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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夢珂(1)

小說

這是九月初的一天,幾個女學生在操坪里打網球。

“看,鼻子!”其中一個這樣急促的叫,臉朝著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過一邊,從荷包里掏出小手絹,使勁的往鼻子上去擦。網那邊正發過一個球來,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著她那彎著腰兩手抱住右腿只哼的樣兒發笑。

“笑什么,看呀,看紅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來那邊走廊上正走來一個矮胖胖的教員。新學生進校沒多久,對于教員還認識不清。不過這一個教員,他那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的鼻子卻很惹人注意,于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點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實他不同別人的地方還夠多:如同眼呢,是一個鈍角的三角形,緊緊的擠在那很浮腫的眼皮里,走起路來,常常把一只大手放到頭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幾根黃發,還有那咳嗽,永遠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里打滾,卻總不見他吐出一口或兩口來的。這時他是從第八教室出來,滿臉緋紅,汗珠擁擠的在肉縫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禿頭上使勁的亂搔,皮鞋也便在那石板上大聲的響;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嘆息:“唉,慢點呀!不是明天又該皮匠阿二咒我了。”

氣沖沖的,他已大步的走進教務處了。

操場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動,打網球的幾個人也就隨著大眾向第八教室走去。誰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鬧出了什么花樣呢。

“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個女生搶上前把門扭開。大家便一哄的擠了進去。室內三個五個人一起的在輕聲的咭咕著,抱怨著,咒罵著……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好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件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是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喂,什么事?”扭開門的女生問。但誰也沒回答,都像被什么駭得噤住了的一樣,只無聲的做出那苦悶的表情。

挨墻的第三個畫架邊,站得有一個穿黑長衫的女郎,默默的楞著那對大眼,冷冷的注視著室內所有的人。等到當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于是那半裸體女子的眼淚更大顆大顆的在流。

“揩干!揩干!值不得這樣傷心喲!”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過手去預備撐起那身軀時,誰知那人又猛的撲到她懷里,一聲一聲的哭了起來。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亂蓬蓬的頭,雖說止了哭聲,但還在抽抽咽咽的喊:

“這都是為了我啊……你……我真難過……”

“嘿!這值什么!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么的!把眼淚揩于,讓我來送你出去。”

當她們還走不到幾步,從人群里便搶上一個長發的少年,一面打著招呼,一面便向她述說他不得不請她慢點走的理由,因為他很傷心這事的發生,他很能理解這事的內幕,所以他想開一個會議來解決這事。同時又有六七個人也一齊在發表他們個人的意見。聲音雜鬧得正像爆豆一樣,誰也聽不清誰的。但她卻在鬧聲中大叫了起來:

“好吧,這時你們去開什么會議吧!哼,——我,我是無須乎什么的。我走了!”于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眾,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

教室里更無秩序的混亂了。“喂,誰呀?”

“三級的,夢珂。”兩個男生夾在人聲中也這樣的低語著。

以后呢,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又過下來了。只學校里再沒見著夢珂的影子。紅鼻子先生還是照樣紅起一個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來。直過了兩個月,才又另雇得一個每星期來兩次,一月拿二十塊錢的姑娘,是代替那已許久不曾來的,上一個模特兒的職務。夢珂,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當太守年輕時,他生得確是漂亮;又善于言談,又會喝酒,又會花錢。從起身到睡覺,都耽樂在花廳里。自然有一般時下的詩酒之士,以及販古董,字畫的掮客們去承奉他,終順斗雞走馬,直到看看快把祖遺的三百多畝田花完了,沒奈何只好去運動做官。靠了曾中過一名舉人,又有兩個在京的父執,所以毫不困難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兩三年后再調好缺,誰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騙,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點被牽涉到風化的事。于是他便在怨恨,悲憤中灰起心來,從此規規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著許多不適意的節儉。但不幸的事,還毫不容情接踵的逼來,第二年他妻子便在難產中遺下一個女孩死了。這是他在十八歲上娶過來的一個老翰林的女兒,雖說也是按照中國的舊例,這婚姻是在兩個小孩還吃奶的時候便定下的,但這姑娘卻因了在母家養成的賢淑性格,和一種自視非常高貴的心理,所以從未為了他的揮霍,他的游蕩,以及他后來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經質的脾氣發生過齟齬。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許多痛心的嘆息和眼淚,并且終身便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兒中,夾著焦愁,憂憤,慢慢的也就蒼老了,在那所古屋里。

這幼女在自然的命運下,伴著那常常喝醉,常常罵人的父親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長得像一枝蘭花,顫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學會的,便是把那細長細長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濃密睫毛的眼瞼一闔下,就長聲的嘆息起來。不過,也許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還遺留在這女子的血管里的緣故,所以同時她又很會像她父親當年一樣的狂放的笑,和怎樣的去煽動那美麗的眼。只可惜現在已缺少了那可以從揮霍中得到快樂的東西了。

她在酉陽家里曾念過好幾年書,也曾進過酉陽中學。到上海來是兩年前的事。為了讀書,為了想借此重振家聲,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嘆息來送別她的獨女,叮嚀又叮嚀的把她托付給一個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這天當夢珂把那當模特兒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也就跳上一輛人力車。直轉了十來個彎,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庫門前才停了下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娘姨,一見夢珂便滿臉堆下笑來,仰起頭直喊“小姐,小姐,客來咧!”樓窗上便伸出一個頭來:“誰呀?夢妹,快上來!”

這是夢珂最要好的朋友勻珍。她倆在小學,中學都是同在一塊兒溫書,一塊兒玩耍。當夢珂到上海不久,勻珍的父親也把勻珍同她的母親,弟弟一股兒接到上海來了,自然是因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緣故。自勻珍搬來后,夢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來一次,星期下午才又回校。至于她姑母家里卻要間三四個月才去打一個轉。所以她來上海兩年了,還不很能同表姊妹們廝熟,而勻珍家卻已跑得像自己家里一樣。

勻珍是正在替她父親回一封朋友的信,聽著門響便問夢珂今天怎么會有空來,是不是學校又放假,并請她坐,還接著說:“只有兩句了,等一等好嗎?”及至沒聽到答聲,于是趕忙丟下筆,一面把頭抬起:“不寫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嗎?”

夢珂始終沉默著。

“哼,不知又是同誰慪了氣。”照經驗是瞞不過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雖說已明白,一在里卻不肯說穿,只逗著她說一些不相干的閑話。

把臉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聽的樣子。明白這意思,又趕快停住口不說。

勻珍的母親也走來問長問短,夢珂看見那老太太的親熱,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搟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鄉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拿上海來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腳邊蕩來蕩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面山上也能聽見。樹呢,總有多得數不清的二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說,勻珍的父親捻著胡子盡笑。毛子,勻珍的弟弟,卻忍不住了:

“酉陽哪里有這樣多的學校呢,并且也沒有這樣好……”

老太太還自有她的見地。本來,酉陽是不必有那樣多學校的,并且酉陽的圣宮——中學校址——是修得極堂皇的,正殿上的橫梁總有三尺寬,柱頭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臺階,五六十級,也就夠爬了。“哼,單講你那學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地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們祠堂里的來,像個什么東西!未必你們忘記了?想想看:好高!從那桐子樹的橫枝上墜下來,足足總有五六丈,上面的葉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從不曾有過太陽光,小孩子在那里蕩著時,才算標致。你大哥在時,還常常當打到東邊就伸手摘那邊權過來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來,底下看的人便搶著去撿花片。勻兒總該記得吧!”

勻珍眼望著父親,含含糊糊的在答應。

夢珂因此卻涌起許多過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巖洞里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便跑了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稱總夠年輕吧——小孩們有時是叫幺媽的,這幺媽是曾在她家做過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門外石磴上等著她。

“快進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書塞給幺媽,是怕爹看見了罵人。爹一聽到格扇門響,便在廂房里問道:“是夢兒吧,怎么才回來?”

于是幺媽就忙了起來,喊三兒——幺媽的孫女——去給姑兒打臉水,四兒去催田大的飯,自己就去燙酒,常常把酒從酒壇里舀出,沒倒進壺里去,卻漏滿了一地,直到喝的時候,才知道是個空壺,父親和夢珂都大笑,在考四兒也瞅著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著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喚雞,考才又舀一壺酒來燙著。

喝酒的時候,兩人便說起夢話來。父親只想再有像從前的那么一天,等到當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維的時候,然后自己盡情的去辱罵他們,來傾瀉這許多年來所嘗的人情的苦味……夢珂只愿意把母親的墳墓修好,筑得正像在書上所看見的一樣,老遠便應排起石人,石馬,一對一對的……末了,父親發氣了,專想找別人的錯處好罵人。有時態度也會很溫和的,感傷的,把手放到他女兒的頭上,摸那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唉聲的說:“夢,你長得越像你母親了。你看,你是不是近來又瘦了……”夢珂于是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親的膝蓋上動也不動。

一到雨天,夢珂便不必上學校去。這天父親就像小孩般的高興,帶著女兒跑到花廳上——近來父親一人是不去的——去聽雨。父親又一定要夢珂陪他下棋,常常為一顆子兩人爭得都紅起臉來,結果,讓步的還是父親。

想到父親緋紅著臉只朝著她搶棋子的樣兒,她不覺得微笑了。勻珍輕輕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望著勻珍更兀自好笑。那梳雙、發髻的勻珍的影兒在眼前直晃。還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幾人在一塊時,總喜歡學那些男孩子跑到后山竹園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樹上溜了下來,卻竄到桃樹上去,并且撿起大桃子去打勻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豬八戒,這是她給袁大的諢名,但袁大卻頂同自己要好。這自然是因為又常護著她的緣故。頂有趣還是瞞著幺媽偷一籃芋頭,幾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樹下燒來吃。撿毛栗,耙菌子……現在想起這些來,都像夢一般了。還有那麻子周先生,講起故事來多么有味,胡子在胸上拂來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像明確在眼前一樣,連看牛的矮和尚,廚房田大,長工們也覺得親熱了起來……

最可憶的,還是幺媽,在考,四兒……爹爹的鐵青緞袍,自己的長辮,銀灰竹布短衫……

剛剩她和勻珍兩人時,她便把腳伸到勻珍的椅欄上去,先喊了一聲“勻姊!”

“夢,想起什么了?”手慢慢伸過去,握著。

“勻姊!”

只把手緊了一下。“我厭倦了學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慪了氣。”邑氣還是不說出,只默默的望著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樣……還有袁大她們都要念我的。”

勻珍心里卻想:“你也常常忘記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誰還會同你玩……”

及至她聽了勻珍勸她不要回去的許多話,她又猶豫不決。真的,現在回去是再也沒有人同她滿山滿壩的跑,誰也不會再去擋魚,誰也不會再去采映山紅。至于爹呢,現在有五叔家兩個弟弟搬到這邊來念書,想來也不會很寂寞。幺媽也還康健,三兒,四兒想都長大了——但,但是……學校呢……想到這里,忍不住又憤怒起來:

“勻姊!無論如何我是不回學校去。”

于是她訴說:怎樣那紅鼻子當大眾還沒到的時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駭得亂喊亂叫,怎樣自己聽見了跑去罵他,惹得那人惱怒了她,反在許多人前面去誣蔑她,雖說那許多同學都像很能理解她,但那無用,那冷淡,那事過后的奮勇,都深深的傷了她的心。她真萬分不敢再在那里面住下去。無論如何得換個學校也比較好點。兩人商量了一夜,還是決定得先寫封信告訴姑母,她們在上海住得久,對于學校的好歹也知道些,并且早先進這個學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從衡巷口上,車鈴馬鈴便一路響了進來,這是姑母來接夢珂的車子。表哥曉淞親自也來接她。這是一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從法國回來還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雜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譯點小說。這天穿灰嗶嘰袍,非常謙卑的向勻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扶著他表妹跳進馬車。穿制服的馬夫把韁繩一緊,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來,鈴聲又不斷的響出去。衡巷兩邊門里的婦女都隨著鈴聲半開著門來瞧。車剛走出了里門,表哥便起始向她送過許多安慰的話;她寫給她姑母的信,是被大眾都看了,并且都能理解她,同情她,歡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還住得有四個頂有趣的朋友。”最后他又稱贊她的信寫得非常之好,滿含有文學的意味,令人只想一口氣讀完,舍不得放下,完了時,又希望還能再長點就好。

這是她初次聽到這樣不傷雅致的贊語,想起在酉陽中學時,那些先生們的什么“如行云流水……”過火的批語,以及喊給別人聽的“第一名”的粗魯聲音來,這真是使她不覺的眨起那對大眼驚詫的望著表哥。于是他也望著那濃密的睫毛驚詫起來:“呵,竟還有如許的一雙美麗的眼呵。”

馬車走進了大門,便慢慢的踱著,繞過一大片草地,在臺階邊停下。樓上涼臺上有個黃毛小頭伸出來在喊叔叔。走廊上也正走出來表姊:

“我剛想總該到了吧。”

微微的又感到了些不安,當自己被一種濃艷的香水,香粉氣緊緊的擁著時候,手指不覺的有點跳動在另外一只柔膩的纖手中。

客廳中有個亂發的男子,穿一件毛織的睡衣,蜷在屋角里的一張沙發上。

夢珂認得他。他還是她在小學時一個上一級的男生。是如何的頑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著要在吃晚飯時才準回家的一個孩子。她把頭側過去,注視的想考察那一張已不像從前骯臟而是洗得干干凈凈的臉。

“呵……是……”當他忽然認識出她是誰來的時候,嘴里如此結結巴巴的喊著,雜亂的短發便在沙發上魯莽的搖了幾下。但表姐已攜著她的手走出了客廳的門。表哥才走過去拍著他的肩:“喂,好了些嗎?”

在屋后的走廊上才找著姑母,一個已正在稍微發胖的四十多歲的太太,打扮得還很年輕。頭頂上已脫了一小撮頭發,但搽上油,遠看也就看不出什么,兩邊是攏成骺頭形,蓋住一大半耳朵。拖著一幅齊腳的緞子長裙,走路時便會發出一種綽繹沙沙的響聲。這時候是剛在廚房里吩咐怎樣做玫瑰鴨子轉來,微帶點疲倦,把眼皮半垂著,躺在一張搖椅上,椅子便在那重的身軀下緩緩的,吃力的搖著。走廊的那端,有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在玩撲克。

夢珂一看見姑母,卻裝成快樂的樣子一路叫了進來,這大約是由于她明白,她懂得她父親的囑托,懂得自己一人獨自在上海時,一切是必得依著姑母的話,雖說自己是只想暫住在勻珍家里。

姑母也給了她許多安慰的話,要她不要著急,等明年再去考學校,這里伴又多。就是要練習圖畫時,等下還可以給介紹一個教員呢。

大表哥兩口子早就丟了撲克跑過來。表嫂非常湊趣,接著說:“可不是,我們家又更熱鬧了呢,(扭過頭去)哼,楊小姐!我可不稀罕你,你盡管回去。”接著又得意的笑。那穿黃條紋洋服的少年,從桌邊踱過來也附和著笑。

可是楊小姐呢,正狂熱的在搖著夢珂的手,并把左手抱著她的肩膀:“呵,夢妹,夢妹,好久不見你了呵……”

這熱烈的表示,又微微的駭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態度,“呵,是的,好久不見了,是的……”于是又張開那驚疑的大眼望著。

表姊給她介紹了那學經濟的學生,那穿黃條紋洋服,戴寬邊大眼鏡的。挺著那高大的身軀,紅的面頰上老是現著微微的笑,不待聽他說話的腔調,一眼便可認出這正是個屬于北方的漂亮的男子。不久行李也從學校搬來了。夢珂獨自留在特為她收拾出的一間房子里,心旌神搖的站在窗臺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適才的一切。客廳,地氈,瘦長的花旗袍,紅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來。為想故意去打斷這思想,把手撐在窗臺上,伸著頭去看樓外的草坪:陽光已跑到園的一小角上去,隔壁紅樓上一排玻璃窗正強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車的喇叭聲,不斷的從遠處送來。及至反身來,又只看見自己的兩只皮箱凌亂的,無聲的,可憐的攤在那邊矮凳上,大張著口呆呆的朝自己望著。于是她不覺的又倒在靠椅上。一雙手便蓋到臉上去,忐忑的心又移到了那渺茫的將來。

夜晚,她更是不能安睡的輾轉在她的那張又香又軟的新床上,指尖一摸觸到那天鵝絨的枕緣,心便回味到那一切精致的裝飾,漂亮的面孔,以及快樂的笑容一好像這都是能使她把前兩天的一場氣忿消失得凈盡,而只醉一般的來領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境卻只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當她回憶到自己的那些勉強裝出來的樣子,做得真像是非常自然的夾在那男女中笑談著一切,不覺羞慚得把眼皮也潤濕了。過后才又拿起許多“不得已”的理由,算是來寬恕了自己被逼迫做出來的那些丑態,但暗地里卻不敢真的便把那一點愧心放下。如此的翻來覆去的,好半夜都不能睡著。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到童時。“難道這里來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誠……”最后只好歸怨到自己。為什么自己不忠實的來親近這里所有的人。

“他們待我都是真好的……”在這樣默念中,才稍稍含了點快意睡覺去。

的確的,這家里是誰也都歡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議到她的那件黑線呢長袍樣式已過時,應當還長些,并且也大了,衣料更覺得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剛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紐約綢的夾袍送來。她怕過分拂了別人的好意,雖說她一走路便感覺到十分不適意那窄小的袍緣,塞窄的絆著腳背,便是那質料的柔滑,光澤也使她在人前時會害羞得舉止倒呆板起來。尤其當她忘記了快走時,那珠邊很魯莽的就碰在桌邊或門緣,她又得急速的改變那走路的姿勢,心就去惦記著那珠子總得又碰碎了幾顆。

澹明,一個專門學校的圖畫教員,在她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得知這正是一個在學習繪畫的女子,并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給了他許多興趣,也就清理了幾本頂好的是從法國帶回來的裸體同風景畫給她。她自然非常珍貴的把來放在特為她安置的寫字臺上,以便無事時翻來看。

白天常常同表嫂陪姑母談話,當表姊們上學去時。后來又在她們處學會了撲克。倦了就找麗麗(表嫂的三歲的女兒)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曉淞處借來的幾本小說從頭到尾的細看。曉淞又特買了一盞杏黃色小紗燈送她,這是正宜于放在床頭的。時光是箭一般的逝去。夢珂的不安也就隨著時光逝去。慢慢也就放心放膽的過活起來。自然是比較又習慣了些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后是一天頂熱鬧的時候,大家總得齊集在客廳里,那學經濟的北方先生便放開嗓子唱起皮黃來。醉心京調的楊小姐和表姊也就打起尖銳的小聲跟著那轉折處滾。曉淞同澹明常常述說著巴黎的博物館,公園,戲院,飲食館……夢珂總是極高興的聽著,有時也插進些問話。自己又存心的靠近那幼小時的同學坐著,希望能又找到一個可以重復再談著過去的一些樂事的人,當又沒有同勻珍在一塊的時候。在第四夜這談話終于開始了。

“我想你會不很記得了,我是和夢如同班,在酉陽縣立高小時。”

“怎么,會不記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雅南’,是在中學時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里又微露出一點被人不忘的得意。“近來夢如她們呢,還好吧?”

“我大姊嗎,前年就嫁到秀山,近來二伯母一想起她時就哭。你是幾時來的呢?”

“上月才從南京到這里,病了學校不好住。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們有親,那我早就去訪你了。親,如若不是為了也有這芝麻大點親時,我也不會住在這兒,也不會遇見你……”

于是每夜他們總坐在一張長靠背椅上講著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當雅南有點諷刺的影射到這家里某人時,夢珂便把眉頭一蹙:“呀,九點半,我要去休息了。”或者便驚訝的問著:“表姊呢?表姊在呢?”于是站起來離了客廳。雅南微微感到失意的把頭又縮進睡衣點,蜷成一團,默默的聽其余的人談音樂,跳舞,戲劇,電影……等到大眾要散的時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很明顯的,表姊是不喜歡雅南。有一天晚上,當她剛離開客廳的時候,表姊便也隨著她出來。一手附著她的臂膀,兩人并排的踏上樓梯。

“夢妹,怎么你們會說的那樣親熱?”語調里似乎含有冷冷的譏諷。

“他是住在我們對門山上的。小時就同學。”

“老說老說從前,也無味吧。夢妹,你可以去同澹明談談,他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是喜歡同他談話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門邊,依舊又很快樂的向她說著:“明天見。”過了幾天,她聽了她們的慫恿,在澹明處拿了許多顏色,畫布,開始學起涂油來。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著那些自己所愛的幾張畫模仿著。或涂著那從窗戶里看見的蔚藍的天空,對門的竹籬,樓角上聳起的樹……末后,費了四個鐘頭才畫好一張,也是從窗戶里望見的景致,是園里的一角,在那丁香花叢中搬來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麗麗正在玩一個大球。自己看后覺得還滿意,于是就去送給表姊,楊小姐就搶去給樓下大眾看。澹明第一個便說:“好呀。”曉淞也給她許多鼓勵的話。于是她仿佛也驚異起自己的天分來,從此更努力的作畫,并且也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里畫畫窗外的景致,或又畫畫自己的手和腳了。

曉淞又送來許多畫具和顏料。還有一個極精致的畫架,配上一個三角小凳。這自然更能加增她出外寫生的興味。曉淞又歡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往學校請假。三個人便坐車到野外去,有時也畫一兩張,有時因為談話談得太起勁,忘了畫,盡把帶去的一些罐頭牛肉,水果,面包,酒……吃完就回來了。但這個的旅行卻始終很有趣味。澹明既是具有那天生的活潑和滑稽,表哥又是如此的溫雅,體貼周到得像一個慈愛的母親,而夢珂真的便顯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簡直像一個小妹妹的樣子了。

如同有一次,她正在曉淞房里幫表哥換金魚缸里的水,只聽見隔壁房里大嚷大鬧。丟了金魚沖到澹明房里去,看見那學經濟的朱成紅著臉在嚷要回棋。澹明呢,緊捻著那顆“車”笑,硬不給回。后來還是聽了她的調停,把“車”還給朱成,但說定以后是不準再回的了。于是她也坐下去。棋又開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穩,過后因為澹明想吃將軍,把“馬”放過去,卻不知正走進人家的“馬”口。朱成也沒看到,還以為自己危險,想了半天才嘆了一口氣把“將”偏了一步。澹明還想再去走“馬”。猛不防夢珂伸出一只左手把澹明的手壓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個“馬”吃了。口里直叫“將軍,將軍!明哥莫動,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記吃人家的“馬”,反給人家把“馬”吃了,并且自己的將軍只能又退回來,如果對面的一顆“車”再逼下來,這盤棋便算完了,于是又嚷著要回。夢珂卻已把棋子和亂了,縱聲的笑起來,澹明也附和著這得意,并且很放肆的望著她,還大膽的說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說的俏皮話,反使得她有好幾天局促的不敢去親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為她愿意自己再小孩一點;而他呢,也愿意裝得更坦白一點,更老成一點。

又是在一個下棋的晚上。她是正坐在澹明的對面,曉淞是斜靠攏她的椅背邊坐著,強要替她當顧問,時時把手從她的臂上伸出搶棋子。當身軀一向前傾去時,微弱的呼吸便使她后頸感到溫溫的微癢,于是把臉偏過去。曉淞便又可以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陰影直拖到鼻梁上,于是也偏過臉去,想細看那燈影下的黑眼珠,并把椅子又移攏去。夢珂卻一心一意在盤算自己的棋,也沒留心到對面還有一雙眼睛在審視她纖長的手指,幾個修得齊齊的透著嫩紅的指甲襯在一雙雪白的手上。皮膚也像是透明的一樣。瑩凈的里面,隱隱分辨出許多一絲一絲的紫色脈紋,和細細的幾縷青筋。澹明似乎是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總要人催促才能動子。看樣子還以為在過分的用心,而結果是輸定了。于是她高興的掉過臉去:“講的不要你幫!二表哥,是不是我進步了?你看他老輸!”表哥照例是表同意的無聲的微笑。輸的也高興,又竭力的去夸贊她。

品牌: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16-01-11 16:17:55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中文在線數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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