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女人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少年在說什么。隨即反應過來,說“南方,很遠的南方?!焙孟衽瞬畔肫鹧埳倌陙淼木売?,她從沙發(fā)上起身,向屋子里隨便掃了一下,說“你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
少年不知說什么好,女人的手一揮,給了他過于寬泛的選擇,讓少年無從下手。
女人看少年的神色,就一一指著強調“沙發(fā)、茶幾、衣帽架、鞋柜,都沒用了?!?
對了,還有,女人將少年帶到始終關著的一間房里,指著占據(jù)一面墻的玻璃書柜,說“這些書,喜歡,你就挑走吧?!?
少年一時有些恍惚。他覺得有些不真實。女人為何要如此厚待自己,僅因為在她眼里,自己像她的弟弟?女人并不像特別有錢的女人,不至于意氣用事地一擲千金,這些東西,不論送給誰,都是體面的禮物,賣舊貨也能賣個好價錢。女人為何手一揮,就這么送給自己?
四
少年再見到女人是兩天之后。那天從女人家里,少年感覺自己是逃出來的。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點著家里所有的陳設讓少年拿走,不僅如此,女人還拿出一個紙箱,那是些有年頭的證書,日記,紙片兒,女人一邊翻看一邊自顧自地講起這些舊紙的來歷。少年緊張起來,然后找了個借口就逃一樣地走了。
少年走的時候沒有拿走什么東西。他看中的東西不是用兩只手就可以拿走的。主要是他覺得女人的決定仿佛出于意氣用事,他想多給女人幾天時間好讓她考慮清楚。他與女人約好東西先放著,等他回去看看需要什么再過來。
回到家里,少年撫著跳動不已的胸口暗想,他不會再跟女人去家里了。他覺得這件事不對勁兒,從開始起就不對勁,但少年想不出來哪里不對勁。但從狀態(tài)來看,女人顯然不是一個精神失常者。少年覺得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有點燙手,他不想要了。
這天顯然女人來得比他早。而且女人的裝束也不同以往,她穿了條漂亮的白色連衣裙,配著精致的首飾,打了一把陽傘,頭發(fā)不知用什么束起來,盤在腦后,女人刻意地有了妝容后,少年突然覺得她的面孔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他想這個裝扮應是女人的常態(tài),漂亮了許多,但好像因此與他有了隔膜,那天在她家里的傾談都找不見痕跡。但女人顯然又在等他。
女人遞給他兩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有省里廣電廳的字樣。女人今天不僅化了淡妝,嘴角也有了笑意。她淺笑著對少年說,一個信封里是我家里的鑰匙,三天后,我就走了,我走后,你可以搬走我房間的任何東西。小區(qū)保安我已打好招呼。
這一個,女人指著另外一個信封說,是一封信。如果三天之內還沒有人來你這里取,你就打開吧。
記住,必須是三天之后。想了想,女人問,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四。
好吧,女人想了想說,好吧,等到星期天,如果沒有人來取,你就可以打開這封信了。
像以往那樣,女人沒有征詢少年的意見,她的吩咐帶有不容置疑的表情。她把兩枚信封交到少年手里,沒有做多停留,轉身搖曳著白色的裙擺,消失在游人稀少的清晨的公園小徑。
少年惴惴不安地看著這兩個信封。無疑,女人一步步踐行著她的許諾,并沒有戲弄少年的意思。而少年始終有些惶惑。但因了這兩個信封,女人一手制造的這個迷宮更具有了誘惑力。少年感到自己像是在童話國里穿行,一個踮起腳尖的小仙子,一面不斷從樹林中探出頭來調笑著,一面引他步步走入森林深處,探險的樂趣遠遠大過對危險的恐懼。少年在心里對自己說,即便沒有那些家什,沒有那一柜子的書,沒有那么多花花綠綠的小擺設,我也要陪著這個女人,走到最后的謎底。
五
一晃三天。少年照例上午九點出攤,下午五點多收攤。生意還好,畢竟天熱,到公園里歇涼的人也都無所事事,翻翻書也算個樂趣。
女人一直沒來。大約是真的搬走了。一想到這兒,少年心里就有隱隱的失落。女人最后來公園時的妝容讓少年反復回味。他多希望自己在這個城市里真有這么個姐姐。哪怕每周就來這么一趟,淺笑著翻翻書,再搭上兩句話呢。少年后悔沒有好好地與女人道個別,他也根本沒想起問女人要個電話。難道自己會奢望著自此有什么瓜葛嗎?還是算了吧。少年捏著那個信封里的鑰匙想。
兩個信封他一直帶在身上。偶爾摸到硬硬的鑰匙時,心會狂跳一陣,仿佛自己是面對芝麻開門的阿里巴巴。那么一墻柜的書,如果自己在家鄉(xiāng)開店,租的書差不多就夠了。她真的把那些還很新的沙發(fā)家具留下了嗎?沒用這把鑰匙打開房門前,少年仍不敢相信。如果是真的,那他是該賣掉還是輾轉把它們送回老家?
公園里多半時候是清靜的,少年在書攤前的多半時間也是無事可做的。這幾天里,一個個念頭不時地蹦出來,少年于是心潮澎湃,不得不認真地籌劃起了自己的未來。他暗自琢磨,也許等不了三年,理想就能變?yōu)楝F(xiàn)實了。
但稍冷靜下來,少年覺得這一切都像銀幕上的電影,感情全部投入在里面,但從始至終,其實什么也抓不到手。
拿信的人還不來。是什么人來取走這封信呢?少年猜測著。女人那天提到一個男人,是女人的老公?這樣的女人應該有過老公。他們之間必有一個故事。女人是為了他而遠走他鄉(xiāng)嗎?或者是因為遠走他鄉(xiāng),他的老公才離開她?總之是個謎。少年希望有朝一日會知道謎底。
少年等到了周日,這天是個艷陽天。十點的時候,盡管躲在樹陰下,少年還是出了一身汗。還是沒什么人來取那封信。按照女人的說法,少年可以打開信看看了。但他一直不想打開,像是不愿意打開一個麻煩。少年既想知道謎底,又不愿知道女人過多的隱私。女人為什么搬家,搬家后房子留給什么人,女人為何一樣東西都不愿意帶走,女人為何選中他作為施舍的對象,這些天已經(jīng)攪得少年心里亂七八糟。他雖然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已有三年,但好像和這個城市內部沒有一點關聯(lián)。他只是一直蜷縮在城市殼子的邊緣,取取暖,然后回家。對于自己雖有夢想,但對于這個城市,他沒有奢望,說到底,他也不喜歡。是這個女人給了他一些城市內部的氣息,但他還不知該不該接受。
直到下午五點快收攤時,少年才打開了信封。
信居然是寫給他的。
“擺書攤的少年”,信的抬頭這樣稱呼他。
擺書攤的少年:
真心希望你是先打開這封信,而不是先用鑰匙開了房門。我恐怕要嚇到你了,小弟。給你這封信和這串鑰匙,是想讓你幫我處理我在這世上最后的事情。
對,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躺在自家,也就是你到過的房間里??赡苌眢w已經(jīng)僵硬,可能還有些更不堪的畫面,但沒有血,我向你保證,沒有血淋淋的畫面。
死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怪任何人。現(xiàn)在你還小,不懂一個人在怎樣絕望的時候,才會像我這樣從容赴死。
我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親人,我也不想讓那樣所謂的半生不熟的同事朋友帶著猜測處理我最后的事情,所以我選擇了你。這是你的不幸,但我希望不要給你的心理留下什么陰影。
床頭柜的抽屜里留有三萬塊錢的現(xiàn)金,那是給你的。希望夠你回家鄉(xiāng)開個書店。
人死后的麻煩事有很多??赐赀@封信,你先打110,讓他們陪你過來。等所有的事情處理完,你幫我把骨灰撒到黃河里,一點也別剩,更不要留什么墳墓。
把這封信連同委托書一同放好,如果有某個自稱我丈夫的男人過來找你,你可以拿這個給他看。留好這封信。
最后謝謝你,你是我在這世上最后的傾聽者。
沒有落款,沒有署名,少年屏住呼吸,又急促地看了一遍。他突然覺得世界一片寂靜,腳底下像是有個黑洞,要把自己漩到地殼深處去。謊言,要么是童話。誰在跟他開這么大的玩笑?少年覺得肩上的包被那串鑰匙壓得好沉好沉,沉得他都背不住了。他傾斜著身體,大口喘著氣,望著刺眼的陽光,火辣辣的感覺傳遍了眼睛的每一根神經(jīng)。
少年定了定神,從褲袋里摸出手機,撥通了110。
六
天漸漸涼下來。公園還是那個公園。守書攤的少年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嘴唇邊冒出了毛茸茸的胡須。少年依舊九點出攤五點收攤。但他的書攤里,多了“租書”這個大大的牌子。出租的書什么門類都有,一眼望去都是些暢銷的正版書。
有幾個學生樣的人經(jīng)過他的書攤,指指點點地說,傻子,在這兒租書,哪兒有人看呀。
少年像是沒聽見的樣子,他的目光越過那幾個學生,望向公園小徑深處。少年希望某一天,一個男人,能從那里走出來,哪怕是沉著臉色,向他討要一封信。他希望有人能給他講一個故事,好讓他覺得之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其實只像書里的故事,有始有終,但夢醒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