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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40拄夜

羊群已經趕進了院子,趙家的大姑娘還坐在她自己的窯門口納鞋幫,不時扭轉她的頭,垂在兩邊肩上的銀絲耳環,便很厲害的搖晃。羊群擁擠著朝欄里沖去,幾只沒有出外的小羊跳蹦著,被撞在一邊,叫起來了。

聚集在這邊窯里炕上的幾個選舉委員會的委員,陸續從窗口跳了出來。他們剛結束會議,然而卻還在叮嚀些什么,納著鞋幫的清子便又扭過頭來,露出一掬黏膩的、分不清是否含著輕蔑的笑容。

被很多問題弄得疲乏了的委員們,望了望天色,藍色的炊煙已經從窯頂上的煙囪里吐出來,為風吹往四方;他們決定趕到前邊的莊子去吃飯,因為這晚上還要布置第二天的選舉大會。然而已經三四天沒有回家的指導員卻意外地被準許回家。區委委員曾為他向大家說了一陣畜牧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話,說他的惟一的牛就在這兩天要產仔,而他的老婆是一個只能燒燒三頓飯,四十多歲了的女人。

招待員從掃著石磨的老婆身邊趕了出來:“已經派好了飯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燒的飯香些么?”他抓住年輕的代理鄉長的手,鄉長在年下剛娶了一個才十六歲、長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會被別人善意地拿來取笑。

站在大右一在看對山盛開的桃花的是那發育得很好的清子。長而黑的發辮上扎著粉紅的絨繩,從黑坎肩的兩邊伸出條紋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地舉著,撐在門柱上邊,十六歲的姑娘,長得這樣高大,什么不夠法定的年齡,是應該嫁人了的啊!

在橋頭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華明獨自往北向著回家的路上。他還看見那倚在門邊的粗大姑娘,無言地眺望著遼遠的地方。一個很奇異的感覺,來到他心上,把他適才在會議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許多問題全趕走了。他似乎很高興,跨著輕快的步子,吹起邑哨來;然而卻又忽然停住,他幾乎說出聲音來的那么自語了:

“這婦女就是落后,連一個多月的冬學都動員不去的,活該是地主的女兒,他媽的,他趙培基有錢,把女兒當寶貝養到這樣大還不嫁人……”

他有意地搖了一下頭,讓那留著的短發拂著他的耳殼,接著便把它抹到后腦去,像抹著一層看不見的煩人的思緒,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來。天已經快黑了。在遠遠的兩山之間,停著厚重的靛青色的云塊,那上邊有幾縷淡黃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地是在看不見的情形中變幻著,山的顏色和輪廓也模糊成一片,只給人一種沉郁之感,而人又會多想起一些什么來的。明亮的西邊山上,人跟在牛的后邊,在松軟的田地里走來走去;也有背著犁,把牛從山坡上趕回家去的。只有作為指導員的他已讓土地荒蕪。二十天來,為著這鄉下的什么選舉,回家的次數就更少,簡直沒有上過一次山。相反的,就是當他每次回家之后聽到的抱怨和嘮叨也就更多。

其實每當他看見別人在田地里辛勞著的時候,他就要想著自己那幾塊等著他去耕種的土地,而且意識到在最近無論怎樣都還不能離開的工作,總有說不出的一種痛楚。假如有什么人關切地問著他,他便把話拉開去,他在人面前說笑,談問題,做報告,而且在村民選舉大會的時候,還被人拉出來跳秧歌舞,唱酈鄂,他有被全鄉人所最熟稔的和歡迎的嗓子,然而他不愿同人說到他的荒著的田地,他只盼望著這選舉工作一結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氣息,那強烈的陽光,那伴他的牛在呼喚著他,同他的生命都不能分離開來的。

轉到后溝的時候,已經全黑下來了,靠著幾十年的來來去去和習慣了在黑處的視覺,他仍舊走得很快;思緒也很快地轉著,他是有很久的歷史,很多可紀念的事同這條兇險、幽僻的深溝一道寫著的。當他還小的時候,他在這里為了追一條麂子跑到叢林的地帶去而遇見過豹。他曾離開過這里,挾著一個小包卷去入贅在老婆的家中,那時他才二十歲;她雖說已經三十二歲了,可是即使現在他也不能在回憶中搜出一個難看的印象;不久,他又牽了馱著老婆的小驢回來了。

什么地方埋葬過他的一歲的兒子,什么地方安睡著他四歲女兒的尸體,無論在怎樣的深夜他都能看見;而且有一年多他們在這溝里只能在夜晚才動作,那個小隊長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樹邊的么?那時他正在赤衛隊。他自從做了指導員以來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這些過去的印象帶著一些甜蜜、辛酸和興奮來撫慰他。他實在被很多艱深的政治問題弄得很辛苦,而村鄉上的工作也的確繁難,因此他對于這孤獨的夜行,雖不能說養成為一種愛好,但實在是并不討厭。

兩邊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樹林越多,汩汩的響著的水流,有時在左,有時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條天上,有些冷靜的星星眨著眼望他。微微的南風,在身后斜吹過來,帶著一些熟悉的卻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遠遠的狗在叫了,有兩顆黃色的燈光在暗處。他的小村是貧窮的,幾乎是這鄉里最窮的小村,然而他愛它,只要他看見那堆在張家窯外邊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邊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并且常常以為驕傲,那就是在這只有二十戶人家的村子里,卻有廿八個是更親密的同志,共產黨的黨員。

當他走上那寬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為什么這半天他幾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記了。他焦急的要立刻弄明白這個問題:生過了呢,還是沒有?平安無事呢,還是壞了?他平日閑空時曾幻想過有一條小牛,同它母親一模一樣,喜歡跳躍。他急急地跑到家,走向關牛的地方。

第二次從牛欄回來后,老婆已經把炕收拾好,而她自己并不打算睡,仍坐在灶門前。她凝視著他,忍著什么,不說話。但他卻看出,在她臉上的每條皺紋里都埋伏的有風暴。習慣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趕快出門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時間已經晚了,加上他的牛……他不能出去,他嫌惡地看著她已開始露頂的前腦,他希望省去一場風波,只好不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時,說:“唉,實在熬!”他這樣說,為的表示他不愿意吵架,讓女人會因為他疲乏而饒了他。然而有一滴什么東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顆兩顆的,后來眼淚便在臉上開了許多條河流不斷地流著。微弱的麻油燈,照在那滿是灰塵的黃發上,那托著腮頰的一只瘦手在燈下也顯出怕人的蒼白,她輕輕地埋怨著自己,而且詛咒:

“你是該死的了,你的命就是這樣壞呀!活該有這么一個老漢,吃不上穿不一是你的命嘛……”

他不愿說什么,心里又惦著牛,便把身子朝窯外躺著。他心里想:“這老怪物,簡直不是個‘物質基礎’,牛還會養仔,她是個什么東西,一個不會下蛋了的母雞。”什么是“物質基礎”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說那老東西已經不會再生娃的了,這是從副書記那里聽來的新名詞。

他們兩人都極希望再有個孩子。他需要一個幫手,她一想到她沒有一個靠山就傷心,可是他們卻更不和氣;她罵他不掙錢,不顧家,他罵她落后,拖尾巴。自從他做了這鄉的指導員以后,他們便更難以和好,像有著解不開的仇恨。

以前他們也吵架的,但最近她更覺得難過了,因為他越來越沉默。好像他的脾氣變得好了,而她的更壞,其實是他離去的更遠,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適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這簡直是荒唐。更其令她傷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輕,她不能滿足他,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

她哭得更厲害,捶打著什么,大聲咒罵;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卻平靜地躺著,用著最大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嫌厭,一個壞念頭不覺的又來了:

“把幾塊地給了她,咱也不要人燒飯,做個光身漢,這窯,這鍋灶,這碗碗盞盞全給她,我拿一副鋪蓋、三兩件衣服,橫豎沒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撫養個兒子,咱就……”仿佛感覺到一種獨身的輕松,翻了一個身,一只暖烘烘的貓正睡在他側邊,被他一打,弓著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這貓已養了三年,是只灰色的貓,他并不喜歡別的貓,卻很喜歡這只灰貓,每當他受苦回家后,它便偎在他身邊,他躺在熱炕上摸著它,等老婆把飯燒好了拿上來。

老婆還在生氣,他擔心她失錯把她旁邊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喜歡吃豆芽的。但他卻不愿說話,他又翻過身去,腳又觸到炕角上的簍子,那里邊罩了一窩新生的小雞,因為被驚,便啾啾地叫了起來。

“知道我身體不成,總是難活,連一點忙都不幫,草也是我鍘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經站了起來。他怕她跑過來,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卻還在賭氣地說:“牛,小牛都給你。”

半個月亮倒掛在那面山頂上邊,照得院子有半邊亮。一只狗躺在院當中,看見他便站起來走過一邊去。他信腳又到了牛欄邊,槽里還剩下很多草。牛躺在暗處,輕輕地噴著鼻子。“媽的,為什么還不生呢!”便焦急地想起明天的會。

他剛要離開牛欄的時候,一個人影橫過來,輕聲地問著:“你的牛生仔了沒有?”這人一手托著草筐,一手撐在牛欄的門上,擋住他出來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嗄聲地說了,心不覺地跳得快了起來。

侯桂英是他問壁的青聯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歲,而二十三歲了的她卻總不歡喜,她曾提出過離婚。她是婦聯會的委員,現在被提為參議會的候選人。

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了,當他晚上起來喂牲口時,她也跟著來喂,而且總跟過來說幾句話,即使白天見了,她也總是瞇著她那單眼皮的長眼笑。他討厭她,恨她,有時就恨不得抓過來把她撕開,把她壓碎。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發上,落在敞開的脖子上,牙齒輕輕地咬著嘴唇,她望著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干部,要受批評的。”于是推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的窯里去。老婆已經坐到炕上,好像還在流眼淚。

“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躺在炕上。

像經過了一件大事后那樣有著應有的鎮靜,像想著別人的事件似的想著適才的事,他覺得很滿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還沒有養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見他說話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燈。

“這老家伙終是不成的,好,就讓她燒燒飯吧,鬧離婚影響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雞叫了。老婆已脫了衣服,躺在他側邊,她嘮叨著:“明天還要出去么?什么開不完的會……”

“牛又要侍候了……”但他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來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闔著眼,努力去找瞌睡,卻只見一些會場,一些群眾,而且聽到什么“宣傳工作不夠噦,農村落后呀,婦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話。他一想到這里,就免不了煩躁,如何能把農村弄好呢,這里沒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個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沒有住過學,不識字,他連兒子都沒有一個,而現在他做了鄉指導員,他明天還要報告開會意義……

窗戶紙在慢慢變白,隔壁已經有人起身了;何華明卻剛剛沉入在半睡眠狀態中;黃瘦的老婆已經睡熟了,有一顆眼淚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貓睡在更側邊沉沉的打著鼾。映在曙光里的這窯洞倒也顯得很溫暖很恬適。

天漸漸的大亮了。

1941年

在醫院中

十二月里的末尾,下過了第一場雪,小河大河都結了冰,風從收獲了的山崗上吹來,刮著牲一在圈篷頂上的葦稈,嗚嗚地叫著,又邁步到溝底下去了。草叢里藏著的野雉,刷刷地整著翅子,鉆進那些石縫或是土窟洞里去。白天的陽光,照射在那些夜晚凍了的牛馬糞堆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幾個無力的蒼蠅在那里打旋。黃昏很快地就罩下來了,蒼茫的,涼幽幽的從遠遠的山崗上,從剛剛可以看見的天際邊,無聲的,四面八方的靠近來,鳥鵲打著寒戰,狗也夾緊了尾巴。人們都回到他們的家,那惟一的藏身的窯洞里去了。

那天,正是這時候,一個穿灰色棉軍服的年輕女子,跟在一個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漢子后面,從溝底下的路上走來。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穿著男子的衣服,就傳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地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涼的四周。

“我是沒有什么工作經驗的,將來麻煩你的,以候一定很多,總請你幫忙才好啦!李科長!你是老革命,鄂豫皖來的吧?”

她現在很慣于用這種聲調了批以為不管先同這些事務工作人員相熟。在學校的時候,每逢到廚房打水,到收發科取信,上燈油,拿炭,她總是拿出這么一副討好的聲音,可是并不顯得卑屈,只見其輕松。

走在前邊的李管理科長,有著一般的管理科長不急不徐的風度,儼然將軍似的披著一件老羊皮大衣。他們在有的時候顯得很笨,有時卻很聰明。他們會使用軍隊里最粗野的罵人術語,當勤務員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們也會很微妙地送一點雞,雞蛋,南瓜子給秘書長,或者主任。這并不要緊,因為只由于他的群眾工作好,不會有其它什么嫌疑的。

他們從那邊山腰轉到這邊山腰,在溝里邊一望,曾閃過白衣的人影,于是那年輕女子大大地噓了一口氣,像特意要安慰自己說:“多么幽靜的養病的所在啊!”

在醫院中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卻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壞,失望和頹喪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著怎樣的環境,她都好好地替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的解釋。僅僅在這一下午,她就總是這么一副恍恍惚惚,卻又裝得很定心的樣子。

跟在管理科長的后邊,走進一個院子,而且走進一個窯洞。這就是她要住下來的。這簡直與她的希望相反,這間窯絕不會很小,絕不會有充足的陽光,一定還很潮濕。當她一置身在空闊的窯中時,便感覺得在身體的四周,有一種怕人的冷氣襲來,薄弱的,黃昏的陽光照在那黑的土墻上,浮著一層凄慘的寂寞的光,人就像處在一個幽暗的,卻是半透明的那么一個世界,與現世脫離了似的。她看見她的小皮箱和鋪蓋卷已經孤零零地放在那冷地上。這李科長是一個好心的管理科長,他動手替她把那四根柴柱支著的鋪整理起來了。

“你的被這樣薄!”他抖著那薄餅似的被子時不禁忍不住地叫起來了。在隊伍里像這樣薄的被子也不多見的。

她回顧了這大窯,心也不覺地有些忐忑,但她是不愿向人要東西的,她說:“我不大怕冷。”

在她的鋪的對面,已經有一個鋪得很好的鋪,他告訴她那是住著一個姓張的醫生的老婆,是一個看護。于是她的安靜的,清潔的,有條理的獨居的生活的夢想又破滅了。但她卻勉強地安慰自己:“住在這樣大的一間窯里,是應該有個伴的。”

那位管理科長不知怎樣一搞,床卻垮在地下了。他便匆匆地走了,大約是找斧子去的吧。

這年輕女子便蹲在地上將這解體的床鋪再支起來,她找尋可以使用的工具,看見靠窗戶放有一張舊的白木桌。假如不靠著什么那桌子是站不住的,桌子旁邊隨便地躺著兩張凳子。這新辦不久的醫院里的家具,也似乎是從四方搜羅來的殘廢者啊!

用什么方法可以打發走這目前的無聊的時光呢,那管理科長又沒有來?她只好踱到院子里去。院子里的一個糞堆和一個草堆連接起來了,沒有插足的地方。兩個女人跪在草堆里,渾身都是草屑,一個掌著鍘刀,一個把著草束,專心地鍘著,而且播弄那些切碎了的草。

她站在她們旁邊,看了一會,和氣地問道:“老鄉!吃過了沒有?”

“沒做啦!”于是她們停住了手的動作,好奇地,呆呆地來打量她,一個女人就說了:“呵!又是來養娃娃的呵!”她一頭剪短了的頭發亂蓬得像個孵蛋的母雞,從那頭雜亂得像茅草的發中,露出一塊破布片似的蒼白的臉,和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睛。

“不,我不是來養娃娃的。是來接娃娃的。”在沒有結過婚的女子一聽到什么養娃娃的話,如同吃了一個蒼蠅似的心里涌起了欲吐的嫌慶。

在朝東那面的三個窯里,已經透出微弱的淡黃色的燈光。有初生嬰兒的啼哭。這是她曾熟悉過的一種多么挾著溫柔和安慰的小小生命的呼喚呵。這呱呱的聲音帶了無限的新鮮來到她胸懷,她不禁微微張開了嘴,舒展了眉頭,向那有著燈光的屋子里,投去一縷恬適的愛撫:“明天,明天我要開始了!”

再繞到外邊時,暮色更低地壓下來了。溝底下的樹叢成了模糊的一片。遠遠的半山中,穿著一條灰色的帶子,晚霞在那里飄蕩。雖說沒有多大的風,空氣卻刺骨的寒冷。她只好走回來,驚奇地跑回已經有了燈光的自己的住處。管理科長什么時候走回來的呢?她的鋪也許弄妥當了。她到屋里時,只見一個穿黑衣的女同志端坐在那已有的鋪上,就著一盞麻油燈整理著一雙鞋面,那麻油燈放在兩張重疊起來的凳上。

“你是新來的醫生,陸萍么?”當她問她的時候,就像一個天天見慣了的人似的那么坦直和自然,隨便地投來一瞥,又去弄她的鞋面去了,還繼續哼著一個不知名的小調。

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從這新來的陸萍那里送來了如何的高興。她只用平淡的節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像一個老旅行者,在她的床的對面,多睡一個人或少睡一個人或更換一個人都是一樣,沒有什么可以引起波動的。她把鞋面翻看了一回之后,便把鋪攤開了;卻又不睡,只坐在被子里,靠著墻,唱著一個陜北小調。

陸萍又把那幾根柴柱拿來敲敲打打,怎么也安置不好,她只好把鋪開在地上;決心熬過這一夜。她坐在被子里,無所謂地把那個張醫生的老婆打量起來。

她不是很美麗嗎?她有一個端正的頭型,黑發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端正,脖項和肩胛也很適襯,也許是宜于移在畫布上去的線條,可是她仿佛沒有感情,既不溫柔,也不兇暴,既不顯得聰明,又不見得愚蠢,她答應她一些話語,也述說過,也反問過她,可是你無法窺測出她是喜悅呢,還是厭憎。

忽然那看護像被什么針刺了似的,陡地從被子里跳出來,一直沖了出去。陸萍聽見她推開了間壁老百姓的門,一邊說著些什么,帶著高興地走了進去,那曾因她跑走時鼓起一陣風的被子,大半拖在地上。

現在又只剩陸萍一個人。被子老裹不嚴,燈因為沒有油只剩一點點凄慘的光。老鼠出來了,先是在對面床底下,后來竟跳到她的被子上來了。她蜷臥在被子里,不敢脫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著。她不能不想到許多事,僅僅這一下午所碰到的就夠她去消磨這深夜的時候了。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筑著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可是窯對面牛棚里的牛,不斷地嚼著草根,還常常用蹄子踢著什么。她再張開眼時,房子里已經漆黑,燈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熄滅,老鼠更勇敢地邁過她的頭。

很久之后,才聽到間壁的窯門又開了。醫生的老婆風云叱咤地一路走回來,門大聲地響著,碰倒了一張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于是她大聲地罵:“狗X的,X他奶奶的管理員,給這么一滴兒油,一點便黑了,真他媽拉格X!”她連串地熟悉地罵那些極其粗魯的話,她那些粗話學的很好,不過即使她這么罵著的時候,也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顯得猥褻。

陸萍一聲也不響,她從嘴唇的動彈中,辨別出她適才一定吃過什么很滿意的東西了。那看護摸上床之后,頭一著枕,便響起很勻稱的鼾聲。

陸萍是上海一個產科學校畢業的學生,是依照她父親的意思。才進去兩年,她自己感到她不適宜于做一個產科醫生,她對于文學書籍更感到興趣,她有時甚至討厭一切醫生,但在產校仍整整住了四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進了戰爭,她到傷兵醫院去服務,耐心地為他們洗換,替他們寫信給家里,常常為了一點點的需索奔走。她像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地看護著他們。他們也把她當著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依靠著。他們傷好了,她為他們愉快。可是他們走了,有的向她說了聲再會,也有來一封道謝的信,可是也就不會再有消息。她悄悄地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到新來的傷兵身上。這樣的流動生活,幾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輾轉地跑到延安,做了抗大的學生。她自己感覺到在內在的什么地方有些改變,她用心啃著從未接觸過的一些書籍,學著在很多人面前發言。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將來,一定是以一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現。她很年輕,才二十歲,自恃著聰明,她滿意這生活,和這生活的道路。她不會浪費她的時間,和沒有報酬的感情。在抗大住了一年,她成了一個共產黨員。這時政治處的主任找她談話,為了黨的需要,她必須脫離學習到離延安四十里地的一個剛開辦的醫院去工作,而且說醫務工作應該成為她終身對黨的貢獻的事業。她聲辯過,說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從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淚了。但這些理由不能夠動搖那主任的決心,不能推翻決議,除了服從沒有旁的辦法。支部書記來找她談話,小組長成天盯著她談。她討厭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實是她要割斷這一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重回到舊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絕不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她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助產婆,有沒有都沒有什么關系。她是一個富于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面。可是“黨”,“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么?能不顧這鐵箍么,這由她自愿套上來的?她只有去,但她卻說只去一年。她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伊里基不說過嗎?“不愉快只是生活的恥辱”,于是她到醫院來了。

院長是一個四考在人,種田的出身,后來參加了革命,在軍隊里工作很久,對醫務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種對女同志并不須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像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盯著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這里吧。”他很忙,不能同她多談。對面屋子里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于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里,并不動手做別事。

指導員黃守榮同志,一副八路軍里青年隊隊長的神氣,很謹慎,很愛說話,衣服穿得很整齊,表現一股很樸直很幼稚的熱情,有點羞澀,卻又企圖裝得大方。

他告訴她這里的困難,第一,沒有錢;第二,剛搬來,群眾工作還不好,動員難;第三,醫生太少,而且幾個負責些的都是外邊剛來的,不好對付。

把過去歷史,做過連指導員的事也同她說了。他是多么想回到連上去呵。

從指導員房里出來之后,一個下午還遇了幾個有關系的同事。那化驗室的林莎,在用一種怎樣敵意的眼睛來望她。林莎有一對細的彎的長眼,笑起來的時候瞇成一條半圓形的線,兩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腫起,露出細細的引逗人的光輝,好似在等著什么愛撫,好似在問人:“你看,我還不夠漂亮么?”可是她對剛來的陸萍,眼睛只顯出一種不屑的神氣:“哼!什么地方來的這產婆,看那寒酸樣子!”她的臉有很多的變化,有時像一朵微笑的花,有時像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當,用很慢的調子說話,這種沉重又顯得柔媚,又顯得傲慢。

陸萍只憨憨地對她笑,心里想:“我怕你什么呢,你用什么來向我驕傲?我會讓你認識我。”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順在,她就要做到。又碰到一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里做文化教員。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面前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感。這是一個最會糊糊涂涂地懶惰地打發去每一個日子的人。她有著很溫柔的性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并不由于她有什么孤僻的性格,只不過因為她像一個沒有骨頭的人,爛棉花似的沒有彈性,不能把別人的興趣絆住。陸萍剛看見她時,還涌起一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平板的臉孔時,就像沉在海底似的那么平穩,那么涼。

她去拜訪了產科主任王梭華醫生,他有一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她是誰,考科醫生。她總用著白種人看有色人種的眼光來看一切,像一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只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有紳士風的中年男子,面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一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出他只不過是一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然而卻有精神,對工作熱情。她并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樂意和這人合作。她不敢在那里坐很久,那位冷冷地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予她多少不安和榜徨,然而在睡過一夜之后,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她理性地批判了那一切。她非常有元氣地跳了起來,她自己覺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擔當一切。她說,讓新的生活好好的開始吧。

每天早飯一吃過,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醫生,就輪流到五間產科病室去察看。這兒大半是陜北婦女,和很少的幾個就,或奔跑教師節就的學生。她們都很歡迎她,每個人都用擔心的,謹慎的眼睛來望她,親熱地喊著她的名字,瑣碎的提出許多關于病癥的問題,有時還在她面前發著誰,在右,的脾氣,女人的愛嬌。每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這樣的情形在剛開始,也許可以給人一些興奮和安慰,可是日子長了,天天是這樣,而且她們并不聽她的話。她們好像很怕生病,卻不愛干凈,常常使用沒有消毒過的紙,不讓看護洗濯,生產還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來自己去上廁所,甚至她們還很頑固。實際她們都是做了母親的人,卻要別人把她們當著小孩子看待,每天重復著那些叮嚀的話,有時也得假裝生氣,但房子里仍舊很臟,做勤務工作的看護沒有受過教育,把什么東西都塞在屋角里。洗衣員幾天不來,院子里四處都看得見用過的棉花和紗布,養育著幾個不死的蒼蠅。她沒辦法,只好帶上口罩,用毛巾纏著頭,拿一把大掃帚去掃院子。一些病員,老百姓,連看護在內都圍著看她。不一會,她們又把院子弄成原來的樣子了。誰也不會感覺到有什么抱歉。

除了這位張醫生的老婆之外,還有一位不知是哪個機關的總務處長的老婆也在這里。她們都是產科室的看護,學了三個月看護知識,可以認幾十個字,記得十幾個中國藥名。她們對看護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識。可是她們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增加著。從外面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學生,離婚的案件經常被提出。自然這里面也不缺少真正有覺悟,愿意刻苦一點,向著獨立做人的方向走的婦女,不過大半仍是又驚惶,又懵懂。這兩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經二十六七歲的總務處長的夫人擺著十足的架子,穿著自制的中山裝,在稀疏的黃發上束上一根處女帶,自以為漂亮,驕傲地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擺來擺去。她們毫無服務的精神,又懶又臟,只有時對于鞋襪的縫補,衣服的漿洗才表示興趣。她不得不催促她們,催促不成就只好代替;她為了不放心,得守著她們消毒,替孩子們洗換,做棉花球,卷紗布。為了不愿病人產婦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幾個開刀了的,發炎的換藥。這種成為習慣了的道德心,雖不時髦,為許多人看不起,而她卻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一到下午,她就變得愉快些,這是說當沒有產婦臨產而比較空閑的時候。她去參加一些會議,提出她在頭天夜晚草擬的一些意見書。她有足夠的熱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陳述著,辯論著,傾吐著她成天所見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觀察別人的顏色,把很多人不敢講的,不愿講的都講出來了。她得到過一些擁護,常常有些醫生,有些看護來看她,找她談話;尤其是病員,病員們也聽說她常常為了他們的生活管理,和醫療的改善與很多人發生沖突,他們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經成為醫院里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數人用異樣的眼睛看著。

其實她的意見已被大家承認是好的,也絕不是完全行不通,不過太新奇了,對于已成為慣例的生活就太顯得不平凡。但作為反對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沒有人力和物力。

而她呢,她不管,只要有人一走進產科室,她便會指點著:“你看,家具是這樣的壞。這根惟一的注射針已經彎了,醫生和院長都說要學著使用彎針;橡皮手套破了不講它,不容易補,可是多用兩三斤炭不是不可以的。這房子這樣冷,怎能適合于產婦和落生嬰兒……”她帶著人去巡視病房,要讓人知道沒有受過職業訓練的看護是不行的。她形容這些病員的生活,簡直像受罪。她替她們要求清潔的被襖,暖和的住室,滋補的營養,有次序的生活。她替她們要圖畫、書報,要有不拘形式的座談會,和小型的娛樂晚會……聽的人都很有興趣地聽她講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沒有什么。

然而也絕不是毫無支持,她有了兩個朋友。她和黎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談中便結下了堅固的友誼。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屬于南方的姑娘,顯得比她結實、單純、老練。她們兩人談過去,現在,將來,尤其是將來。她們織著同樣的美麗的幻想,她們評鑒著在醫院的一切人。她們奇怪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想法都會一樣,她們也不去思索,便又談下去了。

除了黎涯之外,還有一位常常寫點短篇小說或短劇的外科醫生鄭鵬。他在手術室里是位最沉默的醫生,不準誰多動一動,有著一副令人可怕的嚴肅的面孔,他吝嗇到連兩三個字一句的話也不說,總是用手代替說話。可是談起閑天來便漫無止境了,而且是很長于描繪的。

每當她工作疲勞之后,或者感覺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環境里受著一些無名的壓迫的時候,總不免有些說不出的抑郁,可是只要這兩位朋友一來,她可以任情地在他們面前抒發,她可以稍稍把話說得尖刻一點,過分一點,她不會擔心他們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發她。她的煩惱便消失了,而且他們計劃著,想著如何把環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實際些。兩個朋友都說她,說她太熱情,說熱情沒有通過理智便沒有價值。

她們也談醫院里的一些小新聞,譬如林莎到底會愛誰呢?是院長,還是外科主任,還是另外的什么人。她們都討厭醫院里關于這新聞太多或太壞的傳說,簡直有故意破壞院長威信的嫌疑,她們常常為院長和林莎辯護,然而在心里,三個人同樣討厭那善于周旋的女人,而對院長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是陸萍,對林莎幾乎有著不可解釋的提防。

醫院里還傳播著指導員老婆打了張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衛生部去告狀,張芳子便被調到兵站上的醫務所去了。大家猜測她在那里也住不長,她會重演這些事件。

醫院里大家都很忙,成天嚷著技術上的學習,常常開會,可是為什么大家又很閑呢,互相傳播著誰又和誰在談戀愛了,誰是黨員,誰不是,為什么不是呢,有問題,那就有嫌疑……

現在也有人在說陸萍的閑話了,已經不是關于那些建議的事。她對于醫院的制度,設施,談得很多;起先有人說她放大炮,說她熱心,說她愛出風頭,慢慢成了老生常談,不大為人所注意。縱使她的話還有反響,也不能成為不可饒赦,不足以引起誹謗。可是現在為了什么呢,她競常常被別人在背后指點,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聽到一些風聲,暗地用研究的眼光來望她。

但敏感的陸萍卻一點沒有得到暗示,她仍在興致很濃厚地去照顧著那些產婦,那些嬰兒,為著她們一點點的需索,去同管理員,總務處,秘書長,甚至院長去爭執。在寒風里,她束緊一件短棉衣,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臉都凍腫了,腳后跟常常裂邑,她從沒有埋怨過。尤其是夜晚,大半數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時老早就有一個產婦等著在夜晚生,有時半夜被人叫醒,那兩位看護的膽子小,黑夜里不敢一人走路,她只好在那可以凍死人的深夜里到廚房去打水。接產室雖然燒了一盆炭火,而套著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發僵,她心里又急,又不敢露出來;只要不是難產,她就一個人做了,因為主任醫生住得很遠,她不愿意在這樣的寒夜里去驚醒他。

她不特對她本身的工作,抱著服務的熱忱,而且她很愿意在其它的技術上得到更多的經驗,所以只要逢到鄭鵬施行手術的時候,恰巧她沒有工作,她便一定去見習。她以為外科在戰爭時期是最需要的。假如萬不得已一定要她做醫務工作,做一個外科醫生比做產婆好得多,那么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槍林彈雨里奔波忙碌她總是愛飛,總不滿于現狀。最近聽說鄭鵬有個大開刀,她準備著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這一個機會。

記掛著頭天晚上黎涯送來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五更天特別冷,被子薄,常常會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著。窗戶紙透過一層薄光,把窯洞里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對面床上的張醫生的老婆。她總像一個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么整夜噴著平勻的呼吸。她同她一樣也有著最年輕的年齡,工作相當累,可是只有一覺好睡。她記得從前睡也容易醒,卻醒的迷迷糊糊,翻過身,擋不著瞌睡一下就又睡著了。然而現在睡不著,也很好。她凝視著淡白的窗紙而去想許多事,許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沒有時間想這些,而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卻是一種如何的享受啊!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流,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想著家里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頂上的炊煙還有么?屋還有么?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到了游擊隊……她夢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呼吸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被故鄉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啊……

窗戶外無聲地飄著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催明的雄雞,遠近地啼著,一陣陣的號音,隱隱約約傳來。她又想著一個問題:“手術室不裝煤爐怎么行呢?”她惱怨著院長,他只懂得艱苦艱苦,卻不懂醫治護理工作必需有的最低的條件。她又恨外科主任,為什么她不堅持著一定要裝煤爐子!而且鄭鵬也應該說話,這是他們的責任,一次兩次要不到,再要一次呀!她非常不安寧,于是爬了起來。她輕輕地生火,點燃燈,寫著懇求的信給院長。她給黎涯也寫了一個條子,叫她去做鼓動工作,她自己上午是不能離開產科病室的。她把這一切做完后,天大亮了,她得緊張起來,希望今天下午不會再有臨產的婦人,她滿心希望不要失去這次見習手術的好機會。

黎涯沒有來,也沒有回信,她忙著準備下午手術室里所需要的一切。假如臨時缺少了一件東西,影響到病人生命時,這責任應該由她一個人負擔。她得整理整個屋子,把一切用具都消毒,依次序放著,以便動用時的方便。她又分配兩個看護的工作,叮嚀她們應該注意的地方,一點也不敢懈怠的。

鄭鵬也來檢查了一次。

“陸萍的信你看看好么?”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紙條給他,“我想無論如何今天不可能,也來不及,我并沒有聽她的話。不過假如太冷,我以為可以緩幾天再動手術;這要你斟酌。”

鄭鵬把紙條折好后還了她,沒有說什么,皺了皺眉頭,又去審視準備好了的那些刀、鉗子、剪子。那些精致的金屬的小家具,凜然的放著寒光,然而在他卻是多么熟悉和親切。他把這一切巡視一遍之后,向黎涯點了點頭,意思是說:“很好。”他們在這種時候,只是一種工作上的關系,他下命令,她服從,他不準她有一點作為朋友時的頑皮的。最后,在走出去時,他才說:“兩點鐘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及我們去安置火爐。”

一吃過午飯,陸萍跑著轉過這邊山頭來。

黎涯也傳染上了那種沉默和嚴肅,只向她說病人不能等到裝置火爐再開刀。她看見手術室里已經有幾個人,她陡地被一種氣氛壓著,便無言地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肋下的肚腹間有一小塊鐵,這是兩月前中的炸彈,這樣的彈片曾經在他身上取出過十二塊,只有這一塊難取,取過一次,沒有找到。這是第二次了,因為最近給他增加了營養,所以顯得不算無力。能自己走到手術室來,并且打算把盲腸也割去。不過他坐上手術臺時臉色變蒼白了,他用一種恐怖而帶著厭倦的眼光望著這群穿白衣的人,顫抖著問道:“幾個鐘頭?”

“快得很。”是誰答應他。是陸萍心里明白醫生向病人常常是不說真話的。

鄭鵬為著工作輕便,里面只穿一件羊毛衫;黎涯也沒有穿棉衣,大家都用一種侍候神的那么虔誠和謹慎。病人躺在那里了,他們替他用藥水洗著。陸萍看見原來的一個傷121,一寸長的一條線,鄭鵬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明白要她幫著看護滴藥。科羅芳的氣味她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緊,她只能嗅到一點,而數著數的病人,很快就數不出聲音來了。

她看見鄭鵬非常熟練地去劃著,剪著,翻開著,緊忙地用紗布去拭干流著的血,不斷地換著使用的家具,黎涯一點也不紊亂地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紅的、綠的東西都由醫生輕輕地從那里托了出來,又把鉗子伸進去,他在找著,找著那藏得很深的一塊鐵。

房子里燒了三盆木炭火,卻仍然很冷。陸萍時常擔心把肚子露在外邊而上了蒙藥的病人。她一點不敢疏忽自己的職守,她時時注意著他的呼吸和反應。

醫生又按著,又聽,又翻開很多的東西,盤結在一起,微微的蒸氣從那翻開的刀口往外冒,時間過去快半點鐘了,陸萍用擔心的神色去望鄭鵬,可是他沒有理會她,他把刀口再往上拖長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病人臉色更蒼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卻感到有些頭暈了。

房門關得很嚴密,又燒著三盆熊熊的炭火。陸萍望著時鐘焦急起來了。已經三刻鐘了,他們有七個人,這么關在一問不通風的屋子里,如何能受呢?

終究那塊鐵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鉗子夾了出來,有一粒米大,鐵片周圍的肉有一點點地方化了膿。于是他又開始割盲腸。陸萍實在頭暈得厲害,但仍然支持著,可是黎涯卻忽然靠在床上不動了。她在這間屋子里呆的很久,炭氣把她熏壞了。

“扶到院子里去。”鄭鵬向兩個看護命令著。另外兩個醫生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陸萍看見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出去,淚水涌滿了眼睛,只想跟著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著另一個人的生命,她不能走。

鄭鵬動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畢,陸萍也支持不住地呻吟著。“扶她到門口,把門開一點縫。”

陸萍躺倒在門口,清醒了一些,她揮手喊道:“進去!進去!人少了不行的。”

她一人在門邑往外爬,想到黎涯那里去。兩個走回來的看護,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

她沒有動,雪片飛到她臉上。她發抖,牙齒碰著牙齒,頭里邊好像有東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聽到很多人走到她身邊,她意識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想天已經不早了,應該回去睡,但又想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么好歹,啊!她是那么的年輕呀!

冷風已經把她吹醒了,但仍被一種激動和虛弱主宰著。她飄飄搖搖在雪地上奔跑,風在她周圍叫,黃昏壓了下來,她滿掛著淚水和雪水,她哭喊著:“就這么犧牲了么?她的媽媽一點也不知道呵……”

她沒有找到黎涯,卻跑回自己的窯。她已經完全清楚,她需要靜靜的睡眠,可是被一種不知是什么東西壓迫著,忍不住要哭要叫。

病人都擠在她屋子里,做著各種的猜測,有三四床被子壓著她,她仍在里面發抖。

到十一點,鄭鵬帶了鎮靜劑來看她。鄭鵬一樣也頭暈得厲害,但他卻支持到把手術弄完。他到無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個鐘頭,使自己清醒,然后才走回來,吃了些熱開水。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經很好的睡了。他又吃了點東西,便帶著藥片來看她。

陸萍覺得有朋友在身邊,更感到軟弱,她不住地嚶嚶地哭了起來,她只希望能見到她母親,倒在母親的懷里痛哭才好。

鄭鵬服侍她把藥吃后才回去,她是什么時候睡著了的呢,誰也不知道。第二天,黎涯走過來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起來。她對黎涯說,似乎什么興趣都沒有了,只想就這么躺著不動。

陸萍像害了病似的幾天沒有出來,醫院里的流言卻四處飛。

這些話并不相同。有的說她和鄭鵬在戀愛,她那夜就發瘋了,現在還在害相思病。有的說組織不準他們戀愛,因為鄭鵬是非黨員,歷史不明……

陸萍自己無法聽這些,她只覺得自己腦筋混亂。現實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過,卻沒有一個人援助她。她想院長為節省幾十塊錢,寧肯把病人,醫生,看護來冒險。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為著廣大的人類,為什么連最親近的同志卻這樣缺少愛。她躊躇著,她問她自己,是不是我對革命有了動搖呢。

舊有的神經衰弱癥又來纏著她了,她每晚都失眠。

支部里有人在批評她。小資產階級意識,知識分子的英雄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的帽子都往她頭上戴,總歸就是說黨性不強。院長把她叫去說了一頓。

病員們也對她冷淡了,說她浪漫。

是的,應該斗爭呀!她該同誰斗爭呢?同所有人嗎?要是她不同他們斗爭,便應該讓開,便不應該在這里使人感到麻煩。那么,她該到什么地方去?她拼命地想站起來,四處走走,她尋找著剛來的這股心情。她成天鎖緊了眉毛在窯洞里冥想。

鄭鵬黎涯兩人也奇怪為什么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們常常來同她談天,替她減少些煩悶,而譴責卻更多了。甚至連指導員也相信了那些謠傳而正式地責問她,為戀愛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這樣的談話,雖使她感到驚訝與被侮辱,卻又把她激怒起來,她尋仇似的四處找著縫隙來進攻,她指摘一切。她每天苦苦尋思,如何能攻倒別人,她永遠相信,真理是在自己這邊的。

現在她似乎為另一種力量支持著,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搜集許多意見,她要控告他們。她到了第六號病房,那里住有一個沒有腳的害瘧疾病的人。他沒有等她說話,就招呼她坐,用一種家里人的親切來接待她。

“同志!我來醫院兩個多星期了,聽到些別人說你的事,那天就想和你談談,你來得正好,你不必同我客氣,我得靠著才能接待你。我的雙腳都沒有了。”

“為什么呢?”

“因為醫務工作不好,沒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雙腳鋸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三年了。那時許多夜只想自殺。”

陸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便說:“我實在呆不下去了。我們這醫院像個什么東西!”

“同志,現在,現在已算好的了。來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為這雙腳住醫院,幾乎把我整個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說院長不好,可是你知道他過去是什么人,是不識字的莊稼人呀!指導員不過是個看牛娃娃,他在軍隊里長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們都不行,要換人;換誰,我告訴你,他們上邊的人也就是這一套。你的知識比他們強,你比他們更能負責,可是油鹽柴米,全是事務,你能做么?這個作風要改,對,可是那么容易么……你是一個好人,有好的氣質,你一來我從你臉上就看出來了。可是你沒有策略,你太年輕,不要急,慢慢來,有什么事盡管來談談,告告狀也好,總有一點用處。”他呵呵地笑著,望著發愣的她。

“你是誰?你怎么什么都清楚。我要早認識你就好了。”

“誰都清楚的,你去問問伙夫吧。誰告訴我這些話的呢?誰把你的事告訴我的呢?這些人都明白的,你應該多同他們談談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幾個人身上,否則你會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種劇烈的自我的斗爭環境里,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

她覺得這簡直是個怪人,便不離開。他像同一個小弟妹們右的向她述說著許多往事。一些看來太殘酷的斗爭。他解釋著,壹勵著,耐心地教育著。她知道他過去是一個學生,到蘇聯去過,理在因為殘廢了就編一些通俗讀本給戰士們讀。她為他流淚,而在卻似乎對本身的榮枯沒有什么感覺似的……

沒有過幾天,衛生部來人找她談話了。她并沒去控告。但壘過幾次說明和調查,她幸運地是被了解著的。她要求再去學習白事被準許了。她離開醫院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化冰,然而風刮在壓上已不刺人。她真真地用迎接春天的心情離開這里。雖說黎涯幣鄭鵬都使她留戀,她卻只把那個沒有雙腳的人的談話轉贈給他們新的生活雖要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芒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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