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拉格日朗從廣場經過的時候,正好有一群鴿子飛起來,呼扇呼扇地飛過格日朗的頭頂后,給格日朗的綠衣服上留下一小灘白色做紀念。格日朗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手里正拿著一只不知被誰丟棄的風箏,細細琢磨著怎么能使它重新飛起來。
洛拉格日朗拎著紅色的風箏橫穿馬路的時候,有幾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對他指指點點地走了過去。格日朗想,他們可能想要這只風箏,可惜還沒修好,否則就送給他們好了,反正也是撿來的。想到這里他的腳步有些遲疑。
這時電信大樓的鐘聲響起,洛日朗停住腳步,定神一下一下地數了十二下。十二點了,怪不得肚子發出了咕咕聲。洛日朗翻開軍用挎包的包蓋,拿出一塊早上啃過的蔥花餅。蔥花餅滲出的油把那張報紙浸透了一塊。他打開那張報紙,撐起來對著太陽,在這張散發著蔥花香味的透亮的紙上,他欣喜地發現自己的那篇文章還沒有被浸入,“生命出行”四個字還好端端地立在右上角,題目下邊的洛拉格日朗幾個字像是一面鏡子,讓他有些不敢面對,他的目光從上面滑過,趕緊把報紙依照原有的印痕折疊了起來,放到了軍用書包的夾層里。洛拉格日朗一點一點吃完了這塊餅,肚子里還是有些空,他能明顯地感覺這塊餅在偌大的胃里只是占據了一個很小的角落。我的胃真的是太大了,格日朗想,它使我不停地為它服務,沒完沒了。讓我忘記腹腔里的這塊東西吧。他加快了腳步,朝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在寧園附近,他被一個身背大行囊的小伙了撞了一下,小伙子扭頭責怪地看了格日朗一眼,像是說他走的路線不對,格日朗突然想起一個人,這個人也背著一個大行囊,今天上午一直與格日朗呆在一起,就在剛才,說不定還在廣場等著格日朗呢。
格日朗又回到廣場的時候,發現他坐過的地方已經被一對兒中學生模樣的小情侶們占據了,四周也沒有朱可夫的影子,格日朗有點懊喪,他對余下時間他該做的事情有些拿不準,是在這里等,還是再去圖書館?
格日朗還是在春天的陽光下等了一會兒朱可夫,在感覺自己仁義盡至的時候,離開了廣場。
他今天很想寫一篇關于春天的稿子。
新華百貨大樓頂樓的音樂茶座照例人滿為患。看上去所有的人都過得不錯。格日朗有點后悔在下午來到這兒,春天來了,人們和冬眠的動物沒什么兩樣,都是急于出來放放風的,能夠靜靜坐下來的地方都被人填得滿滿的。就在格日朗要走的時候,旁邊幾個女孩子站了起來。格日朗趕緊坐在他們坐過的座位上,順手把那只她們啜過的可樂杯挪到了自己跟前,用一只手緊張地扶著,服務員過來收拾的時候,抬眼看了看格日朗,又看了看格日朗手里的這只杯子,沒說什么,走了。
格日朗松了口氣。一只杯子可以保證半天的時間不被打擾,他在心里這樣想了一下。
茶座里人挺多,但是沒有多少人肯大聲說話,格日朗喜歡在這樣的人群里呆著,他還可以抬起頭來,從落地的玻璃窗向外看看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道。
格日朗瞪著桌子上這張隨手撿來的大大的牛皮紙信封,能寫不少字呢,他想。他閉了閉眼睛,想到這時的春天,想到了剛才走過寧園時天空飛過的鳥。他在紙上寫下第一句話“能夠活著等到春天到來的鳥是幸福的。”
朱可夫在廣場上又等了很長時間,他也覺得肚子里咕咕亂叫,可是他不能走開,洛日朗說過要跟他一塊兒去報社。格日朗的一份稿件還在朱可夫這只大大的旅行袋里。
廣場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狗在漫無目的又像是若有其事地瞎跑。朱可夫看見一輛遙控車在追著一只兩三個月大的小狗,好多人都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只驚慌失措的小狗,朱可夫從自己的包里邊拿出了相機,為這些人和狗照了幾張。
朱可夫決定要走了。他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南走可以到那家報社。
格日朗離開新華大樓的時候,對自己寫的這篇文章還比較滿意。他決定親自送給那個編著一條大粗辮子的和氣的女編輯。每次都是托人送稿子,每次都是沒有回音,格日朗為那些稿紙心疼。洛拉格日朗幾乎每天都在寫點什么,然后找出一些自己還滿意的,眷出來讓一些在工地上或是隨便什么地方結識的朋友們幫他送到報社去,那是些能言善道的人,至少在格日朗看來,他們跟人聊起來,話題真是很多,說上一個小時好像還說不完。格日朗不行,對于那些初次見面的人,格日朗只能是漲紅了臉聽憑人家審問來由,況且,格日朗一跟生人說話就口吃,不過自從去年來到城市后,格日朗就認定,話少比話多好處更多。
格日朗走到報社門口的時候,又猶豫地站在臺階上,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見來來往往的神情從容的男女,他期望那個大辮子的女編輯能恰好走出來,他等了一會兒,看見好幾個人出來了,看起來都有些相像,但是好像全都在頭上挽一個髻,把一條條大辮子都隱藏起來。格日朗只見過那個女編輯一次,是一個叫做西亞圖的工友幫他送稿時在樓下碰見的。大辮子編輯正在推車準備下班,西亞圖走上前去打招呼,女編輯一笑,說,稿子就先放我這兒吧,上次的那篇不太好用,寫得是不錯,在我這里過關了,后來終審時卡下來了。你們再到別處試試吧。西亞圖指著格日朗說,他就是作者。大辮子編輯噢了一聲,對格日朗笑笑說,寫得不錯,繼續吧。
于是,格日朗屏住氣走到了門衛跟前,“找誰?”
格日朗揚揚手中薄薄的稿紙,說,送稿子,我——
沒等他說完,那個小伙就說,我問你找誰?
“就是這個”,格日朗翻開軍用挎包,拿出那張浸了油的報紙,翻開那一版,指著本版編輯那一塊的名字,說,“找她”。
小伙子仍然揚著下巴,向報紙上瞄了兩眼,扭過頭去,不再吱聲,格日朗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就試探著往里走了幾步,見沒人阻攔,就加快步子上了樓。格日朗沒有走電梯,他對那個狹小封閉的空間有著一種莫名的恐懼,他知道副刊部在五樓,在上樓的時候遇上了幾個人,他們都仔細地看了格日朗幾眼,格日朗越發惶恐,他突然覺得腿上的力氣都沖到了頭頂,腦袋沉沉的無可依托,腿一下子軟下來。
他還是找到了副刊部的大門,里面只有一個女孩子背對著門坐著,聽到有人敲門,扭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問,你找誰?格日朗說,這篇稿子,你看能不能用?說完他走過去,把一直在手里攥著的稿紙遞過去,女孩子皺了皺眉頭,用手捂了一下鼻子,指著另一張桌子說,放在那兒吧,編輯都不在。格日朗把稿子放在那兒,看著零亂的辦公桌,想了想,在上面壓了一小疊稿紙,猶猶疑疑地看了看,又猶猶疑疑地問那個女孩子,請問我以前投過的稿子能不能發?女孩子指著一個在紙箱說,你自己找吧,那里都是不能用的稿件。
格日朗在這些質地不同的紙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己的稿件,他看到白花花的好紙就這樣一頁頁被丟掉,心里覺得可惜,在這里面,還發現有好多根本沒有拆開的信封。
從報社出來,他心里覺得黯然,時值正午,他抬頭看看了今天的太陽,感到一陣發暈,鼻腔里馬上有一股東西流了出來,他急忙用手捂住,把頭揚起來,另一手手高高舉起,街上有很多人回頭看他,有一些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天空,格日朗想起一個笑話,他看到這笑話今天由于他又重演了一次。有個女人走過來,對身邊的同伴說,呀,這人怎么流了這么多的鼻血,格日朗偏過臉沖她笑笑,這女人又說:怎么止不住了?上醫院看看吧?格日朗又笑了笑,他覺得這女人的眼神那么像靈珍,那女人從兜里翻騰了半天,找出一包面巾紙來,遞到他手里,疑疑惑惑地走了。靈珍靈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