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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過年(3)

他們聽著這些,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又有一個人,是坐在他們前邊桌邊的,正攔住一個闖進來的小乞丐問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樣了?你媽媽還沒有找到姘頭嗎?要你爸爸看穿一點,不當王八也沒有飯吃,趁著老婆還年輕,可以撈幾文是幾文。你這小王八闖進來干嗎,看別人要把你當小扒手,關在牢里去喂虱?!?

“操你的娘,操你的奶奶……”小乞丐罵著就跑走了。

“媽的這小豬玀?!蹦侨吮愕暨^頭來望著他們說道:“唉,你們不曉得,他老子同我一個車間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只聽見一聲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只膀子血淋淋的便卷到皮帶上去,壓去許多肉,又飛下來打在他頭上。我們都算他活不了,他卻又沒死去,天天睡在床上哼,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廠里賞給了他十塊錢了賬。女人沒有飯吃,只好偷人,兒子成天討,偷東西。你們大約還不曉得做工人的苦處,唉!你們是剛來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交關多,兩毛錢的門票,盡你看半天的戲。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層樓的屋子,屋子外像螞蟻似的停著汽車。喂,你們做什么生意……”

好些人都望著他們了,他們不知怎樣說才好,大家互相望著,還是張大憨子大著膽子說道:

“找親眷,想來上海找工做的……”

于是有些人就不客氣的笑了,笑的聲音使他們都打戰,有人就氣憤憤說道:

“怕上海餓死的人不夠嗎,要你們趕著來送死?幾十萬人在這里沒有工做啦……”

“鄉下也沒有飯吃,收了一點,都還把東家了,肥料也扣還把他們,家里一粒也不剩。還是借了兩塊錢做路費來的,兩塊錢一斗米,夏天要歸上三石谷。不曉得上海情形,曉得也不來了……”“沒有飯吃,應該問你們東家要,像我們一樣,沒有工做,也要問資本家要。你們的血汗,一點一滴的落在田里,我們身上的肉和血,也還不是在車間里一片一片榨把他們了嗎……”

茶館里又圍了許多人,都把他們當做談話的中心,七舌八嘴,然而沒有一句話可以暫時使他們寬心一下,只有使他們更其難堪,他們坐不下去了,便又走出茶館來。喬老三咕噥著道:

“我怎么樣呢?我還是搭火車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東去,百事等找著了叔叔再講,浦東的情形也許好一點……”李祥林自個兒在心上這樣想。

“唉,什么地方有豬油燒餅買呢……”張大憨子又映著他那紅的爛眼皮。

月亮又升在家的那方了,那該是家在那兒吧。原野是靜的,遠處有一聲兩聲的狗吠,星星在頭上閃著憂愁的眼,月亮也時時躲在飛走的薄云里,風仍舊是一陣緊一陣的寒風,枝頭夜宿的小鳥,不安的轉側著,溪水汩汩汩的流去,火車的鐵軌像無窮盡的延展著,跨過了一條小溪,又一條小溪,轉過了一個小岡,又一個小岡的。而在這個夜晚,沿著鐵軌走來的,還有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影,是朝著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面的那個高一點的人,望著遠處的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的地平線,映著那爛眼邊的眼,又舉手去揩了揩眼睛旁的淚珠,說道:

“早曉得,同喬老三一道,也好,總還有得火車坐,阿二,你說還有多遠……”

一步一跟,跟在后面的阿二也抬頭望了望遠處,便答道:

“莫問,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便找個躲風的地方,過一夜,明天又走,后天再走一天,那時再說吧?!?

“唉……”

兩人便又默著走下去,大家都不愿意說什么,而張大憨子便又看見他姊姊的臉相,那么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臉。他又想起她那尸身,她只穿一件單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嗎?他又想起一些別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圍在死尸邊哭,她們的男人就是被廠長開槍打死了的;他又想起那間小屋,他跟著他姊夫去過的,他們在那里打嗎啡針,那些去打嗎啡針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渾身都是針孔,姊夫說他們不打針就沒有精神做工,打針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許多,他覺得天已經漸漸的壓了下來,他呼吸也跟著急促,他簡直不敢看什么了,他喊起來道:

“阿二!阿二!”

阿二忽然也趕向前來抓著他,喊起來道:“憨子!憨子!”

兩人抱著站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于是又并排著走向前去?!拔艺f,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們!”

“靠不住,也許他比我們還壞,小劉同著他一塊兒的,小劉總是好人的?!?

“憨子!老龍的話也有道理,他說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為他們齊心,他一定要留在他們那里,不過我們也好齊心起來的。小龍留在上海,也不過多一個告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方法還那三石谷……”

于是他們又不做聲了,又低著頭,讓那勁的風從頭上刷過,腳踹在地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可是遠處卻傳來軋軋的車聲,接著便看見了那車頭上的大燈,濃的黑煙,也染上了那瀝青色的天空,于是火車便飛快的朝他們沖來,掠過他們的身子又滾向前去了。這是到上海去的火車,而在那車上,在那有電燈光的四等車廂里,又有一批一批的鄉下人,在鄉下過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們正睡在那里,咧著嘴,流著口涎,做著可憐的卻是荒唐的夢。

這激烈的震響一流過,原野又重復安靜了,而在卻歪著嘴角狠狠的答道:“三石谷嗎?有方法的!孫二疤子你等著!”

一顆未出膛的槍彈。

“說瞎話咧!娃娃,甭怕,說老實話,咱是一個孤老太婆,還能害你?”

一個癟嘴老太婆,稀疏的幾根白發從黑色的罩頭布里披散在額上,穿一件破爛的棉衣,靠在樹枝做的手杖上,親熱地望著站在她前面的張皇失措的孩子;這是一個襤褸得連帽子也沒有戴的強子。她又喻動著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說:“你是……嗯,咱知道……”

這孩子大約有十三歲,骨碌碌轉著兩個靈活的眼睛,遲疑地望著老太婆,她顯得很和氣很誠實。他遠遠地望著無際的原野上,那有一個人影,連樹影也找不到一點。太陽已經下山了,一抹一抹能暮煙輕輕地從地平線上升起,模糊了遠去的、無盡止的大道,這大道將他的希望載得很遠,而且也在模糊起來。他回過來打量著老太婆,再一次重復他的話:

“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么?”

“不,咱沒聽見過槍響,也沒看見有什么人,還是春上紅軍走趔這里,那些同志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給我們聽,講故事。咱們殺了三只羊,硬給了我們八塊洋錢,銀的,耀眼睛呢!后來東北軍跟者來了,那就不能講,唉……”她搖著頭,把注視在空中的眼光又回蛩小孩的臉上。“還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兒走,萬一落到妞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邊走去,有一只羊毛氈做的長統襪筒籠著那雙小腳。

小孩仍舊凝視著四圍的暮色,卻不能不跟著她走,而且用甜的語聲問起來:

“好老人家,你家里一共有幾口人?”

“一個兒子,幫別人放羊去了,媳婦孫女都在前年死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個樣子病,知道是什么邪氣?”

“好老人家,你到什么地方去來?”

一顆未出膛的槍彈

我有一個侄女生產,去看了來,她那里不能住,來時十多里地,把咱走壞了。

“讓我扶著你吧。”小孩跑到前邊扶著她,親熱地仰著脖子從披散著的長發中又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戶,都是種地的苦人,你怕有人害你么?不會的。到底你是怎樣跑到這里來的?告訴我,你這個小紅軍!”她狡猾地映著無光的老眼,卻又很親熱地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撫摩著這流落的孩子。

“甭說那些吧?!彼残α?,又輕聲地告訴她,“回到村子里,就說是撿來的一個孩子算了。老人家,我真的替你做兒子吧,我會燒飯,會砍柴。你有牲口么?我會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憶起那匹棗騮色的馬來了,多好的一匹馬,它全身一個顏色,只有鼻子當中一條白,他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著它,它也望著他,輕輕地噴著氣,用鼻尖去觸他,多乖的一匹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從草地得來的,是政治委員的,團長那匹白馬也沒有它好。他想起它來了,他看見那披拂在頸上的長毛,和垂地的長尾,還有那……他覺得有一雙懂事的、愛著他的馬眼在望著他,于是淚水不覺一下就涌上了眼瞼。

“我喂過牲口的!我喂過牲口的!”他固執地、重復地說了又說。

“呵,你是個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卻落到這里在?!?

慢慢地兩個人來到一個溝口了。溝里錯錯落落有幾個窯門,還有兩個土圍的院子,他牽著她在一個斜路上走下去,不敢做聲,只張著眼四方搜索著。溝里已經黑起來了,有兩個窯洞里露出微明的燈光,一匹驢子還在石磨邊打圈,卻沒有人。他們走過兩個窯洞前,從門隙處飄出一陣陣的煙,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個窯門前停下了。她開了鎖,先把他讓了進去。窯里黑魃魃的,他不敢動,聽著她摸了進去,在找東西。她把燈點上了,是一盞油燈,一點小小火星從那里發出來。

“不要怕,娃娃!”她啞著聲音,“去燒火,我們煮點小米稀飯,你也餓了吧?”

兩個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斷地舔在他們臉上,鍋里有熱氣噴出來了,她時時撫摩著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饑餓,他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有一個暖熱的炕,他很滿意;因為疲倦,一個將要到來的睡眠很厲害地襲著他了。

陜北的冬天,在夜里,常起著一陣陣的西北風。孤冷的月亮在薄云中飛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輝,涂抹著無際的荒原。但這埋在一片黃土中的一個黑洞里,正有一個甜美的夢在擁抱這流落的孩子:他這時正回到他的隊伍里,同司號員或宣傳隊員在玩著,或是讓團長扭他的耳朵而且親昵地罵著:“你這捶子,吃了飯為什么不長呢?”也許他正牽著棗騮色的牡馬,用肩頭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那個齷齪襤褸的孤老太婆,也遠離了口外的霜風,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邊。

“我是瓦窯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地向孩子重述著這句話,誰也明白這是假話。尤其是幾個年輕的婦女,拈著一塊鞋片走到他面前,摸著他凍裂口的小手,問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說的話咱解不下嘛!瓦窯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后邊到遠處去割草,大捆的壓著,連人也捆在了里邊似地走回來。四野全無人影,蒙著塵土的沙路上,也尋不到多的雜亂的馬蹄和人腳的跡印,依著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熱情地望著東南方,那里有他的朋友,他的親愛的人,那個他生長在里邊的四方飄行著的他的家。他們,大的隊伍到底走得離他多遠了呢?他懊惱自己,想著那最后一些時日,他們幾個馬夫和幾個特務員跟著幾個首長在一個山凹子里躲飛機,他藏在一個小洞里,傾聽著炸彈不斷地爆炸,他回憶到他所遭遇的許多次危險。后來,安靜了,他從洞中爬了出來,然而只剩他一人了。他大聲地叫過,他向著他以為對的路上狂奔,卻始終沒遇到一個人;孤獨地竄走了一個下午,夜晚冷得睡不著,第二天,又走到黃昏,才遇著了老太婆。他的運氣是好的,這村子上人人都喜歡他,優待他,大概都猜他是掉了隊的紅軍,卻并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事。但運氣又太壞了,為什么他們走了,他會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在那里過慣了,只有那一種生活才能養活他,他苦苦的想著他們回來了,或是他能找到另外幾個掉隊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沒有一點消息。廣漠的原野上,他凝視著,似乎有聲音傳來,是熟悉的那點名的號聲吧。

隔壁窯里那個后生,有兩個活潑的黑眼和一張大嘴,幾次拍著他的肩膀,要他唱歌。他起始就覺得有一種想跟他親熱的欲望,后來才看出他長得很像他們的軍長。他只看到過軍長幾次,有一次是在行軍的路上,軍長在那里休息,他牽馬走過去吃水。軍長笑著問過他:“你這個小馬夫是什么地方人?怎樣來當紅軍的?”他記得他的答復是:“你怎樣來當紅軍的,我也就是那樣。”軍長更笑了:“我問你,為什么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又聽到軍長低聲地對他旁邊坐的人說:“要好好教育,這些小鬼都不錯呢?!蹦菚r他幾乎跳了起來,望著軍長的誠懇的臉,只想撲過去。從那時他就更愛他?,F在這后生長得跟軍長一個樣,這就更使他想著那些走遠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谷做的饃來,有人送來一碗酸菜。一雙羊毛襪子穿在腳上了,一頂破氈帽也蓋在頭上。他的有著紅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懷里,不敢拿出來。大家都高興地來盤問著,都顯著一個愿望,愿望他能說出一點真情的話,那些關于紅軍的情形。

“紅軍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過蘇區的,說那里的日子過得好,紅軍都幫忙老百姓耕田咧!”

“這么一個娃娃,也當紅軍,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同志!是不是?大家都管著這么叫的。同志!你放心,盡管說吧,咱都是一家人!”

天真的、熱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臉。像這樣的從老百姓那里送來的言語和顏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過沒有想到一個人孤獨地留在村上卻來得更親熱。他暫時忘去了憂愁,他一連串解釋著紅軍是一個什么軍隊,重復著他從小組會上或是演講里面學得的一些話,熟練地背著許多術語。

“紅軍是革命的軍隊,是為著大多數工人農民謀利益的……我們紅軍當前的任務,就是為解放中華民族而奮斗,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因為日本快要滅亡中國了,一切不愿做亡國奴的人都要參加紅軍去打日本……”

他看見那些圍著他的臉,都興奮地望著他,露出無限的羨慕;他就更高興。老太婆也扁著嘴笑說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這娃娃不是咱們這里的人,你們看他那張嘴多么靈呀!”

他接著就述說一些打仗的經驗,他并不夸張,而事實卻被他描寫得使人難信,他只好又補充著:

“那因為我們有教育,別的士兵是為了兩塊錢一月的餉,而我們是為了階級和國家的利益,紅軍沒有一個怕死的;誰肯為了兩塊錢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許多歌給他們聽,小孩子們都跟著學。婦女們抹著額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齒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他卻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隊伍,想起了他喂過的馬,而且有一絲恐怖,萬一這里的人,有誰走了水,他將怎樣呢?

老太婆似乎窺出了他的心事,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地笑道:“如果有什么壞人來了,你不好裝病就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個心,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這么安慰他:“紅軍又會來的,那時你就可以回去,我們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窯堡人!”這句話總還是時時流露在一些親呢的嘲笑中,他也只好回以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著狂亂的狗吠聲中,院子里響起了龐雜的聲音,馬夾在里面嘶叫,人的腳步聲和喊聲一齊涌了進來,分不清有多少人馬,這孤零的小村頓時沸騰了。

蹲下去,不要晌,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著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窯門走去。

燒著火的孩子,心在劇烈地跳:“難道真的自己人來了么?”他他就更高興。老太婆也扁著嘴笑說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這娃娃不是咱們這里的人,你們看他那張嘴多么靈呀!”

他接著就述說一些打仗的經驗,他并不夸張,而事實卻被他描寫得使人難信,他只好又補充著:

“那因為我們有教育,別的士兵是為了兩塊錢一月的餉,而我們是為了階級和國家的利益,紅軍沒有一個怕死的;誰肯為了兩塊錢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許多歌給他們聽,小孩子們都跟著學。婦女們抹著額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齒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他卻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隊伍,想起了他喂過的馬,而且有一絲恐怖,萬一這里的人,有誰走了水,他將怎樣呢?

老太婆似乎窺出了他的心事,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地笑道:“如果有什么壞人來了,你不好裝病就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個心,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這么安慰他:“紅軍又會來的,那時你就可以回去,我們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窯堡人!”這句話總還是時時流露在一些親呢的嘲笑中,他也只好回以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著狂亂的狗吠聲中,院子里響起了龐雜的聲音,馬夾在里面嘶叫,人的腳步聲和喊聲一齊涌了進來,分不清有多少人馬,這孤零的小村頓時沸騰了。

“蹲下去,不要響,我先去看看?!崩掀抛影粗砼缘暮⒆?,站起身往窯門走去。

燒著火的孩子,心在劇烈地跳:“難道真的自己人來了么?”他坐到地下去,將頭靠著壁,屏住氣聽著外邊。

“碰!”窯門卻在槍托的猛推之中打開了,淡淡的一點天光照出一群雜亂的人影。

“媽啦巴子……”沖進來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么狗×的攔路……”他一邊罵,一邊走到灶邊來了?!昂?,鍋里預備著咱老子們的晚飯吧?!?

孩子從暗處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認得那帽子的樣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緊縮了他的心,恨不得這墻壁會陷進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飛開去,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好,只要離開這新來的人群。跟著又進來幾個,隔壁窯里邊,有孩子們哭到院子里去了。發抖的老太婆掙著爬了起來,搖擺著頭,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痙攣地摸索著。無光的老眼,巡脧著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話也不敢響。

糧食簍子翻倒了,有人捉了兩只雞進來,院子里仍奔跑著一些腳步。是婦女的聲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燒火呀!”

這里的人,又跑到隔壁,那邊的又跑來了,刺刀弄得吱吱響,槍托子時時碰著門板或是別的東西。風時時從開著的門口吹進來,帶著恐懼的氣息,空氣里充滿了驚慌,重重的壓住這村莊,月兒完全躲在云后邊去了。

一陣騷亂之后,喂飽了的人和馬都比較安靜了,四處狼藉著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經躺在炕上,吸著搜索來的鴉片;有的圍坐在屋子當中,那里燒了一堆木柴,喝茶,唱著淫靡的小調?!皨尷舶妥?,明天該會不開差吧,這幾天走死了,越追越遠,那些紅鬼的腿究竟是怎么生的?”

“還是慢點走的好,就怕他打后邊來,這種虧我們吃過太多右。”

“明天一定會駐下來,后續部隊還離三十多里地,我們這里才一連人,唉,咱老子這半年真被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這么跑來跑去,這種鬼地方人又少,糧又缺,冷末冷得來,真是他媽!”

有眼光掃到老太婆臉上,她這時還瑟縮地坐在地下,掩護她身后的孩子?!芭蕖保灰辉谔低碌剿砩稀?

“這老死鬼干么老挨在那兒。張大勝,你走去搜她,看那里,準藏有娘考?!?

老婆子一動,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是的,有人,沒錯,一個大姑娘?!?

三個人撲過來了。

“老爺!饒了咱吧,咱只這一個孫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邊,頭發披散在臉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個張大勝打了他一個耳光,為什么他是個小子呢!

“管他,媽啦巴子!”另外一雙火似的眼睛逼攏來,揪著他,開始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駭得叫起來了:“天呀!天殺的呀!”

“他媽的!老子有手槍先崩了你這畜生!”這是孩子大聲地嚷叫,他因為憤怒,倒一點也懂不得懼怕了,鎮靜地瞪著兩顆眼睛,那里燃燒著火焰,踢了一腳出去,競將那家伙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卻一下又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什么地方來的這野種!”一拳落在他身上,“招來,你姓什么,干什么的?你們聽他口音,他不是這里人!”

孩子不響,用力地睜著兩個眼睛,咬緊牙齒。

“天老爺呀!你們要殺咱的孫子呀!可憐咱就這一個孫子,咱要靠他送終的……”爬起來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在地上,她就嚎哭起來。

這時門突然開了,門口直立著一個人,屋子里頓時安靜了,全立了起來,張大勝敬禮之后說:

“報告連長,一個混賬小奸細?!?

連長走了進來,審視著孩子,默然地坐在矮凳上。

消息立即傳播開了:“呵呀!在審問奸細呀!”窯外邊密密層層擠了許多人。

“咱的孫子嘛!可憐咱就這一個種,不信問問看,誰都知道的……”

幾個老百姓戰戰兢兢的在被盤問,壯著膽子答應:“是她的孫子……”

“一定要搜他,連長!”是誰看到連長有釋放那孩子的意思了,這樣說。同時門外也有別的兵士在反對:“一個小孩子,什么奸細!”

連長又凝視了半天那直射過來的眼睛,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兩張紙票子從口袋里翻了出來。褲帶上扎了一頂黑帽子,這些東西興奮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幾十只眼睛都集中在連長的手上,連長翻弄著這些物品。紙票上印得有兩個人頭,一個是列寧,另一個是馬克思,反面有一排字:“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國家銀行”。帽子上閃著一顆光輝的紅色五星。孩子看見了這徽幟,心里更加光亮了,熱烈的投過去崇高的感情,靜靜地等待判決?!皨尷舶妥?,這么小也做土匪!”站在連長身旁的人這么說了。“招來吧!”連長問他。

“沒有什么招的,任你們殺了吧!紅軍不是土匪,我們從來沒有騷擾過老百姓,我們四處受人歡迎,我們對東北軍是好的,我們爭取你們和我們一道打一在本,有一天你們終會明白過來的!”

“這小土匪真頑強,紅軍就是這么兇悍的!”

他的頑強雖說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時也得了許多尊敬,這是從那沉默的空氣里感染得到的。

連長仍是冷冷地看著他,又冷冷地問道:“你怕死不怕?”

這問話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煩地昂了一下頭,急促地答道:“怕死不當紅軍!”

圍攏來看的人一層一層地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人在擔憂,多少眼睛變成怯弱的,露出乞憐的光去望著連長。連長卻深藏著自己的情感,只淡淡地說道:

“那么給你一顆槍彈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來了。多半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有的便走開去。但沒有人,就是那些兇狠的家伙也沒有請示,是不是要立刻執行。

“不,”孩子卻鎮靜地說了,“連長!還是留著一顆槍彈吧,留著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殺我!”

忍不住了的連長,從許多人之中跑出來用力擁抱著這孩子,他大聲喊道:

“還有人要殺他么大家的良心在哪里?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家鄉,殺了我們的父母妻子,我們不去報仇,卻老在這里殺中國人。看這個小紅軍,我們配拿什么來比他!他是紅軍,我們叫他赤匪的。誰還要殺他么,先殺了我吧……”聲音慢慢地由嘶啞而哽住了。

人都涌到了一塊來,孩子覺得有熱的、水似的東西滴落在他的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霧似的里面,毛玻璃,那紅色的五星浮漾著,漸漸地高去,而他也被舉起來了在1937年4月14日我在霞村的時候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志決定要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實際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了,不過既然有安靜的地方暫時休養,趁這杌會整理一下近三月來的筆記,覺得也很好,我便答應他到霞村去住兩個星期,那里離政治部有三十里路。

同去的還有一位宣傳科的女同志,她大約有些工作,她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所以一路顯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個“改組派”的腳,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們上午就出發,太陽快下山了,才到達目的地。

遠遠看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這村子里還有一個未被毀去的建筑得很美麗的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小的松林,我就將住在靠山的松林里,從這里可以直望到教堂?,F在已經看到靠山的幾排整齊的窯洞和窯洞上的綠色的樹林,我覺得很滿意這村子。

從我的女伴口里,我認為這村子是很熱鬧的;但當我們走進村一時,卻連一個小孩子,一只狗也沒有碰到,只是幾片枯葉輕輕地被風卷起,飛不多遠又墜下來了。

“這里從先是小學堂,自從去年鬼子來后就毀了,你看那邊臺階,那是一個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訴我,她顯得有些激動。不像白天那樣沉默了。始接著叉指著一個牢搴的大院子。

“一年半前這里可熱鬧呢,同志們天天晚飯后就在這里打球?!?

她又急起來了:“怎么今天這里沒有人呢?我們是先到村公所去,還是到山上去呢?咱們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么地方去了,總得先鬧清才好?!?

村公所大門墻上,貼了很多白紙條,上面寫著“就會辦事處”、“就會霞村分會”。但我們到了里邊,卻靜悄悄地找不到一個人,幾張橫七豎八的桌子空空地擺在那里。我們正奇怪,匆匆地跑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問什么,接著又把話咽下去了,還想往外跑,但被我們叫住了。

他只好連連地答應我們:“我們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劉二媽家里。”他一邊說一邊也打量著我們。

我們知道了他是農救會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們一道上山去,并且要他把我寫給這邊一個同志的條子送去。

他答應替我們送條子,卻不肯陪我們,而且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把我們丟下獨自跑走了。

街上也是靜悄悄的,有幾家在關門,有幾家門還開著,里邊黑漆漆的,我們也沒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對這村子還熟,她引導著我走上山,這時已經黑下來了,冬天的陽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著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著。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著人便要問:“劉二媽的家是這樣走的么?”“劉大媽的家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的家里?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家去過么?劉二媽在家么?”

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家院子里,兩只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著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著燈把我們送進一個院子,到了一個靠東的窯洞里。這窯洞里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卷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被子。

他們里面有認識阿桂的,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后來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屋子里,只好整理鋪蓋。我剛要躺下去,她們又涌進來了。有一個青年媳婦托著一缸面條,阿桂、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著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燃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地督促著我吃面,也摸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著談講著她們適才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她們所詫異的是我,慢慢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們只熱心于一點,那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只無頭無尾的聽見幾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么人聽見似的那么耳語著。阿桂已經完全變了,她仿佛滿能干的,很愛說話,而且也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握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么,不時也補充一兩句,卻那么聚精會神地聽著,深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里發生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地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子里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里去瞧,什么也看不見,他們也是無所謂地在擠著而已,他們都想說什么,都又不說,只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只有更把人弄糊涂的:“玉娃,你也來了么?”“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有些怕。”

我在霞村的時候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標致了呢。

我開始以為是誰家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兵到了,卻還不是的。我跟著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里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的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了,院子里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整理著小箱子,翻著那些練習簿、相片,又削著幾支鉛筆。我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著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著我的時間,我要從明天起遵守規定下來的生活秩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還沒有睡么?就同志?!?

還沒有等到我答應,這人便進來了,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還文雅的鄉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地方還比較安靜,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么盡管問劉二媽。莫主任說你要在這里住兩個星期,行,要是住得還好,歡迎你多住一陣。我就住在鄰院,下邊的那幾個窯,有事就叫這里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來坐,地下又沒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馬同志,我給你的一個條子收到了么?請坐下來談談吧。”

我知道他在這村子上負點責,是一個未畢業的初中學生。

“他們告訴我,你寫了很多書,可惜我們這里沒有買,我都沒有見到?!彼送簧祥_著口的小箱子。

我們話題一轉到這里的學習情形時,他便又說:“等你休息幾天后,我們一定請你做一個報告;群眾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你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里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像這樣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當剛剛接觸他們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覺得這些同自己有一點距離的青年們實在變得很快,我又把話拉回來。

“剛才,他們發生了什么事么?”

“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樣東西,那里面放射著愉快的、熱情的光輝。

我正要問下去時,他卻又加上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里回來的,她已經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驚叫起來了。

他打算再告訴我一些什么時,外邊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對我說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找我。而且他還提起我注意似的,說貞貞那里“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來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住地唉聲嘆氣。我雖說已經疲倦到極點了,仍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于今晚上的事情。

“不,就同志!我不能說,我真難受,我明天告訴你吧,呵!我們女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著頭,動也不動,也再沒有嘆息,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睡著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屋外去散步,不覺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進了一家雜貨鋪,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買了他們很多棗子,是打算送給劉二媽家里煮稀飯吃的。那雜貨鋪老板聽我說住在劉二媽家里,便擠著那雙小眼睛,有趣地低聲問我道:“她那侄女兒你看見了么?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轉過臉去朝站在里邊門口的他的老婆說:“虧她有臉面回家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

“那娃兒向來就風風雪雪的,你沒有看見她早前就在街上浪來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寶打得火熱么?要不是夏大寶窮,她不老早就嫁給他了么?”那老婆子拉著衣角走了出來。

“謠言可多呢,”他轉過臉來搶著又說。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動了,卻做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大一在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

我忍住了氣,因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來了。我并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到他又瞇著那小眼睛很得意地望著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轉角的地方,又聽到有兩個打水的婦人在談著,一個說:

“還找過陸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陸神父問她理由,她不說,只哭,知道那里邊鬧的什么把戲,現在呢,弄得比破鞋還不如……”另一個便又說:“昨天他們告訴我,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見人!”

“有人告訴我,說她手上還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說是還到大同去過,很遠的,見過一些世面,鬼子話也會說哪……”

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來了。這時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獨自坐在窯洞里讀一本小冊子。

我把眼睛從書上抬起來,看見靠墻立著兩個糧食簍子,那大約很有歷史的吧,它的顏色同墻壁一般黑,我把一塊活動的窗戶紙掀開,看見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干凈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的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院子里沒有什么人走動。

我又把小箱子打開,取出紙筆來寫了兩封信。怎么阿桂還沒回來呢?我忘記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為她將與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來是很短的,但這時我卻以為它比夏天的還長呢。

后來我看見那小姑娘出來了,于是跳下炕到門外去招呼她,她只望著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個窯洞里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兩個圈,看見一只蒼鷹飛到教堂的樹林子里邊去了。那院子里有很多大樹。

我又在院子里走起來,走到靠右邊的盡頭,我聽見有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而且在壓抑住自己,時時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地排遣自己,思索著這次來的目的和計劃,我一定要好好休養,而且按著自己規定的時間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來了,既然不能睡,而寫筆記又是多么無聊呵!

幸好不久劉二媽來看我了,她一進來,那小姑娘跟著也來了,后來那媳婦也來了。她們都坐到我的炕上,圍著一個小火盆。那小姑娘便察看著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時誰也顧不到誰,”劉二媽述說著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來的事,“咱們住在山上的還好點,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沒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遲不遲,這天咱們家的貞貞卻跑到天主堂去了,后來才知道她是找那個外國神父要做姑姑去的,為的也是風聲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講親事,是西柳村一家米鋪的小老板,年紀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實,咱們都說好,就只貞貞自己不愿意,她向著她爹哭過。別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這件事老頭子不讓,咱們老大又沒兒,總企望把女兒許個好人家。誰知道貞貞卻賭氣跑到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兒,落在火坑了哪,您說做娘老子的怎不傷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兒呢?”

“侄女兒么,到底是年輕人,昨天回來哭了一場,今天又歡天喜地到會上去了,才十八歲呢。”

“聽說做過日本人太太,真的么?”

“這就難說了,咱也摸不清,謠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經弄上身了,到那種地方,還保得住干凈么?小老板的那頭親事,還不吹了,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的的確確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說了。她這一跑,真變了,她說起鬼子來就像說到家常便飯似的,才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臊了?!?

“夏大寶今天還來過呢,娘!”那媳婦悄聲地說著,用探問的眼睛望著二媽。

“夏大寶是誰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個小伙計,早先小的時候同咱們貞貞同過一年學,兩個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窮,連咱們家也不如,他正經也不敢怎樣的,偏偏咱們貞貞癡心癡意,總要去纏著他,一來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還不是為了他?自從貞貞給日本鬼弄去后,他倒常來看看咱們老大兩口子。起先咱們大爹一見他就氣,有時罵了他,他也不說什么,罵走了第二次又來,倒是一個有良心的孩子,現在自衛隊當一個小排長呢。他今天又來了,好像向咱們大媽求親來著呢,只聽見她哭,后來他也哭著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兒的情形呢?”

“怎會不知道?這村子里就沒有人不清楚,全比咱們自己還清楚呢。”

“娘,人都說夏大寶是個傻孩子呢?!?

“嗯,這孩子總算有良心,咱是愿意這頭親事的。自從鬼子來后,誰是有錢的人呢?看老大兩口子的氣,也是答應的。唉,要不是這孩子,誰肯來要呢?莫說有病,名聲就實在夠受了?!?

“就是那個穿深藍色短棉襖,戴一頂古銅色翻邊氈帽的?!毙」媚镩W著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這回事。

在我記憶里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影:今天清晨我出外散步的時候,看見了這么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有著一機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們院子外邊,卻又并不打算走進來的樣子;約莫當我回家時,又看他從后邊的松林里走出來。我只以為是這院子里人或鄰院的人,我那時并沒有很注意他,現在想起來,倒覺得的確是一個短小精悍、很不壞的年輕人。

我的休養計劃怕不能完成了,為什么我的思緒這樣的亂?我并不著急于要見什么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斷地增加著。阿桂現出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氣,望著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來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覺得我們的鋪、燈、火都明亮了許多。我剛把茶缸子擱在火上的時候,果然阿桂已經回到門口了,我聽見她后邊還跟得有人。

“有客人來了,就同志!”阿桂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另外一個聲音噗哧一笑:“嘻……”

在房門口我握住了這并不熟識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滾燙,使我不能不略微吃驚。她跟著阿桂爬上炕去時,在她的背上,長長的垂著一條發辮。

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里,卻很新鮮似的,她用滿有興致的眼光環繞的探視著。她身子稍稍向后仰地坐在我的對面,兩手分開撐住她坐的鋪蓋上,并不打算說什么話似。的,最后把眼光安詳地落在我的臉上了。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尖。雖在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洞開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沒有塵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來開始我們的談話,怎么能不碰著她的傷口,不會損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從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經熱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們省里的人。”倒是貞貞先說了。

“你見過很多南方人么?”我想最好隨她高興說什么我就跟著說什么。

“不,”她搖著頭,仍舊盯著我瞧,“我只見過幾個,總是有些不同。我喜歡你們那里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書,不像咱們,我愿意跟你學,你教我好么?”

我答應她之后忽的她又說了:“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里。”

“聽說你會說大順本話,是么?”

在她臉上輕微地閃露了一下羞赧的顏色,接著又很坦然地說下去:“時間太久了,跑來跑去一年多,多少就會了一點兒,懂得他們說話很有用處?!?

“你跟著他們跑了很多地方么?”

“不是老跟著一個隊伍跑的,人家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后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現在他們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掛牽我的爹娘,回來看看他們??墒悄镎鏇]有辦法,沒有兒女是哭,有了兒女還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露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貞貞你再說吧?!彼鼣D攏去,緊靠她身邊。

“苦么,”貞貞像回憶著一件遼遠的事一樣,“現在也說不清,有些是當時難受,于今想來也沒有什么;有些是當時倒也馬馬虎虎地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過去了。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地望著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路人,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家里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偷偷地瞧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我變了么,想來想去,我一點也沒有變,要說,也就心變硬一點罷了。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么,也是因為沒有辦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點有病的樣子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她并不含_點夸張,也使人感覺不到她有什么牢騷,或是悲涼的意味,我忍不住要問到她的病了。

“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后來我同咱們自己人有了聯系,就更不怕了。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游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所以他們說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總好些。這幾天病倒不覺得什么了,路過張家驛時,住了兩天,他們替我打了兩次藥針,又給了一些藥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里面爛了,又趕上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著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認出來,又怕誤了時間,后來整整睡了一個星期,才又拖著起了身。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么?”

她并沒有等我的答復,卻又繼續說下去了。

有的時候,她停頓下來,在這時間,她也望望我們,也許是在我們臉上找點反應,也許她只是思索著別的。看得出阿桂比貞貞顯得更難受,阿桂大半的時候沉默著,有時說幾句話,她說的話總只為的傳達出她的無限的同情,但她沉默時,卻更顯得她為貞貞的話所震懾住了,她的靈魂被壓抑,她感受了貞貞過去所受的那些苦難。

我以為那說話的人絲毫沒有想到要博得別人的同情,縱是別人正為她分擔了那些罪過,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說起她這段歷史的時候,并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甚至使你以為她是在說旁人那樣,那是寧肯聽她哭一場,哪怕你自己也陪著她哭,都是覺得好受些的。后來阿桂倒哭了,貞貞反來勸她。我本有許多話準備同貞貞說的,也說不出大在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當她走后,我強制自己在燈下讀了一個鐘頭的書,連睡得那么鄰近的阿桂,也不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哪怕她老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聲一聲地嘆息著。

以后貞貞每天都來我這里閑談,她不只是說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地問我許多那些不屬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時我的話說得很遠,她便顯得很吃力地聽著,卻是非常要聽的。我們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輕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但像雜貨店老板那一類的人,總是鐵青著臉孔,冷冷地望著我們,他們嫌厭她,鄙視她,而且連我也當著不是同類的人的樣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們的關系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掛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我們的閑談常常占去了很多時間,我總以為那些談天,于我的學習和修養,都是非常有幫助的??墒侨兆右惶焯爝^去,貞貞對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發覺了;但我絕不會對她有一絲怨恨,而且我將永遠不去觸她這秘密,每個人一定有著某些最不愿告訴人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指屬于私人感情的事,既與旁人毫無關系,也不會關系于她個人的道德。

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并沒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談什么的,卻很頻繁地到我屋里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安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我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擾,絕不只是肉體上的。她來了,有時還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似乎要求我說一點什么,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別的,那些不愿讓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飾著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很精悍的年輕小伙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蹋過,染上了不名譽的、難醫的病癥的時候,他還能耐心地來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怕別人笑罵。他一定覺得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對他相好的女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問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恨,她從沒有表示過她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說是撫慰吧;但我也以為因為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才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就有了一種無所求于人的樣子??墒侨绻行蹞?,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好的。我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希望我有機會吃到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著一些什么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蔽疫@樣想著,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子,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么,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里去打聽,是有損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于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院子里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來走去,鄰舍的人全來了,他們交頭接耳,有的顯得悲戚,也有的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著肩,弓著腰,籠著手,他們吹著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著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里有吵鬧的聲音,接著劉大媽哭了。

后來還有男人哭的聲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著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沖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眲⒍尠盐页兜嚼镞吶ァX懾懓涯槻卦谝活^紛亂的長發里,望得見兩顆猙猙的眼睛從里邊望著眾人。我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作一個毫不足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于她的灑脫、明朗、愉快,她像一個被困的野獸,她像一個復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全不為娘老子著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受的罪……”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著一邊罵,她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有的就順著臉往下流。有好幾個女人圍著她,扯著她,她們不準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人當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訴她,你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同時我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么話都不會有效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著兩手,嘆著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望著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么……”

“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么?何苦來呢……”

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貞貞。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憐她,她也不可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決定,沒有轉彎的,要說賭氣,就算賭氣吧。她現在是咬緊了牙關要堅持下去的神情。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讓貞貞到我的房里邊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于是我便領著貞貞出來了。可是她并沒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后山上跑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

“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霉……”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著,看看已經沒有什么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躊躇了一會,便決計到后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墳周圍都是松樹,墳前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著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我頹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著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里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擔些痛苦。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出是夏大寶。我不做聲,希望他沒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了么?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向他打個招呼。

他走到我面前,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著,眼望著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只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么用?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勸她?!蔽抑缓冒参克?。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的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郁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么恨。”我搜索著我的記憶,我并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到死都不饒恕我的?!?

“為什么她要恨你呢?”

“當然噦……”忽的他把臉朝著我,注視著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著她逃跑么?是不是我的罪?是么?”他并沒有等到我的答復就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么,難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愿意我怎樣?我如何能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么的,我在她面前也還有點用處么?你能告訴我么?我簡直不知我應該怎樣才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地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聲音。我只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入更厚的松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著什么消息,不知道他們怎樣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志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家。我準備回政治部去,并且回到延安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準許我再留在這里,莫主任說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右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著不回去么?身體又累著別人;回去么?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上沉思著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地走進我的窯洞。

她一聳身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面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的有點浮腫,我去握著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有著不輕的病癥。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

“真的么?”

“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八麄兘形一亍ブ尾?。”

“呵!”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么?”

“不,還不知道,只說治病,病好了再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沒有好處么?”

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地便問她道:

“你的婚姻問題解決了么?”“解決,不就是那么么?”“是聽娘的話么?”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愿想著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么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么?”“那么,你果真是和她們賭氣么?”

……

“那么……你真的恨夏大寶么?”

她半天沒有回答我,后來她說了,說得更為平靜的:“恨他,孜也說不上。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個不干凈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學習,聽說那里是大地方,學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家扯在一堆并不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分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么高興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別扭,我也不辯,有些事情哪能讓人人都知道呢?”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只能說出我贊成她的打算的話。我走的時候,她的家屬在那里送我,只有她到村公所里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里并沒有難受,我仿佛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著她的,定會見著她的,而且還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了。果然,_走出她家的門,馬同志便告訴了我關于她的決定,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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