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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洛拉格日朗的一個片斷(2)

  • 彼岸燈火
  • 木妮
  • 2898字
  • 2016-06-24 13:09:22

洛拉格日朗知道,他離那個日子越來越近了。他看到了父親臨終時腫脹的軀干,哥哥最后在院子里留下的那一大灘猩紅的血。他閉上了眼睛。二十七歲,二十七歲,他想,給我的時間不算短了,當然也不能算長,他甚至覺得給他的這二十幾年的生命是濃縮了的生命,什么事情他都要比別人過早地嘗到,現在好了,他的日子真的按照一個六十歲的人該走的歷程走了一遭,但是有一處傷口,在那里,他是輕易不敢碰的,現在可以拿出來曬曬了。

靈珍退親的時候,格日朗躲在屋子里一直沒有出來,他把門關上,無力地靠在門背后,媒人們談什么話都是無關緊要的了,他不用聽也知道,上個星期大哥一死,他就知道遲早是有這么一天的,靈珍的家人這么做無可指摘,格日朗也不愿意家里再有一張凄苦的寡婦臉。就是從那天起,格日朗下了決心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血流得不那么急了,格日朗把面巾紙折成小卷,塞到鼻孔里。他向四周看看,沒有發現能洗凈血跡的地方,只好又回到新華大樓,到了衛生間,把臉上和衣服上的血跡一點點搓掉。洗完臉真舒服,他想,可是下一步去哪兒呢?還是去圖書館看看吧。

從新華大樓走出好遠了,他才想起那只風箏已經不在手里了。想了想,覺得可能落在新華大樓的音樂茶座了。他決定去看看。回過身的時候,遠遠看見朱可夫背著那只大背囊遠遠地走來,格日朗高興得笑了起來。他想跟朱可夫一塊去找回那只風箏。

風箏居然還在那個角落,靜靜地呆在桌子下邊,看來沒被什么人發現過。他們愉快地拎起了風箏,準備去一個小飯館。朱可夫說那里招聘男服務員,他們想去試試運氣。

飯館的老板看上去面挺善,居然和格日朗是同鄉,也姓孫,他拿起格日朗的身份證,念道:“孫海軍,是你嗎?”

格日朗說:“是我。”

“那怎么他叫你什么朗?”孫老板指著朱可夫問道。

格日朗不好意思地說:“自己起的。”

“咦?爹媽的姓可不敢不要。”孫老板鄭重地叮囑道。

填完表格,按好手印,孫老板拍下五元錢說,先去洗個澡。

格日朗洗完澡,覺得神清氣爽。前半夜他沒有睡著覺,計算著他每個月可以存下多少錢。朱可夫嫌工資太低,還不夠他每個月的膠卷,就沒有留下來。格日朗認為足夠了,能有個住的地方,有人管吃飯,比天天睡在工地強。那些天睡在工地尚未完工的樓里,格日朗每天醒來都覺得骨頭僵硬,盡管鋪了幾層紙板,潮氣還是漫上來,侵入了自己的骨縫。好在春天來了,它會一點點驅散體內的寒氣。夜里在樓梯下邊的行軍床上睡下來,蓋著厚厚的一床被子,把紅色的蜻蜓風箏掛在床頭,格日朗覺得終于可以伸展開自己的身體了。

早上孫老板敲門的時候,格日朗已經起來好大一會兒了。他把桌子擦干凈,爐子捅開,又將門口矗立的招牌菜單工整地重寫了一遍。孫老板挺滿意。不久就有人送來一大盆魚,格日朗的主要任務就是洗魚。格日朗的家鄉從來沒有人吃魚。那里常年干旱,吃水都靠用窖蓄的雨水。四大盆魚,一百六十多條,格日朗整整用了一個上午,不抬頭地,還沒有弄完。飯館的生意不錯,人流一直沒斷過,一撥兒一撥兒地,都是來吃酸菜火鍋魚的。孫老板見他手慢,就讓他去附近的菜市場,看看人家是怎么洗魚的。格日朗站了一個下午,學到了不少洗魚的竅門。晚上躺到床上,格日朗心存感念,他想,自己憑什么總是碰上好人呢?可是事實總是這樣,他想,大概自己受天憐惜吧。

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客人才算走盡。十二點,格日朗洗完鍋碗,趴在飯桌上寫字,狀態出奇地好,他寫了三篇小的散文,終于睡在床上的時候,他想,如果能這樣地活上三個月,自己就會寫出至少十篇散文,和三篇小說,格日朗的心中至少還有二部長篇小說的底子,他想,上蒼應該能給我時間讓我將它們寫出來,發不發倒在其次,寫出來就算是幸福的。他真是喜歡寫作呀,他看到的每一個文字都帶著體溫和表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寫不出什么太好的東西,他總感覺到表達的乏力。比如他看見鳥在天上飛,飛得親切,飛得讓他流淚,但他無法用文字把讓他流淚的原因確切地表達出來。但是他還是要寫,這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他知道,他在任何一個地方打工都不會太長久,只要有人看見那樣的一種流血的方式,就不會再有勇氣留他。

格日朗第一次流血是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周圍的人都嚇壞了,他扣著鼻子仰著頭,找來一個空碗,他看見很快地,血就注滿了一整碗,別人又拿來一只碗,不多一會兒,又注滿了,盡管他仰著頭,還是能看見旁邊一個看上去挺壯實的小伙子暈了過去。

那已經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這一年,格日朗跌跌撞撞地活了下來,他還是經常能看到血,感到暈,但是他覺得血是沒什么的,它們從身體里流出來,他再喝下,讓它們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去。起初他看到這么多血也是恐慌的,但是現在,血讓他覺得親切,他知道自己走得要比別人早,最后終將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孤寂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時候血就像是一個知情的兄弟,在一點點提醒他離開的日子,并向他告別。有時候他認為自己要比旁人幸運,因為多數人根本一點預兆都沒有地,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根本來不及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一點上,格日朗覺得自己是從容的,事物按照自己的安排走在該走的路上,結局在什么時候來臨,能夠欣然接受。

他在這家飯館里干了十天,其間流過一次血,是在下午不太忙的時候,格日朗躲到衛生間里,把自己鎖起來,等了好久,血才止住。可是僅僅過了三天,這個事實就無法隱瞞了。

那天上午,朱可夫早早過來,向他告別。朱可夫終于可以去羅布泊了,他已經得到一個個體老板的贊助,路上的盤纏和所用的膠卷錢都夠了,朱可夫把身上的大背囊取下來,交給格日朗,說,這個你留著,就當個紀念了。格日朗笑笑說,我也用不著多久了。朱可夫說,你先拿著吧,等我一從羅布泊走出來,就回來找你。說完拍拍格日朗的肩膀,轉身走了。格日朗站在那里,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想起什么,走進飯館,從床頭上拿下來那只風箏,追上朱可夫,把風箏遞給他說,拿著這個吧,紅色的,吉利。朱可夫說,好吧,珍重。

格日朗一直看著朱可夫走得沒有人影才慢慢踱回飯館。他蹲下來,來回撥楞著盆里的那些尚能游動的魚。這時候,有什么東西滴在了水里,水就變成紅色了。格日朗想起身上衛生間,頭一暈,就倒在地上了。等他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地上,腦門上涼涼的搭著一條毛巾,他扭過頭,看到地上一小灘殷紅的血跡,還沒有一點干的跡象。他在周圍的人中發現了孫老板。孫老板對旁邊的人說,醒了就好,又囑咐將地上的血弄干凈,沒說什么話就走了。

晚上店里沒人的時候,孫老板遞給他一沓錢,說,小伙子,你還是好好看看病吧,我們這里再不敢留你了。年紀輕輕的,有病早點治。說完嘆了口氣,走了。

第二天一早,格日朗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裝在朱可夫送他的那只黑色大背囊里,服務員一來,他就把鑰匙交給人家,走出了店門。

外面的陽光是那么刺眼,春天就是不一樣。格日朗背著那只大背囊,走呀走,走出了城市,走過了市郊,他不知道往這個方向走是離自己的家鄉更遠還是更近,他現在只是想走,而且不想回頭。已經看不到路上有人跡了,有輛大車飛奔而過,卷起一陣塵土,送入格日朗的鼻中,他沒覺得嗆,甚至覺得這味道讓他迷醉,他又大口吸了一下,這個時候,一種熟悉的東西又從鼻腔里蟲子一般慢慢地爬出來。

格日朗低下頭來,看到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土色的地上,像競相開出的小小的花,一朵比一朵更鮮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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