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雨夜駛過P鎮的列車(1)
盧福牽著阿小的手已經在這座站臺上等了好久。
身后的候車室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連同盧福阿小在內的八個人都站在站臺上一動不動,眼巴巴地看著一節接著一節的車廂呼嘯著向南駛去,吹開了盧福的衣襟,弄亂了阿小的頭發。
P鎮的這個站臺盧福頭一次來。不像火車,盧福六歲的時候就仔細見識過。那次他受著一股無名的力量牽引,腳下生出了風,剛跑出自家的麥地時,見到了P鎮傳說得當緊的黑乎乎的火車。
也是從那時起,P鎮開始籌建這個車站。鎮上貼出告示,凡14歲以上的孩子家,按人頭每人出300塊錢,如果你不愿意出這錢,家里孩子將永遠沒有在站臺等車的權利。
盧福是家中老三。父親交上去300塊錢。父親讓他的二哥上了站臺。
那時他的二哥正好十五歲,父親給他穿上家里唯一的一件料子服——一件藏藍色的中山裝,母親從舅舅的頭頂上取下了一頂黃色的軍帽扣在二哥頭上。最后,父親咬了咬牙,將他壓在箱底的印有“獎給模范飼養員”字跡的人造革皮包頗為鄭重地放到了二哥手里。
父親牽著二哥的手,在站臺上一站就是一個月,可是呼嘯的火車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第四十天,父親身旁的一個人提醒說,好像從來沒見過這輛火車停下來過。這下人們開始有了反應,他們質問牽著一雙兒女同樣在等車的鎮長,鎮長慢吞吞地說,這么大的一個家伙,光停下就得費不少功夫,留給咱們鎮的那節車廂還在后面。
第三個月的頭里,下了場雪,盧福的母親見父親還沒回來,就約了幾個人去站臺送棉襖棉褲。也被站長轉身攔住,他說,這個站臺是有暖汽的站臺,里面熱得穿著薄褂都要出汗。等上了車還要好,想熱就熱,想冷就冷,這些笨重的東西一點用處都沒有。
四個月剛過,下了一場雪,雪大得遮住了天,一下就是好幾天。雪開始轉小的那個傍晚,父親帶著一身雪花回到了家,一連氣喝了五碗磚茶后,才開口說,二娃上車了。
盧福再沒見過他的二哥二娃。那時候盧福十一歲。P鎮那些上了車的孩子從來沒有一個回來過,但不知P鎮的人從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知道他們各自的孩子的情況,比如娶上媳婦沒有、生了幾個孩子。后來鎮上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分析說,怎么可能回來么?只有那么一條軌道,這趟車轟隆隆往南不停地開了十七年,根本騰不下往北回的路。
進站的費用每年都在漲,今年新上任的鎮長在喇叭里講,要把車站弄得漂漂亮亮,沖著火車的那面全裝上燈泡,讓火車能將P鎮的車站從那些黑頭黑腦的車站區分出來。這樣火車一到這里才愿意停下來。
車票漲到八百元。盧福只攢下一千元,原來指望著阿小和他的姐姐棉花都能上車,現在只能讓阿小一個人去了。留下棉花,盧福心里竊喜,再怎么說,自己還是舍不得兩個孩子同時走掉。留著棉花,家里就留著顏色。
盧福從三個月前進了站就再也沒有坐下過,他跟他父親一樣,害怕一打盹的功夫就耽誤了孩子的前程。下一次火車再停下來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早上車早享福。
盧福再一次環顧四周,阿小是這群等著上車的孩子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一歲。盧福為此頗為得意。雖說按照鎮上的規定,要年滿十四才能上車。可是盧福的舅舅在鎮上公安局,就給阿小改了戶口。不過鎮上年滿十四的孩子越來越少,能走的全都上了車。余下沒錢走不了的,也一直沒錢。比如后洼鄉三村,這十八年總共才送出去三個孩子,還是由村長挨家挨戶在全村集來的款資,最聰明最聽話的孩子才可能被送上車。那是一個龐大的儀式,盧福有幸見識過。三村那次上車的孩子叫水娃,被全村的人簇擁著走了一天一夜,到車站的時候,水娃他爸嘩啦啦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沖著全村的人磕了幾個響頭。盧福聽人說,本來要走的不是水娃,原本選出來的那個孩子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整日介躺在床上咳,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村里的人等了一個月,見還沒有好的跡象,就又選了水娃出來。
火車終于停下來的那天夜里,下著大雨,還好盧福帶了傘,他把傘撐到阿小頭上,一直到阿小的腳踏上踏板,阿小回頭看盧福像是要哭出來。就著雨水盧福抹了一把臉,拍拍阿小瘦伶伶的腦袋,阿小就被人扯上了車。盧福聽見一聲長鳴,本能地閃開身子,就看見這黑乎笨笨的東西咔嚓嚓挪動起來。
盧福回到家,先被阿小媽的尖叫聲嚇了一跳,阿小媽指著他的臉問咋了。盧福用手一抹,抹下一層黑來。他才明白,為什么剛才下了雨,火車的上半截就變成了白的,不像他小時候見到的那個黑色的火車了。
阿小上了車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和他以前聞過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樣。有點酸,還略發苦,讓喉嚨上方有些不適,阿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連口水都跟著噴了出來。
領著阿小的這個男人高大異常,臉色若隱若現,邁著大步只顧往前走,阿小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好幾次險些被對面來的人碰倒。阿小伸出手輕輕拉住這人的衣角跟著。這時聽見有人從對面罵罵咧咧地走來,阿小抬頭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對面走來的這個人胡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綠瑩瑩的眼睛,頭頂上光光的,四周卻圍了一圈羊毛卷似的紅頭發。他的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阿小不懂的話,雙手夸張地在空中揮舞著,走近阿小時,突然放慢了腳步,像是想從口袋里掏出什么,阿小本能地閃到一邊,卻被一條伸過來的腿絆了個咧咀。
“春旺!”阿小驚喜地叫了出來。
春旺收回腿,摸摸阿小尖溜溜的腦袋說,你也上來了。
春旺還是那個春旺,只是大了幾號,嗓門也變得又粗又啞,臉倒是比以前白凈了許多。阿小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撲到春旺的懷里。但還沒容他做出這個舉動,阿小的手里就被塞來一團白色的東西。阿小低頭一看,是厚厚的一個棉花樣的東西,兩頭都系著帶子。阿小抬頭,卻見給他東西的大胡子已走過去了。
春旺把這團棉花網團好,塞到阿小的口袋里。然后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遞到牽領阿小的那個人手里,說,我帶他去吧。
阿小注意到,春旺說話時與在家里不大一樣了。舌頭頂上總是一卷一卷的。
讓春旺拉著手,阿小的心里踏實多了。他問春旺還要走多遠。春旺歪著嘴角向車廂頂上掃了一眼,回頭說,走累了我們就休息。
阿小看了看旁邊,左側是一間間緊閉著門的灶房那么寬的房子,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從這些門里走出來。右側是銀白的墻壁,上面大大小小地都是窗戶。阿小伸出手一摸,才發現窗戶連同灰色的窗簾都是畫上去的。窗戶里沒有風景,黑乎乎地一片,看起來總是在夜里。
頭頂上一連串昏暗的光暈,作響,像是隨時有停電的危險。
阿小很想問春旺是不是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最終出口的卻是:我媽說你早就淹死了。
春旺終于很爽快地笑了起來,他松開阿小出汗的手,從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支煙點著,得意地說,就當我淹死好了,那雜碎還活著?
阿小點點頭。他想起小時候春旺被繼父打得回不了家的時候,都要坐在阿小家的炕頭,吃一口阿小媽給他的饃,再喝上一碗香噴噴的小米稀飯。
春旺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煙,回頭問阿小,想見你二叔嗎?
阿小歪著腦袋想了一下,才明白春旺說的二叔就是多年前上了這車的二娃叔。他和棉花姐無數次地聽父親講起過,仿佛是樁家族的榮耀。
阿小用力地點點頭,問,他在哪里?
春旺又是那樣像從牙縫間擠出涼氣似的說,我也沒見過,聽人說他就在前面,我們不停地走就會碰到他的。
阿小本來腳底板脹得生疼,聽春旺這么一說,輕松了好多,他攥起春旺的袖子,催促他起身。
不知道又走了多遠,兩邊的門還是一扇接一扇沒個盡頭。阿小的肚子都叫了半天了,可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他滿鼻子都是那種陌生的氣味,而且這氣味越來越重,直到靠近一扇墨綠色的大門。
門本來看上去牢不可破,春旺只用手指點了幾個數字的按鈕,門就靜靜地從中間分開。
阿小被突然而來的白光刺得閉上了眼睛,隨后,一股更為刺鼻的味道讓他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這是一間大大的房子,屋頂、墻壁、桌子椅子都是白色的。更白的是燈光。滿頂子都是能發出白光的燈。比P鎮車站的燈要亮多了。阿小低頭看他的衣服,上面油汪汪的幾個點子都在這樣的燈下原形畢現。
房子中間那個坐著的人吸引了阿小的視線。見過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后,這個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已經引不起阿小的恐懼了。春旺領著阿小一直走到那人的跟前才站下,春旺往前推推阿小,就把手拿開。隔著鏡片,阿小瞧見這人一雙渾濁的眼球,里面布滿血絲,他伸出一雙帶著膠皮手套的手在阿小的臉皮上捏捏,還翻開阿小的兩只眼皮看了看。最后他拿出一支扁扁的鐵勺,伸到阿小嘴里。還好阿小在鄉醫院見識過這東西,就趕緊伸出了舌頭。那只鐵勺在阿小舌根那里攪了兩下就拿了出來。此時阿小已被那冰涼的家伙弄得流出了眼淚。
阿小終于想出來醫生這個詞。醫生遞給他一張紙牌,上面用紅筆寫了個大大的31號。這時春旺才過來,拉著阿小繼續往前走。前面有一條窄小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過。左側仍是一道挨著一道的門。不過每一扇門上都用紅色的油漆標了大大的數字。在標有31號的門跟前,春旺站住,他拿過阿小手里的紙牌,插到門把手上方的一個凹槽里,阿小聽到那里咔地響了一下。春旺又像剛才那樣輕輕推著阿小,一邊說“不要怕,我在這里等你。”
阿小一步就跨進了門。門里漆黑一團,阿小什么都看不到,心里有些害怕。這時他的胳膊被人抓了去,同時聽到一個聲音說,把衣服脫掉。這是除春旺外,他頭一次聽到這車上有人跟自己說話。雖然看不清聲音從哪里來,但這聲音讓阿小想起廣播里的聲音,非常好聽。
阿小很快脫掉衣服,這時眼睛適應了黑暗,阿小看清這是一間雞籠大小的屋子,旁邊還有一個人坐著,跟阿小一般高,阿小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也不敢肯定聲音就是從這里發出。那個人清了清嗓子,不知作了什么動作,又一道門在阿小面前打開,阿小的眼睛又被突如其來的光刺了一下。
阿小沒有想到跨進這道門就迎來一場大雨,雨水從頭頂灌下,好一陣子讓阿小不能呼吸。雨水帶著一股強烈刺鼻的味道讓阿小禁不住干嘔起來。阿小張著大嘴,在雨中哭了起來。起初是抽抽噎噎的,后來索性放聲,阿小抱緊自己的雙肩,蹲在了地上。阿小想到母親和姐姐棉花,想到她們給他洗澡時在他頭皮上摩挲的柔軟手指,阿小哇哇地哭著,吸進了一大口苦酸的雨水。雨不停地下著,阿小無處藏身。不知過了多久,阿小的哭停止的時候,才發現雨也不下了。
剛才那道將阿小關起來的門又開了,有人扔過來一堆東西,阿小抱住一看,是自己的衣服。不過衣服像是有人給洗過,帶著一股好聞的香皂味。阿小很痛快地穿好了衣服。出門見到春旺在那里抽煙,阿小有一堆話要跟春旺說。春旺問他餓不餓。阿小本來已經忘了,經他這一提醒,肚腸里就咕嚕聲像是一下子放大了幾倍。阿小仿佛聞到了酸湯面的躥鼻子香味,嘴巴里的酸苦味淡去不少。
春旺摸摸口袋,捏出兩粒小片,一片紅色,一片黃色,要阿小吞下去。他說,這個比飯還管用呢。
果然,阿小一吞下去,肚子里的咕嚕聲就沒有了。而且阿小也不渴了,口水溢得滿口都是,帶著甜菜味。
阿小這時突然高興起來,原來心里的那些害怕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跟著春旺在這個長長窄窄的通道又走了一截,才算又到了一個大房子里。
這間房子比剛才的哪座房子都大好多。重要的是,四面都是活動的電影,比阿小在鄉里看到的大多了。房間里有不少人,都在一個個軟軟的椅子里坐著,每個人頭上都頂著一個圓圓的玻璃罩子,隔著罩子,阿小看不清這些人的眉目,看得清的是這些人時而顫動起來的身段。春旺示意阿小也照模樣坐下,遞給他一個玻璃罩子,又遞給他一塊方形的塑料板,板子上是各色按鈕,底下標著阿小不認識的字。然后春旺在旁邊的一個座位上坐下,抱住一塊板子,用右手食指點住了其中一個。阿小看到春旺的身體忽然繃直,他用雙手扶住座椅,臉上露出奇幻的表情。
阿小說春旺春旺,春旺沒有反應,自顧自地凝神,臉上的表情時有變化。阿小只得低著頭,在塑料板上摸索了一會兒,隨便找了一個按下去。
一只貓在后面跑了起來,被一種什么力量推著,阿小也止不住地住前跑,跑一會兒,回頭再看看,后來他發現在前面跑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只老鼠,那種在田里常見的碩大的土色老鼠,他被一種恐懼感折磨得渾身發抖,那只黑色的貓越來越近,眼看著快要抓住自己了,阿小看到前面有一個洞,想也不想,就鉆了進去。
貓被堵在了洞外,只能勉強伸進半個爪子,阿小貼在洞壁上,一動也不敢動。
這只貓在洞外只停留了一會兒,就走了。阿小忽然又能看到腿上的這塊塑料板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這時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說,你的得分:75。阿小又按了一個旁邊的一個按鈕。這次他很快地明白這回自己是貓,他強大無比,他像飛那樣跑著,一點都不覺著累,只要他稍一伸手,就能夠到前面的老鼠。可他忽然想多跑一會兒,他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可是他還是將前面的這只沒用的老鼠扣在了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