表看文質彬彬,寬腦殼,翹下巴,臉部輪廓清晰,顯得英氣逼人,根本不像惹事的人。但他小時候練過武術,那時有一個福建的武術老師下放大義村,與他父親是同事,見魏民天資聰穎,長得又壯實,著實從心里喜歡,便教了魏民幾套南拳,魏民一學就會,打起拳來像模像樣,雖說學的不系統,而且時間也不長,此后魏民卻愛上了武術,偶爾也會揮上幾拳,漸漸地養成了鍛煉身體的好習慣。他說:“路見不平的事我管定了!”
這時,那伙人中有人指著老五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金口鄉伍書記的外甥,你管他的事,你不是找死嗎?”
魏民義正詞嚴地說:“我不管他是五書記的外甥還是六書記的外甥,他做了違法的事我就要管!”
“你小子找死!”老五惡狠狠地沖向魏民。魏民將公文包扔給剛才坐在他前排戴眼鏡的小青年說:“麻煩你幫我拿一下包。”說時遲那時快,魏民轉身掛蓋退步沖拳,將老五一拳擊倒,老五頓時痛得哇哇大叫。幾個手下合伙圍過來,魏民蹲好樁步,左弓步雙推掌,將眾人一一擊倒在地下。
黑皮是這伙人的老大,他真名叫劉鐵塔,但在金口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人人稱之為黑皮。黑皮身材高大,如其本名像一座鐵塔,雖然長得黑不溜秋,但體壯如牛,滿臉橫肉,兩道劍眉,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顯示出他的狡黠,因其愛打架和講義氣,在金口街糾集了一伙弟兄,成為金口街一霸。黑皮見狀惱羞成怒,這幾年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他揮拳砸向魏民,魏民躲閃不及,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臉頰上冒出鮮血,魏民還沒反應過來,身上又挨了黑皮一拳。魏民跳到一邊,用手抹了抺臉,看見自己一手的血,頓時火冒三丈,他蹲了一個樁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吼一聲,來了個虛步推掌沖拳,狠狠地砸在黑皮胸口,黑皮應聲倒地,捂著胸口在地上翻滾。
圍觀者見狀,大聲喝彩,齊聲高叫:“打得好!打得好!”
“嗚嗚嗚……”這時來了一輛警車,從車上跳下四五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為首的警察舉著手槍,瞄著魏民、黑皮、老五等人,厲聲道:“不準動!有人反映這里聚眾斗毆,所有人抱著頭蹲下!”其他幾個警察迅速將這些人的刀具、扁擔等沒收,并將魏民、萬有財、黑皮、老五等人用手銬銬上。
為首的警察說:“將這些人全部押到派出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