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剛這么一想,零星的大雨點就噼啪下來,少年慌忙去收拾上攤上的書。城里的雨是骯臟的,落在潔凈的書皮上,就是個泥點。少年迅疾地收著,沒注意女人是什么時候過來幫忙的。女人一副著急的表情,她似乎想用身體掩遮住攤上還未來得及收起的書。
還算少年手腳麻利,三分鐘左右,書已被捆扎好,挪到樹陰下,用幾張報紙蓋了。女人也縮起肩膀,愣神地看著被雨點打濕的路面,每聽到滾雷聲,都要輕輕地打個寒顫。
少年也站在樹陰下,與她相隔不到一尺,幾乎是肩膀挨著肩膀。少年突然有點緊張地說“這雨可能下不長。”
女人沒有回應,保持那個縮肩膀的姿勢一動不動,少年偏過頭看時,心里一驚,女人居然滿臉淚水!少年下意識地扭回頭來,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才對,是輕聲安慰還是裝作沒看見?
少年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也欠缺和女人打交道的經驗,尤其和女人這樣年齡的城里人。尤其對于女人無聲的眼淚,更是不知所措。在他看來,流淚是一件很隱私的事情,憑什么過問人家?就憑人家給了你一摞沒用的舊書嗎?所以少年只有呆呆地立著,裝作打量遠處的天空近處的路面。
所謂雷聲大雨點小,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雷聲示了一陣威便向遠處去了。少年小心地偏過頭,不知女人什么時候擦去了淚水,但眼睛周圍是紅了,臉上頓時有了腫脹疲憊的神色。
少年推過自行車,搬起書一摞摞放上。
女人跟過來,疲倦地問他,這就收了嗎?
“是啊,收了”。少年看看天色,又補充說,“反正也不會來人了。”
“今天賣了多少呢?”
“三四本吧。”
“幾點了?”
少年從褲兜里掏出小靈通看了看說,快三點了。說完又彎下身子碼他的書,多出了二十多本,怎么也碼不平整,少年又將它們從后座上放下來,一一打開,重新整合,把多出來的兩摞擔在了自行車前梁。
忙完這些,看女人還站在那里愣神,他覺得出于禮貌也該問一下子的,“你呢?還不走?”
哦,女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目光轉向少年的自行車,她說,我幫你扶一下吧。
就這樣,少年在前邊推著自行車,女人在后邊跟著。到公園門口有十來分鐘的路程,對少年來講顯得格外漫長。身后的女人雖不吭不哈,少年背后卻有種壓迫感,他不由得挺直了僵硬的脊背。
好不容易到了大門口,少年長出一口氣,回身說“謝謝你。”很顯然,帶著告別的意味。
但女人卻不理會,女人并未松開扶在書上的手,問他:“你往哪兒走?”少年真有些詫異了。這個自昨天上午闖入他書攤的女人到底打算做什么?他沒有像以前那樣老老實實地回答女人,他略顯不耐煩地停下腳步,說“我得回家去。”
“哦,我知道。”女人這一次看出了他的急躁,小心卻堅定地說“你把書送回家后,能不能去趟我家?”
少年沒說話,等待著她繼續。
“家里還有好多用不著的東西,我想不如給你,或許你還用得著。”女人停頓了一下又說:“過幾天,我就要搬走了,在這里又不認識什么朋友,也沒有什么親戚好送的。東西太多,帶不走了。”
女人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顯得更加疲倦,她扶住自己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氣,征詢地看著少年。
少年覺得情況一下子復雜起來,原來,上午這二十幾本書只是個開始。書的背后還會隱藏什么,少年現在說不清,他不能指摘說書本身是個陰謀,但他覺得事情的確越來越復雜了。少年遲疑著。說實話,即使后面沒有陰謀,女人許諾的那些對少年也沒什么誘惑。少年不喜歡被施舍的感覺。況且這施舍來得莫名其妙。
女人還在用探詢的目光等待著他的回答。少年遲疑著,憑直覺,他覺得這個面目疲倦慵懶的女人不像是蓄意成就什么陰謀,但他又有什么必要去刺探真相呢?
這時,少年的腦中閃電一樣突然看見下午在雨聲中女人充滿淚水的面龐。這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女人,少年心中即刻有了答案,他說:“好吧,先等我把書放下。”
三
少年以最快的速度把書一摞摞搬到屋里,小屋在一樓,透過滿是灰塵的玻璃窗,他看見在外等候的女人,少年沒有邀女人進屋。女人躲在陰涼處,還是一手抱著肩,對來往的小區居民視而不見,眼神照例掠過人群,盯向深遠處出神。這是少年已熟悉的神色。
女人的家離少年家不遠。是個有名的小區,住著家底殷實的城里人,樓群間綠地小橋流水,保安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少年推著一輛舊式的二八自行車,走在小區里不相協調,幸好還有女人走在前邊,并細心地回頭照應著他,否則怎么也得被保安盤問一番的。
“我弟弟。”女人指著少年,對一個向她打招呼的保安介紹說。
少年的臉紅了,垂下頭加快了腳步。
電梯間里,女人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漫不經心,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少年屏息斂氣地注視著紅色的跳動的數字。八層。
女人打開了八層二號的防盜門和實木門。屋里光線很暗,窗簾都拉著,一下子像是黃昏,定了定神,才看清屋內家具的輪廓。
女人過去把窗簾拉開,少年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白的。白的地板,白的沙發,白的電視柜,白的窗簾,白的衣帽架,白的燈具,白的靠墊,白的花瓶里白的花。
少年皺了皺鼻子,空氣里有難聞的腐爛味道,夾雜著酒味,與白色的陳設十分不相宜。
這是少年第一次到這樣的城里人家。在城里,他也有幾個親戚,那里的裝修大同小異,用了很多錢,但沒有一家像這樣給人以強烈的耳目一新之感。看上去,家具都還新,但顯然好幾天沒收拾了,茶幾上,沙發上零亂地丟著些衣物、器皿,還有一瓶葡萄酒,從那里發出變質的酸味。
但不管怎么說,少年松了一口氣。顯然這是個標準的住所,并沒有陰謀的氣息。
“隨便坐。”女人換上拖鞋,隨口說了句,便把少年扔在空屋子里。
少年拿不準自己是不是該換雙鞋。但他還是決定給自己留些主動權。他徑直坐在沙發上,盡量把身體放松,打量著屋內的陳設。
好幾個白色的木門,他也搞不懂里面是廚房還是臥室。只有一間屋子的門半開著,地上散落著花花綠綠的碎屑,少年覺得像照片的碎屑。
墻面上沒有一張照片,也沒有一幅畫,衣帽架那里也沒有任何一件男人的用品,鞋或衣服。女人果真是單身?
五分鐘左右,女人從衛生間里出來了,無精打采地蜷在少年旁邊的小沙發上,擺出聊天的姿態。
女人一連問了少年好幾個問題,關于少年的家鄉,關于少年為何擺上書攤,少年都如實作答。
女人松懈的態度讓少年放松下來,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也需要跟什么人沒有顧忌地說說話,他甚至告訴了女人他準備回家開個書店的打算。
女人一邊聽,一邊點頭。“好,不錯。”但少年覺得她并未聽懂他在說什么。她一邊禮節性地點著頭,一邊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你和我弟弟太像了。”女人忽然冒出這么一句。
說完,她從沙發上起身,到另一個房間里翻弄了一會兒,拿著一張照片過來給少年看。
是一張合影。女人就是身旁這個女人,年輕時的樣子,像是在家中隨意照的,手中還拿著一本正翻的書,淺淺地笑著,眼神熠亮。靠在她肩上的那個男孩十七八歲的樣子,戴著幅眼鏡,調皮地翹著嘴角,一臉幸福地笑著。少年并未覺出自己與照片上的少年有哪些相像。他奇怪女人怎么會有那樣的認定。他再定睛看了看照片,支吾著“有點像”,就把照片放回到茶幾。
其實少年真正想說的是,你也像我姐姐。看到照片之前,他未發現女人跟他的姐姐有什么相像,他只是覺得不知怎么回事,他像是與這個女人有什么關聯。見到照片之后,他才明白,女人笑起來,與他的姐姐真的很像。但他把這句話咽了下去。他拿不準此時給女人說這話是不是有諂媚的意思,他也拿不準作為一個城里女人,是否樂意聽到自己與一個鄉下女子相像。
“那他現在在哪里?”少年指著照片問。
女人遲疑了一下,淡淡地回應“不在這兒。”
這個女人的情緒似乎總是陰晴不定。你不說話的時候,她好像在有意討好你。你稍熱情點地跟她找話說吧,她又淡然散漫起來,讓少年覺得有點壓抑。
少年不知接下去該說些什么,但顯然女人并不想進入正題,一點給他收拾東西的意思都沒有。
這時女人打了個呵欠,少年忙說:“你要搬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