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女人到來之前,少年還沒賣出一本書。
書攤支在公園里,這是一個免費開放的公園,也是城里最早最大的公園,一直保持著旺盛的人氣。周末時分,來往的人就更多,但都是三五成群歡歌笑語地一路走過,即便他們之中有那么一人走到書攤前翻弄幾下,也很快地被旁人拉走。
已是下午兩點,仍沒有開張的意思,少年心中有些著急。書攤支在一棵老槐樹底下,行軍床上鋪了藍白相間的格子床單,約摸著放了四十幾本書。空氣中隱隱散發著紙墨香氣,正午強烈的日光透過枝葉斑駁地投影下來,書像是曬得發蔫了。少年沮喪地站起身來走了一圈,然后回到樹陰下的那把小馬扎上一屁股坐下。
女人就是這個時候走入了少年的視線。周末逛公園,很少見一個人獨來獨往。女人就在三三兩兩的人流中,引人注意。遠看去,女人身段柔曼,卻因形只影單顯得落落寡歡,就像誤撞進魚群里的異類,只知被人流挾擁著往前。稍近一些,少年看見了女人的連衣裙。周末有心情逛公園的女人總會露出精心收拾過的痕跡。但女人不是。雖是不錯的做工質地,但極不合身,領口那里歪斜著,腰際留有余地,且皺皺巴巴。引起少年注意的還有女人的步態,很拖沓的步調,像有人在背后推著走,一手抱在胸前,搖搖晃晃地,有點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
女人一步步走過來后,少年看清了女人姣好的面容,端正白皙,但面色疲倦,一點妝容都沒有。發型潦草,半長頭發隨意耷拉下來,蓋住半張面龐,使她的表情更為恍惚。女人目光散漫,大多時候掃向地面,偶爾抬眼看向前方,也像是什么都沒看到。少年又發現了女人的一個獨特之處,她竟然什么包也沒背,哪怕一只手包。這樣的夏天里,著裝單薄,衣服上沒有任何口袋,而一般女人手機陽傘墨鏡化妝品什么的一個也不能拉下,手包是必需的一個物件。而這個女人竟然兩手空空!少年為自己的觀察感到一絲興奮,這沉悶的沒有收獲的周末早已讓他心氣浮躁了。女人的到來似乎觸動了少年的哪根神經。
女人走過書攤時,抬眼掃了一下,包括樹陰下的少年。少年接住了女人的眼神,這是一種復雜得不好形容的眼神,少年很少在旁人那里看到。有漠然,疲倦,無所謂的意思,但也暗含著一點挑釁,少年為此有一點惱怒,但很快被好奇壓住,因為女人就那么瞟了一眼之后,又那么晃晃悠悠地走過少年的書攤,坐在斜對面的一張墨綠色的長椅上了。少年這時有機會看到女人的鞋。是一雙平口坡底的褐色皮鞋,蒙滿了灰塵,女人的絲襪上也有斑斑污跡。少年輕微地皺皺眉,看到女人的鞋后,少年之前的好奇就淡了。他不喜歡邋遢的女人,十分不喜歡,于是少年扭過頭去,繼續在往來的游人中揣度哪個可以成為他的顧客。
不想,女人這時竟向這邊踱過來了。少年發現女人時,女人已站到了書攤前。她的手還是抱在胸前,一樣用漫不經心的眼神掃了一遍書,隨手拿起一本,女人揚起眉毛,輕輕問,多少錢?
女人的聲音很好聽,標準的普通話,帶著一點鼻音,少年覺得親切又熟悉,像哪個國外譯制片里的配音演員。女人揚起眉毛又漫不經心的面容也讓少年想起一個明星,王菲,只是女人的身材沒有那么清瘦,骨骼沒那么分明。女人的年齡也讓少年揣摩不定,聲音像二十幾歲,身材與面容應該是三十多,但至于是三十出頭還是近四十,少年拿不準。陽光下,她沒有化過妝的面容一覽無余,顯現出眼角細碎的紋路,但皮膚光潔,身材苗條。城市里的女人總是讓人看小年齡。少年記得自己曾經管一個比自己母親還大的支教老師叫過姐姐,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少年已在城市呆了三年,明白了鄉村與城市的好多不同,但對于女人的年齡,還是有點看不明白。
少年拿過書,看看后面的定價,迅速地心算了一下,“打完折十二塊”,他有意地省略了小數點后面的毛數。女人看來是個買書人,少年急切地想開個張。
女人沒說什么,攤開手心,拿出一張綠色的票子。少年想,她是從哪里摸出來的錢呢。女人的連衣裙無疑是沒有口袋的,或者有暗袋?女人買了書,又是那樣懶洋洋地走開,回到原先的躺椅上坐下。少年起先還時不時地向那邊張望,后來就忙得只能顧得上照應自己的書攤了。也是怪,自從女人買過書后,光顧書攤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個也湊過來瞧瞧,那個也拿一本翻翻,少年忙著跟人討價還價,不一會兒,就賣出了五六本,而且價錢都不錯。少年拿計算器算了算,凈掙二十六元,是這些天最好的生意了。
攤前的人開始稀落時,少年不由得又向那把長椅望去,長椅上空蕩蕩的,女人不知什么時候走掉了。少年收回目光,有絲失望,但隨即又為這失望納悶了一下。
到下午五六點鐘光景,少年又陸續賣出了三本書,今天真是不錯,眼瞅著沒有希望了,不想又順當當地有了不少生意。公園里游人漸漸稀少,一撥撥地匆匆向門外走。少年開始清點剩余的書籍,人多雜時,弄不好就會丟上一兩本,對這個,少年是有思想準備的。有時候回到家中,無聊的時候他會像偵探樣把能記起來的光臨他書攤的人挨個揣測,究竟是哪一個人曾裝模作樣地翻看過他的書,并趁他不注意時偷拿回去,這樣想著,有時樂趣竟大過丟書后的心疼。偷書,畢竟不像偷錢偷物那樣讓人厭惡。
今天還好,書一本不少。少年的心情一下子輕松愉快起來。他把書打成捆,挪來那輛二八式的加重自行車,準備早點回家洗個澡,再到飯館里吃頓像樣的面。
有腳步聲從那邊過來,少年沒有抬頭。腳步聲到他跟前時停下了。是那個女人。少年不由得沖她笑了笑。
女人沒有回應他的笑,懷抱著那本書,低聲問他,是盜版的吧?
少年有點慌亂,他不知道這女人什么身份。少年沒敢與女人的目光對視,他嘴里咕噥著,不是,不知道。
“錯別字太多了。”女人說著,把書放到了還未來得及收起的行軍床上。少年抬起頭,不知所措地望著女人想,如果她真想退書,就給她退了算了。
女人指著書說,“先放你這兒,你明天還來吧?”
“來,還來。”
“這么早就收攤?”女人還沒有走的意思,找話跟他說。由于隔了段距離,女人有意抬高了聲量,這使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沒有底氣的感覺,卻顯出女性的柔弱和嫵媚。少年不禁又著意看了女人一眼。女人顯得比剛才更疲倦了,散漫的神情里有了更多的失落。雖然少年有點好奇,但是他也不想開口發問。來城市三年,不算短了,可少年認為自己與像女人這樣的城里人,兩個世界,沒什么可說的。這也是少年固執地在公園里擺攤的原因之一。剛開始時,他試過早市和馬路邊,與那些兜售口罩IC卡的外來人一道,總是被城管追得東躲西藏。最后他發現了公園,這里不僅沒有城管糾查,還清靜,能聽見鳥叫,逛公園的人也總是和顏悅色的,很少像那些上下班的人樣不耐煩。有人買書,他就做生意,沒人時,有那么多的書可看,也不會無聊,空氣好,又不用提心吊膽。這樣的生活已經很理想了。做上書攤生意來的這一年里,他完整地看了不少書,書確實是盜版,除了錯別字多點,排版印刷還算精細,不仔細看,與正版的區別不大。書的內容也還行,武俠的最多,還有些名著,養生類的,再就是易經八卦起名算命的,反正內容都不錯,否則也不會被盜版。少年喜歡這樣的生活,干好的話,一個月能掙一千出頭,除去租房子和必要的開銷,還能攢個五六百。少年的理想是在家鄉的縣城開個書店,一邊租書一邊賣書,自己還能看書。他粗略算算,這樣下去,要不了三年,他的錢就夠了。
書攤支在公園里,也經常有閑人過來跟他聊天,多是無所事事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用那樣的方式打發時間,少年也學會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可是,跟女人,又是年紀差了這么多的女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只好順著女人的話,點頭或微笑。
“能掙上錢嘛?”女人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不像是對他發問,他只輕輕笑了笑,沒有接話。
少年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把行軍床擔在自行車上后,公園里確實已沒多少人了,再有,也是晚飯后來散步的人了。
少年推著自行車走出好遠后,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下,他看見女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公園的徑深處。
二
第二天,不到九點的樣子,書攤就支好了。少年拿出一個夾菜餅來啃。早餐加午餐,他的肚子全得仗著這兩個餅子填補。對此他已習慣。這天是周一,公園里只有晨練的人,一邊把玩著手里的健身球和劍柄扇子,一邊伸胳膊伸腿,偶爾從林子深處傳來吊嗓子的清音。少年喜歡這樣的早晨,讓他覺出城市和善的一面。人們都氣定神閑,仿佛與城市上空的浮躁之氣無關,與街上匆匆趕路而面目茫然的上班族無關。這是藏在城里的另一個世界。女人不會這么早來,也可能根本不會來。少年奇怪,好像真與女人有什么約定似的,總是暗含著一絲期待。
女人來的時候接近中午,少年正躲在樹陰下懨懨欲睡。整個上午,沒幾個人走近書攤,命中率卻高,一對帶著孫子的老兩口,買了本《百粥治百病》,又禁不住孫子的央求,買了幾本動畫書。這樣的生意,少年已很知足。他便躲在陰涼下翻書,女人昨天買的書叫《挪威森林》,少年知道這是一本暢銷書,以前翻過,沒看進去,書里人物的生活云云蕩蕩地,離他太遠。女人昨天的舉動讓他有了重看這本書的欲望。女人想從書里看到什么,她又能從書里看到什么,少年帶著這兩個問題,從第一頁仔細看起。但還是不行,到第七八頁的時候,少年就有了困意。四周沒人,他對著陰沉的天空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女人的出現像是變戲法一樣,少年不知是自己真的睡著了還是女人另有魔法,一下子站到了書攤前面。女人今天的打扮略有不同,牛仔褲和一件寬擺的襯衣讓她顯得比昨天年輕一點,頭發還是亂蓬蓬的耷拉在沒有妝容的臉上,但眼神里有了友好。這友好與其說是女人表現出來的,不如說是少年從她的眼神里感覺到的,因為女人仍像昨天一樣,面上一絲笑容都沒有,似乎笑容需要艱難啟動才能執行。
女人手里多了一個大旅行包,看樣子包很重,女人喘息未定的將它擱在腳邊。“這些書都給你”,女人說。
少年驚愕地看著地上這只被塞得鼓囊囊的旅行包,又抬頭看著女人。女人迅速地掃視了他一下,指著立在地上的包說“這些書都用不著了,我想,你放在這兒,當新書賣也行,舊書也行。”
女人的聲調顯得比昨天輕快些,少年甚至覺出了一絲討好的意味。但女人的表情還是那樣漫不經心,讓人覺得這樣的舉動帶了些賞賜。少年躊躇著是否該說聲謝謝。
女人已蹲下身子,拉開旅行包的拉鏈,一本本往出拿書。
女人沒有征求他同意的意思,自顧自地做著,讓人沒法拒絕,對于這突兀的恩賜,少年有點尷尬。
女人拿出的書都挺新,但比起展板板的新書,顯然被不止一次地翻看過。大都是些少年聽說過的書名,一眼望去,少年就知道全是正版書,書的內容很雜,像他這個書攤一樣,文學類的,歷史類的,股市養生什么都有。少年隨著女人,將攤上的書挪得緊湊些,以便放下新來的這二十多本。少年粗算了一下,即便按舊書的價格,一本十塊,也有二百來塊錢。他不知是否該回報女人一些。女人的動機他猜不出來,她就是為了處理這些舊書嗎?書并不舊,大多數還未退市,再說,這二十多本書能占多大地方,多大的家容不下這些書呢?看來她還是想幫自己,她為什么突然對自己發這善心呢?
少年略懷忐忑地把書碼放齊整。女人直起身來,把那只旅行袋折好,像抱書那樣抱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氣,頓了頓才說,“今天你幾點收攤?”
“四五點吧,也不一定,看情況。”
“哦,”,女人遲疑了一下,又問“收完攤你就回家嗎?”
少年稍有些不快,如果不是女人的口氣小心謹慎,他簡直想拒絕這莫名其妙的發問。
“嗯”。少年含糊地回答。
“家在哪兒啊?”女人并未看出少年的不快。
“那邊”,少年沒有用心辨別方向,隨手一指。
少年越來越納悶這個女人,也越來越越好奇,她這樣跟自己套近乎,是有求于自己還是別的什么,少年不由得警覺起來,等待著女人的再一次發問。
但接下來女人什么都沒說,她在書攤上找了本書,很自然地少年揮了揮說,我到那邊看會兒書。說完便走到昨天她坐過的對面的長椅上去了。
少年又無事可做了,他一本本打量著女人剛剛拿來的那些書,他不知道如果有人過來問這些書,當著女人的面,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賣,那感覺一定像被別人施舍了錢一樣,找不到什么做生意的快感。
周一的公園冷清得很,少年正午的瞌睡被女人的到來趕跑了,他拿出剩下的那個蔥花餅來吃時,看到對面的女人斜倚在長椅上,沒在看書,臉扭向一邊。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女人中午吃什么,包里有個蘋果,他決定把這個蘋果留給她。
一陣疾風過后,天色突然暗下來,林子里的鳥驚惶地低飛著,飛過少年的頭頂時像在逃竄,空氣開始有了潮濕的味道,遠處隱隱傳來轟轟聲,顯見,一場雷陣雨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