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美琳說“不知為什么,生活總沒有起色?”真的,他們是毫不愉快,又無希望的生活到春濃了,這個時候是上海最顯得有起色,忙碌得厲害的時候,許多大腹的商賈,和為算盤的辛苦而癟干了的吃血鬼們,都更振起了精神在不穩定的金融風潮之下去投機,去操縱,去增加對于勞苦群眾做無厭的剝削,為漲滿他們那不能計算的錢庫。而且幾十種報紙滿市喧騰的叫賣著,大號的字登載著各方戰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孫小姐,都換了春季的美服,臉上放著紅光,眼睛分外亮了,滿馬路的游行著,各游戲場的擁擠著,還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勝區去,為他們那常常享福的身體和不必憂愁的心情更找到些愉快。這些娛樂是只更會使得他們年輕美貌,更會使得他們對于他們的生活滿足,而且肯定。而一些工人們呢,雖說逃過了嚴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壓迫卻也同著長日的春天一起來了,米糧長了價,房租也加租,工作的時間也延長了,他們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贏瘦了,衰老的不是減了工資,便是被開除了,那些小孩們,從來就難于吃飽的小孩們,只好去補了那些缺,他們的年齡和體質都是不夠法定的。他們是太苦了,他們需要反抗,于是斗爭開始了,罷工的消息,打殺工人的消息,每天的新的消息不斷的傳著,于是許多革命的青年,學生,黨,都異常忙碌起來,他們同情他們,援助他們,在某種指揮之下,奔走,流汗,興奮……春是深了,軟的風,醉人的天氣!然而一切的罪惡,苦痛,掙扎和斗爭都在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動。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綠的,紅的,常常也同著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總不愉快,總不滿足,她看滿街的人,覺得誰都比她有生存的意義。她并不想死,她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興,現在她是找不到一條好的路,她需要引導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這點,而且子彬也是與她一樣,那他們便可以商商量量的同走上一條生活的大道。不過她每一觀察子彬,她就難過,這個她所崇拜的人,現在是在她看起來成了一個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正與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像出于衷心,他思想得很多,卻不說一句,他討厭人,卻又愛敷衍(從前是并沒有像現在這么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發了牢騷,又恨自己。他有時更愛她,有時又極冷淡。種種的行為矛盾著,苦痛著自己。美琳有時也同他說一兩句關于生活方面的話,不過這只證明了她的失望,因為他不答她,只無聲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覺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煩惱了。直到有一天夜晚,八點多鐘的時候,家里沒有客,他因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書詞,美琳坐在床頭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雜志。床頭的小幾上,放著紅綢罩子的燈,泡了一壺茶,這在往順,真是一個甜蜜的夜。這時子彬很無聊,一頁一頁的翻著書,不時斜著眼睛去望美琳。美琳也時時望著,兩人又都像故意的不愿使眼光碰著,其實兩人心里都很希望對方會給一點安慰,都很可憐似的,不過他更感傷一點,她還有點焦躁,末后美琳實在忍不住了,她把雜志用力的摔開說道:
“你不覺得嗎,我們是太沉默了,彬,我們說點話吧。”“好……”子彬無力的答著,也把書向床里摜去。
然而沉默還是繼續著,都不知說什么好。五分鐘過后,美琳才抖戰的說道:“我以為你近來是太苦痛了。為什么呢?我很難過!”她用眼緊望著他。
“沒有的事……”子彬又照例露出虛偽笑容,不過只笑了一半,便側過臉去,長長的嘆了一聲氣。
美琳很感動的走了攏來握著他的手,懇求的,焦急而又柔順的叫道:
“告訴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煩惱的一切!告訴我!”
子彬好久不做聲,他又被許多紛亂的不愉快的雜念纏繞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懷里大哭一場,像小時在母親懷里一樣,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惱都云似的消去,他將再重新活潑潑的為她活著,將生活想法再慢慢的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緊牙齒想,的確的,那是無用,這女人就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這激動的,他一定會駭著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淚流盡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實際的糾紛的沖突與苦悶,仍然存在著,仍然臨迫著他。他除了死,除了離去這相熟的人間,他不能解脫這一切。于是他不做聲,他忍受著更大的苦痛,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而且顯出一副極丑的拘攣著的臉。
那樣子真怕人,像一個熬受著慘刑的兇野的獸物,美琳不解的注視著他,終于叫起來,快快的銳聲的:
“為什么呢?你做出這么一副樣子,是我鞭打了你嗎?你說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你如再不說,我就……”
她搖著他的頭,望著他。于是他又側過臉來,眼淚流在頰上了,他挽著她的頸,他把臉湊上去,斷續的說:
“美,不要怕,愛我的人,聽我慢慢的說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丟棄我,我就都好了。”
他緊緊的偎著她,他又說:“唉!沒有什么……是的,我近來太難過,我說不出……我知道,總之,我身體太不行,一切都是因為我身體,我實在需要休養……”
后來他又說:
“我厭惡一切人,一切世俗糾紛,我只要愛情,你。我只想我們離開這里,離開一切熟識的,到一個孤島上去,一個無人的鄉村去,什么文章,什么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們的愛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說,又說,說了好多。
于是美琳也動搖了,將她對于生活的一種積極的求進展的心拋棄了。她為了他的愛,他的那些話語,她可憐他,她要成全他,他總是一個有天才的人,她愛他,她終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遠是他的。而且為了他的身體和精神的休養,她希望他們暫時離開上海,他們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的環境之中,度過一個美麗的春天。他們省儉一點,去在流星書店設法再賣一本書,也就夠了,物質上稍微有點缺乏有什么要緊呢?他們計算,把沒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攏來,要七八萬字,也差不多了。這旅行是并不難辦,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能終在與子彬遨游其中,反覺得很高興了。子彬覺得能離開一下這都市也好,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體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長久的鄉居。于是在這夜,他們決定了,預備到西湖去,因為西湖比較近,而美琳還沒有去過的。
這夜兩人都又比較快樂了,是近來沒有過的幸福的一夜,因為都朦朦的有一線希望,對著未來的時光。
五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費,買了許多東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錢就動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來了,一陣大,一陣小,天氣陰得很,人心也陰了起來,蓋滿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時時抱怨。子彬也不高興,又在書鋪跑了一趟空,錢還要過幾天。雨也就接連幾天都瀟瀟的落著,像沒有晴的希望。兩人在家里都無心做事,順子長得很,又無聊,先前子彬還常常為她重復一點西湖的景致,后來又都厭煩起來了。等錢等得真心急。不過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的稿費之后,子彬沒有露出一線快樂的神氣,而且只淡淡向美琳說:“怎么樣呢,天還是在下雨,我看再等兩天動身吧。”
這決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得厲害,是可以馬上動身。
美琳沒有生氣,也不驚詫,仿佛不動身,又再挨下來倒是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緊的事。這時日的拖延是將兩人的心都怠惰起來了,而且又都重復沉在各人的過去曾被痛苦著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時時還是可以聽到一些使他難過的消息。許多朋友,許多熟悉的人,都忙著一些書房以外的事去了,都沒有過問他,而且都忘記他了。這些消息最使他難過,他鄙視他們,他恨他們,但是他覺得他不應該逃避,他要留在上海,在看著他們,等著他們,而且他要努力,給他們看。假設他到西湖去,他能得個什么,暫時的安寧,暫時的與世隔絕,但是他能不能忘懷一切的得著安閑,還在不可知之間,而世界則真的將他隔絕了是容易的。朋友們聽到了這消息,一定的總要嘲笑他,說他是怕了他們,怕了這新的時代,他躲避了。后來大家便真的忘了他,連他的名字都會生疏起來。再呢,他的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輕的學生,和那些贊賞他的人,那些碩學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絕了他的消息,也慢慢會將。他所給與他們的一些好的印象,淡了起來,模糊了起來……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過去的一些隱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許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這一些。他簡直覺得到西湖去只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執著成見,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他陪她去玩兩三天,立刻便轉來,要住下是辦不到的事。他看見美琳不像以前著急了,倒放一點心,后來是到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他只好向她說他的意見,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寫,現在沒有空,他覺得把行期再遲一個月也很好。他說得真委婉,還怕美琳不答應,或至少也要鼓著小嘴生氣的。他還預備好許多溫柔的,對付一個可愛的嬌縱女人所必需的話。他說完的時候,將頭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離那白的頸項不很遠,氣息微微噓著她。他軟聲的問:
“你以為怎樣呢?我還是愿意隨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懶懶答應了一句,于是事情便通過了,毫無問題。以后只應該安心的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進行,這是說單對于子彬的一面。既然自己是一個寫文章的人,又對于自己極有把握,生來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別的爭斗的勾當,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為要達到自己的野心的完成,若是還要這么一個人關在小屋子發氣,寫點牢騷滿紙的信,讓時間過去了,別人越發隨著時間向前邁進了,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遠和牢騷同住,終一生在無聊的苦痛中,毫無成就可言,縱有絕世的聰明也無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閑住了,她本能的需要活動,她要到人眾中去,去了解社會,去為社會勞動,她生來便不是一個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了,做一個比她大八歲的沉郁的人的毒子舳尸繹常導白尸眇討妻害靜了許名尸。
經會憂愁煩悶了一些,但還是不能了解她丈夫,這生活對于她是不相宜的。自從春天來,自從她丈夫開始了新的苦痛來,她就不安起來了,不安于這太太的生活,愛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動,但是她缺少機會,缺少引路的人,她不知應該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煩惱,她又明白這煩惱是不會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樂。前幾天還能一下會想到西湖去,當然還比較好,慢慢時間拖下來,倒又覺得別的許多人都忙著工作,而自己拿了別人的錢去陪一個人去玩,去消遣時日,仿佛是很不對,很應該羞慚的事。現在既然子彬已不愿去了,當然很合適,不過子彬說他不能去的理由,是因為沒有空,因為要寫文章,而自己則無論去留與否,在事實上看來,都是無關緊要,因為自己好像是一個沒有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覺得羞恥。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總該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應該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暫時瞞著他。
九
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箋,是輾轉經過了好幾個朋友的手轉交了來,而是在信面上便大大署了美琳兩個字的。若泉不勝詫異的去打開它,滿心疑惑到子彬身上,他八分斷定他朋友是又病倒了。他心里有點難過,他想起他朋友的時候總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的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幾個字,像電報似的橫著: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萬請你到兆豐公園來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這不像是子彬有病了的口氣,然而是什么事呢,兩人吵了架,但又從沒有看見過他們有口角的事,若泉真懷疑,他還是覺得這至少是于子彬有關的,因為他想美琳決不會有事來找他,因為雖說是與她相熟了兩年,還始終沒有同她生過一次比較友誼的關系,他也不十分知道她的歷史,也從沒有特別注意過,只覺得她還天真,很嬌,而且決不是難看的一個年輕女人。他想到朋友,他決定第二天早上跑那么遠,到上海的極西邊去。
七點鐘的時候,他預備動身,拿了一把銅子,兩角洋錢,拍了一下身上舊洋服的灰塵,于是便匆匆的離了住處,他計算著到兆豐公園時,大約是七點四十分,美琳她們是起身很遲的人,不見得就會到,但他無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來這里了,趁這次機會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也很好,他近來覺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轉乘了三次電車才到公園門首,他買了票,踏到門里去,一陣柔軟的風迎著吹來,帶著一種春日的芳香。若泉挺著胸脯,兜開上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立刻便覺得舒適了起來,平日的緊張和勞頓,都無形的滑走了。人一到了這綠茵的草地上,離開了塵囂,披靡著春風,親炙著朝暉,便一概都會松懈了,忘記了一切,解除了一切,只任自己的身體縱橫在這自然中,散著四肢,讓這寧靜的四周享樂自己,一直到忘我的境界。
園里人不多,幾個西洋人和幾部小兒車,疏疏朗朗的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綠陰陰的,參差著新舊的綠葉。大塊的藍天靜靜的覆在上面,有幾團絮似的白云,耀著刺目的陽光,輕輕的裊著,變幻著。若泉踏著起伏不平,波樣的草地,懶然的走了好遠,他幾乎忘記他是為什么才來到這里了,只覺得舒適得很,這空氣正于他相宜。在這時他聽到近處他背后的草地上有著塞率塞搴的響聲,他掉頭望時,他看見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條紋的單旗袍,上罩一件大紅的絨坎肩。他不覺的說道:
“啊,我不知道你來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臉上很平靜,微微有點高興和發紅,她嬌聲的說:“我等了你許久!”但立即便尊重的說道:
“你不覺得無聊嗎,我想同你談談,所以才特地約了你來,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吧。”
于是他隨著她朝東走,看見她高跟的黃漆皮鞋,一步一步的踏著,穿的是肉色的絲襪,腳非常薄,又小,現得瘦伶伶可憐似的。他不知道還是她的腳特別小,還是腳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顯得那么女性,那么可憐。他搭訕的問道:
“子彬近來怎么樣,身體好嗎?”她淡淡的回答:
“好,他在開始寫文章了。”他又繼續問:
“你呢,也在寫文章了。”“不。”
他看見她臉扭了一下,做了一個極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個樹叢邊的紅漆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靠左邊又有一大叢草本的繡球花,開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著清香,放著粉紅的光。他不知怎么先開口,他還是關在悶葫蘆里,不知她到底要談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來怎么了,或是同她的關系。
她先望著他茫然的臉笑了一下,然后說:“你奇怪吧,當你接到信后,一直到這時?”“沒有,我不覺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來這里的緣由了。”他躊躇的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說:“我想你不會知道的,但是我必須告你,原因便是我很久來了都異常苦悶……”她停頓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無言的低著頭望草地。于是她又再續下去,她說了很多,又常常停頓,又有點害羞似的,不能說得很直截痛快。但他始終不做聲,不望她,讓她慢慢的說完,她把她近來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的說了一個大略,她覺得可以停止了,而且她要聽他的意見,她結束著讜道:
“你以為怎樣呢,你不會覺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有一會沒有做聲,望著那嫩膩的臉,微微含著尊嚴與謙卑的臉好久。他沒有料想這女人會這么坦率的在他面前公開她對于現實的不滿,和她的大膽的愿意向社會跨進的決心。他非常快樂,因為這意外的態度,更鼓舞了他。隔了好一會,他才伸過手去,同她熱烈的握著,他說:
“美琳!你真好!我到現在才了解你!”她快樂得臉也發紅了。
于是他們都又更不隱飾的談了一些近來所得的知識與感覺。他們都更高興,尤其是美琳。她在這里能自由發揮,而他又聽她,又了解她,而且還幫助她。她看見光輝就在她前面。她急急的愿意知道她馬上應怎樣開始。他又躊躇了一會兒,他答應過兩天再來看她,或者可以介紹她去見幾個人,幫助她能夠有些工作。
一。
美琳回到家來,時時露著快樂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悅,有幾次她幾乎要說出來了,她仿佛覺得應該告訴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會阻止她,破壞她。子彬沒有覺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說,在想一些非常調皮嘲諷的字句去描寫這篇的主人翁,一個中國的吉訶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動人,他文章的嘲諷動人,他想如果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擊,就是說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寫兩星期,那一個十萬字的長篇,便將在這一九三。年的夏季,驚人的出現了。誰不會驚絕的叫著他的名字,這作者的名字。他暫時忘去能苦惱他的一些事實,他要廓清他的腦府,那原來聰明的腦府,他使自己離開了人眾,關在家里幾天了。
可是美琳卻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在一個文藝研究會上了。到會的有五十幾個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極少數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潑的學生。美琳從沒有經歷過這種生活,她只覺得興奮,同時用著極可親的眼光遍望著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個人都握一次熱烈的握手,和做一次懇切的談話。這里她除掉若泉以外,便都是不認識的人,但是她一點也不感覺拘束,她覺得很融洽,很了解,她和他們都很親近。她除了對于自己那合體的雖不華貴卻很美觀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傾心的熱忱了。這是一次大會,所以到的人數很多,除了少數的工人為時間限制著不能來,幾乎全體都到了。開始的時候,由主席臨時推舉了一個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報告,大家都很肅靜,美琳望著他,沒有一動,她用心的吸進了那些從沒有聽過的話語,那些簡單的話語,然而卻將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的情形很有條理的概括了出來,而且他批判得真準確。這人很年輕,決不是一個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后來若泉告訴她,這年輕人還是一個印刷工人呢,不過也曾在大學念過兩年書。美琳說不出的慚愧,而且她覺得所有的人對于政治的認識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在她聽了其余許多人的工作報告之后,他們又討論了許多關于社務的事。這在美琳都是不知應怎樣加入那爭論之中去的,因為她都還不熟悉,而那主席卻常常用眼光望著她,征求她的意見。這使她真難過,她又堅決的相信,在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訓練得比較好些,不致這樣完全不懂。最后他們又討論到××怎樣行動的事。這里又有人站起來報告,是另外一個指導的團體的代表。于是決定了,在“五一”的那天,要全體動員到大馬路去,占領馬路,這時大家都正情緒更緊張激昂的時候,而會便完了,在分別的時候,大家都互相叮嚀的說道:
“記著:后天,九點鐘,到大馬路去!”
美琳還留在那里一會兒,同適才的主席,便是那在工聯會工作的超生,和若泉,還有其他兩三個人談了一會,他們對她都非常親切和尊重,尤其是一個紗廠的女工特別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說:“我們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學一點我們能懂的文藝,你們文學家呢是也需要革命,所以我們聯合起來了。不過我們真沒有時間,恐怕總弄不好,過幾天我把我寫的一點東西給你看看吧,我聽超生說,你是個女文學家呢。我也是剛剛學動筆,完全是超生給我的勇氣,心里是想得很多,就是寫不出來。下星期一能抽空,我還想寫一篇工廠通訊,因為若泉說他們要有用呢。”
美琳說她也不會文學。她還說她也想進工廠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寫著那工廠里的各種苦痛,和列舉著一些慘聞,她又說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過她擔憂若果美琳進去,怕那勞頓和不潔的空氣,將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說,進去是容易,而且他希望這社里的一部分知識分子都要進廠去,去了解無產階級,改變自己的情感,這樣,將來才有真的普羅文藝產生。不過他也說恐怕美琳的身體不行。美琳則力辯她可以練習好的。因為美琳比較有空閑,她被派定了每天應到機關上去做兩個鐘頭的工,他們留給了她一個地址。還說以后工作時間怕還要加多,因為五月來了,工作要加緊,而且內部馬上便要擴大,有許多工人都自愿參加進來,這里需要訓練得很。她剛剛跨進來,便負了好重的擔子了,她想她應該好好努力。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從八點鐘失了美琳的時候起便深深的不安著,他問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開始發覺近來她是常常的不在家,而且她沒有告訴過他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且想起她是同他太說得少了。他等了她好久,都不見回來,他生著很大的氣,他沖到他書房去,他決定不想這女人的一切了,他要繼續他的文章,那已寫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邊,心總不定得很,他去翻抽屜,驀然的卻現出美琳留給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像恨不得立即便吞滅進去似的看,信是這樣清清楚楚的寫著:子彬:我真不能再隱瞞你了。當你看到這信的時候,我大約已在大馬路上了,這是受了團體的派定,到大馬路做運動去。我想你聽了這消息,是不會怎樣快樂的,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而且向你解釋,因為我原來是很愛你的,一直到現在還是希望你不致對我有誤解,所以我現在先作這樣一個報告,千萬望你想一想,我回來后,我們便可作一次很理性的談話,我們應該互相很誠懇很深切的批判一下。我確實有許多話要向你說,一半是關于我自己,一半也是關于你的。現在不多說了。
美琳晨留子彬呆了半天,連氣也嘆不出一口來。這不是他的希望,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許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許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這女人,多么溫柔的啊,現在也棄掉了他,隨著大眾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負的心,空有自負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難過,想哭也哭不出,他慘慘的幻想著這時的大馬路,他看見許多恐怖和危險,他說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卻不希望美琳會轉來,他不愿見她,她帶回了許多痛苦給他,還無止的加多,他真不能忍受有這么一個人在同一個屋中呼吸。他發氣的將信扯碎了。他最后看見那還只寫了薄薄幾張的稿紙本大張著口,他無言的,痛恨的卻百般悼惜的用力將它關攏了,使勁的摔到抽屜里。他嘆出了一口長長的嘆息。
1930年查找的。
在家的那方,那隔斷了家的那堵不知名的山,慢慢的已經又從黑得不分明的里面,顯出紫褐色來,而且在那染上了紅霞的透亮的天空上,畫著很分明的卻是柔和的線。又一陣寒冽的晨風從荒涼的田地上打來,掃過這幾間紅磚的小屋,又邁步到對面的樹叢,夜來的像似虎嘯的狂吼,已經低到只是像貓頭鳥的咻咻的就過去了,卻也還是冷得刺骨。張大憨子耳里聽到風已走過了好遠,便又用背把抵住他背蹲著的王阿二撞了一下,便像是自語似的咕噥了一句:
“天亮了呢。”他已經把他那爛了邊的紅眼睛,從拱著手的袖口邊移出了一條細縫,黯黯的望著紅的那方,在那方,正有著家在那兒。
粗草鞋套在爛棉鞋上的一雙偎在他腿邊的大腳,也抖了抖伸開站起去了。傴著腰在他前邊走了一步便又停住了,說道:
“該快來了,說了是天亮的那班……”他沒有說下去,卻又傴著腰坐了下來,接著又打了一個冷噤。
草鞋的大腳便又伸在張大憨子的腿邊。另外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到墻的轉角去,溲溲的小便著。這時天更亮了起來,滿天都是彩霞,紅房子的那一端,一個可憐的瘦雄雞,也抖了抖翅膀,伸著頸格格的叫了起來。小便的人走了回來卻不蹲下去,靠著墻又去揉眼屎。那盞懸在眼前的電燈,還無力的射著一粒淡淡的黃光。不知從什么地方又闖來了幾個鄉下人,都提著大包裹,像是做小生意的人。來的人把他們望了一望,便站在那一邊互相說著什么。他們懂得車一定快來了,也有兩個人又站了起來,試著把蜷得麻痹的手腳伸了一伸。
那個穿制服的可憐的瘦小伙子,夜晚看到他幾次在車來車去忙碌的跑著的,又咳嗽著走出來了。他打了一個圈子,望了望嵌在墻上的鐘,便朝這群土老兒,幾乎在這冷風里挨過大半夜的一群投過了一個眼光,帶點憐憫也帶點不屑的神氣,于是他說道:
“來呀!”
而這時那個鏜鏜的鐘聲也響起來了,他們在這里是聽到第三次的鐘聲了。
他們便都站了起來,傴著臃腫的身軀,跟著那穿制服的人走到那買票的小門邊。那人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就走了。他們都望著那小門,沒有聽他。
“四等,六角大洋!一個一個的來!”門洞里一片燈光落在一個小柜臺上,賣票的人穿著一件布棉袍,聳著肩,紅著一雙沒有睡夠的眼睛,不耐煩的說。他那旁邊正放有一把破嘴的小瓦壺,似乎正冒著熱氣,把每個買票的人都羨慕的送過眼光去。
一塊雪白的大洋往臺上一丟,響聲打到了心里,不說話,揣著找回的四角大洋票,算也不必去算,得,左右不過……便走開了。“管他娘,橫豎幾個鐘頭便到了……”張大憨子看喬老三憂愁的按著他裝錢的褡褳袋,便安慰他這樣說。他覺得他這句話也把自己安慰了一點兒。
“唔!”喬老三也跟著走進了月臺。月臺上又多了幾個不曾見過的人,也有一個穿長衫的,大約就是學生吧。
奔
太陽已經吐出了一線火紅。遠的稀的樹枝間也吐著滾滾的濃煙,而跟在那后面,便傳來了巨大的軋軋的車輪聲。突突的汽笛銳叫了兩聲,火車便喘息著,流著汗,一步一步,拖著滾來,滾去,而停在小的月臺上了。
有人朝一個車門口奔去,其余的便跟著去擠。車上也有被推出來的人,都攔在那一個小門口,有的就嚷起來了。又有著大聲音喊:“那邊去,這是三等!”于是這一群更慌作一團,掉轉身急忙的,張著呆笨的眼光,胡亂的又朝另一個門口奔去,終于擠上了一個車廂。
舊的,臟的車廂里面,擠著一些破的爛的布堆,而又在這布堆上排列著不整齊的人頭,歪著的,掛著的。有些正咧著黃牙大嘴,從那大嘴里送出濃的臭味,還從那些張著的鼻孔里,一聲一聲的吐著鼾聲。有些是把好久沒修剃過的頭發蓬亂的倒著,而口涎便長長的垂到胸際。有些也張開了睡眼,望望車外也望望進來的這一群,不動也不說。
“張大哥!這里有位子!”
“去,那邊去,那邊還好擠一個!”
被鬧醒了的,移了一下身子,便又睡去了。有些便也揉著眼睛去望那關著的玻璃窗,窗上浮著一層霧。
車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用著快步在跑了。
“嚇,這個什么火車,倒真了不得,阿二,你來看,山呀,樹呀,像鬼旋磨,旋著旋著就跑去了。”
王阿二真的就扭著頭把眼睛伏在玻璃窗上,老龍的衣袖已經揩去了一塊玻璃窗上的霧。他們都因為車廂上的暖氣和車外的奇異的景致弄活潑了一點兒。太陽也斜斜的在車里畫上好多條黃光,好些人都為這黃光伸直的坐了起來。
喬老三又摸了摸他的褡褳袋,他想到他的家財。那袋中所有的一切,使他有點茫然,因為他的跟在這群人之中到上海去,完全是由于他老婆的慫恿,他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他又重復著他已說過了好幾次的話來說道:
“張大哥!到了上海,你可別丟開我不管,我比不得你們,有親戚熟人,好歹要替我找個落腳!你知道我身上只有這一點盤纏……”
“我身上會比你多嗎?還不是那一點閻王債,一塊光洋和四張毛票,什么事都到了上海再講,莫那么短氣!”李祥林把缺著嘴唇的嘴擠了進來插著這么說。
“對的,找著他們就好了。上海大地方,比不得我們家里,闊人多得很,找在把飯還不容易嗎?”張大憨子又把那爛眼皮朝家的那方擠了幾擠,想著這是燒早粥的時候,又想著借來的那斗米和剩下的兩簸箕糠,吃總是不愁的了。于是他又接下去說道:“只要找得到事做,總不怕他那孫二疤子,媽的這東西,到夏天我們歸賬時,一人三石谷算在一塊,便宜點,二畝田又差不了好些了。”
“只要歸得上,再多點也不要緊,就怕……”喬老三說著就把頭低下去了。
老龍這時已從在袋里掏出一個干饃啃著,另外也有人啃著從家里帶出來的粗糲的大餅,而談話就又加上了一些生氣。
“到底也值得,大半夜的老西北風,吹在咱們身上不算個什么,六角大洋,嘿,就是好幾天的糧,冷總還熬得住,餓可不成。”
“三等四等一個樣,要有五等咱們就坐五等,再打個對折。”
“到上海幾個鐘頭五個,還不貴五個鐘頭要花上六角大洋,合錢是兩千了……”
坐在旁邊的那些同車的不認識的人,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他們也有些是去上海的,但是對上海的情形也是不熟悉。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些家鄉的苦難,和旅行的目的,大抵都相差不遠。于是又談到年成,又談到行市,車里慢慢的更熱鬧起來了。有幾個娘兒們也坐在那一端,敞開了胸邑,口袋似的垂著的大奶便塞在哭了的嬰兒的嘴中。太陽這時已經從每一個窗邑投了大片的陽光進來,因著車身的震動,在那些干糙的臉上和臟的布衣上跳躍的蕩著。而這群人,這群在冷風里蹲在墻邊蹲了大半夜的人,因了暖熱的空氣,加之胃囊里又滲入了一些粗的麥粉,昏昏的瞌睡,便慢慢的爬上了眼皮,談話減少下去了,新的鼾聲又在一些睡醒了的人旁邊發了出來。
“嘟!嘟!”汽管子嘶著尖銳的喉嚨,接連的叫著,黑的濃煙,白的蒸汽,在車身邊掃著,輪軸發狂似的在引擎下滾著,車上的乘客都騷動起來了:“看,看洋房子呀!看那些煙筒,那就是工廠呀……”車到了上海了。
長的列車駛進了火車站,停在第六條月臺上。幾十個車門里,吐著那從各鄉各鎮匯流了來的人群。這群土老兒,緊緊的六個人擠在一塊,跟著人群朝出邑奔。扛運夫雜在穿皮大衣的粉臉太太里,太太們又吊在老爺的手上,老爺們昂首在鄉下人旁邊,賽跑似的朝出口處奔去。大人們不知在喊些什么,小孩子也跟著在喊。也有跑在前面去了的人又打回奔……“媽的,乖乖!”他們之中誰是這樣的說了。
慌張的,膽小的,從人里面又闖到人里面,緊緊的擠在一塊,又來到了街上。
“豬玀!”開車的伸出頭來朝他們罵著。黑色的汽車擦著身走去了,差一點沒有軋在那輪下。
看到對面飛來的黃包車,回頭就讓,又剛巧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在后邊,血紅的嘴里便吐出銳聲的一句罵:“作死呀!”
土老兒便站在街的一角去商量了起來。商量了一會便又往前走,他們推舉張大憨子打頭里走,問路。張大憨子便用力睜著他的爛眼邊,扭著一個笑臉,看見有和氣點的人,便走上去問:
“請問烏家角往哪走?”
有的回答是搖一搖頭,有的回答是:“大概是往西吧,走過去再問問。”
“嘿,看那群人,土里土氣,”小娘兒們走過身時總要悄悄的指點著說。
“嘿,老龍!你看那邊,那個赤身的小囡就像活的一樣,有錢時買個小的回家去供在櫥柜上倒不壞,”一些百貨店里的東西,花花綠綠,真是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時時惹得他們去看,看著看著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道:“走呀!走呀!找到了再說吧!”“嘿,喬三哥!上海的娘兒們才真怪模怪樣,學的洋鬼子打扮找?”又有人說了起來,忘記了憂愁似的。
走過了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從比較熱鬧的地方走到卵石的馬路,兩邊只剩一些低矮的瓦屋的地方來了。街的邊上也停得有一些小攤,攤的旁邊,圍著一些臟的孩子,揩著鼻涕,用眼釘著那攤上的花生。有更多的,罩一頂破帽的,頑皮得怕人的孩子們,在街心上揪著滾著!一些推石子的小車,推煤渣的小車,推糞的小車,吱吱呀呀,孔孔孔的小心的讓著這群野馬似的孩子們走過去。間或來了一部運貨汽車,孩子們便叫嘯著,跟著車后邊追著跑,跑了一陣才又跑回來。這里也有脫毛的老狗,像沒有家的,癟著肚皮無力的躲在一邊用著生疏的眼光來望過路的人。
他們又問,知道快到了,一縷高興又升了上來,他們看到他們的一些希望,這希望也走近了一些,而太陽正高高的照著他們,走在頭里的張大憨子便又說了起來:
“三年沒有看見了,我姊夫真也是條好漢,下田做活,一個人當得兩個人。也是運氣不好,碰著過兵,拉去當了半年佚子,等他逃回來,東家的田早轉把別人了,橫豎田里也沒有多少油頭,盤繳不來,他一狠心離了家,帶著老婆來上海,總算找著了一條出路,聽說他也有十多塊錢一月,我要有這門一個事也心滿意足了。只是這時到他們家里去怕他不在家,不過我姊姊一定在家的。”
“張大哥!你找好了生意,可別丟開我,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是靠在你們身上的了……”喬老三又擔心的說。
“哪里的話,咱們一塊兒出來,當然有飯大家吃,我要先上工,我就借一點給你,你莫急。”張大憨子慷慨的說。
“要是你姊夫不在家,我們就去再找趙四爹。老龍,你娘舅住在哪塊?”
“娘舅住在哪塊我也弄不清,我曉得他是在東洋紗廠做工,到廠里一問終歸就會明白的。”老龍這時忽然才想起,那年為一籃番薯,他同趙四爹打架,把趙四爹的頭都傷了一大塊,現在他卻來到上海,求趙四爹替他找事情,怕不十分靠得住吧,于是他悄悄的悔著,同時又安慰著自己:“舅舅終歸是舅舅,他總不好看著我餓死。”他們又問著,轉進了一條小衡,衡后有幾個院子,錯綜的立著三家小瓦屋四家小茅屋,雖說是冬天的太陽,也把那些院子里的垃圾曬出好些臭味來。
跨過了一個積水小潭,站在一個篾籬笆的門邊,張大憨子便直著喉嚨先喊了起來:
“李永發!李永發!”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的臉便從曬在竹篙上的尿布邊伸了出來,鼓著詫異的大眼呆呆的望著,稀稀的黃發把那臉更弄得難看了。廂房邊也伸出一個蓬發的頭,在那頭邊的窗門上,也不知掛了些什么。房子兩邊雜亂的堆著一些破洋瓶,破瓦罐,破布條。房子里也好像有腳步走動,卻沒有人理睬他們。
“李永發!李永發!大姊……”
“阿發哥!阿發哥!好像有人找你!”是那蓬頭發的聲音。
從東邊的房里走出李永發來,他赤著身,一手還舉著短棉褂,他的赤色壯健的農人的胸脯,已經干癟,他深陷的臉的輪廓也使張大憨子認不出了,可是他還認得張大憨子,他衣服也不穿上便搖著他的枯瘦的臂膀走了過來,抖著,笑著叫了起來:
“啊!憨子!你來啦!”
但是他馬上便停住了笑聲!他望見了憨子后邊的一群,他不說話了。而憨子卻說著,憨子以為自己會笑的,卻沒有笑,這改變了形象的姊夫,不只使他覺得生疏和同情,幾乎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笑不出來,只說道:
“不認得你了,老啦,你害過病嗎?大姊呢……”
“進來吧!你們一塊來的嗎,這是王阿二,我還認得你,唉,我卻變了!做田到底還好點,進屋子里來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著進去。
外邊屋子里擺了一屋子東西,床鋪,煤爐子,剛好有一條走路通到里間。里間便是李永發花兩塊錢租來的一小間房。這一群人一走了進來就塞實了,習慣在陽光底下的眼睛,這間房更顯得黑暗。李永發拖出了一條長板凳邊讓著又邊問道:
“剛剛來上海嗎?”
床上,蜷在亂棉絮里的一個婦人也哼著問了:“憨子嗎?”
憨子走到床邊去,這群人一句話也不說,有一些東西,一些未曾有過的東西來壓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來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們,想得要命,說是能看到屋里一株樹也好,要是弄得到盤纏,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聽說很好,不曉得回去弄它幾畝田種種弄得到不?”“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并沒有病過,就是一天十四個鐘頭吃不消,機器把一身都榨干了,沒有讓機器軋死總算好,不過這條命……憨子,你們來做什么的?”
“憨子,家里還好吧,飯總該有得吃,我又小產了,那天廠里鬧罷工,我摔了一跤。”婦人從破絮中伸出了一副可怕的面孔來,像個老女巫的面孔。
“唔,還好……”
“憨子!我們還是想回去,你幫忙替我們打聽點生意好不好?上海實在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來就兩個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們到底干嗎的?”
張大憨子答應不出來,咬著嘴,望著這一對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親戚的臉發氣,已經找不到一點可以安慰他們的東西給這對快餓死的男女,而且他惱著他們,他把許多應該大發雷霆的罪過都加在這一對夫婦身上。他以為他們騙了他,騙了他們來上海,說是怎么容易找工做,怎么好賺銀,他又恨他們的失業,他只想打他們一頓,或是把同來的人打一頓。但是同來的一群,也野獸般制住野性似的來惱著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只有喬老三這時卻忍不住在這些眈眈的虎視之中哭起來了。
晚上來了,太陽已經昏昏沉沉的落到一些屋子后邊去。這群人還在街上奔著。同著他們一塊兒奔著的,是那些放了工的走回家去的人們。他們用著羨慕的眼光去望著他們,而那些無力的掛倒著頭,拖著疲倦的腳步的人們,只凝著癡呆困乏的灰色眼珠,茫然的望著前方,他們不能計較到身外的物事了。夾在這里奔著的,一還有那些蒼黃的不像人樣的女人們,頭發上,衣服上都黏著從廠里帶出的一些棉絮,棉絮又從那些頭上飛到另外一些的地方去。他們望著望著,反覺得可憐他們起來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于是又更焦躁了起來,王阿二怒狠狠的望著老龍叱道:“只曉得東洋廠,東洋廠,你不知道上海是有這樣多的東洋廠嗎?”
“我不曉得,你曉得!他從來就只說東洋廠……”
“不要吵,不要吵,還是找個地方喝口水,吃點東西吧,明天同我過浦東去。我叔叔前些日子來過信的,他準有生意,吵也沒用。”李祥林排解著說。
“好吧,好吧,”張大憨子便跟著他們走到一個小菜館,心里一邊便想起了他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產了,只有一點小米粥吃,她很想買一塊燒餅,燒餅里是夾得有點豬油,而他姊夫卻不能讓她滿足。他想:“替她買幾塊吧,我身上總還有一元四角大洋……”他們坐在茶館的一角,泡了一壺茶,各人從各人的包裹里掏出那剩下的一點干饃來嚙著。空虛的肚皮就更空虛了起來似的,少量的麥粉填不滿那比饑餓還厲害的欲望,王阿二又不耐煩的說了:“你叔叔住在那塊,你清楚嗎?”
“浦東賈家場,離英美煙廠不遠,他在那里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約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養我們,他就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見得也替我們找得到,你沒有看見他姊夫,就是個榜樣,他那外邊的兩家人不也是坐著吃嗎?”喬老三搶著來說。
“他媽的,東洋廠,東洋廠……”老龍更握緊著拳頭,他同趙四爹久已消溶的仇恨,又來在他心頭,他恨不得一下就找著他先來幾然的望著前方,他們不能計較到身外的物事了。夾在這里奔著的,一還有那些蒼黃的不像人樣的女人們,頭發上,衣服上都黏著從廠里帶出的一些棉絮,棉絮又從那些頭上飛到另外一些的地方去。他們望著望著,反覺得可憐他們起來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于是又更焦躁了起來,王阿二怒狠狠的望著老龍叱道:“只曉得東洋廠,東洋廠,你不知道上海是有這樣多的東洋廠嗎?”
“我不曉得,你曉得!他從來就只說東洋廠……”
“不要吵,不要吵,還是找個地方喝口水,吃點東西吧,明天同我過浦東去。我叔叔前些日子來過信的,他準有生意,吵也沒用。”李祥林排解著說。
“好吧,好吧,”張大憨子便跟著他們走到一個小菜館,心里一邊便想起了他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產了,只有一點小米粥吃,她很想買一塊燒餅,燒餅里是夾得有點豬油,而他姊夫卻不能讓她滿足。他想:“替她買幾塊吧,我身上總還有一元四角大洋……”他們坐在茶館的一角,泡了一壺茶,各人從各人的包裹里掏出那剩下的一點于饃來嚙著。空虛的肚皮就更空虛了起來似的,少量的麥粉填不滿那比饑餓還厲害的欲望,王阿二又不耐煩的說了:“你叔叔住在那塊,你清楚嗎?”
“浦東賈家場,離英美煙廠不遠,他在那里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約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養我們,他就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見得也替我們找得到,你沒有看見他姊夫,就是個榜樣,他那外邊的兩家人不也是坐著吃嗎?”喬老三搶著來說。
“他媽的,東洋廠,東洋廠……”老龍更握緊著拳頭,他同趙四爹久已消溶的仇恨,又來在他心頭,他恨不得一下就找著他先來幾槌。
隔座的幾個人也在那里談得很起勁,一個小伙子,穿一身破夾衣,灰色的臉,灰色的頭發,最多也不過十六歲的身架,卻一副蒼老的面孔,他用力把他左手上的香煙吸了一口,右手畫著圓形,便接下去說道:
“我聽到一聲口笛,心就一跳,知道不好了,果真啪啦啪啦啪啦的,哼,你知道死了多少,幾十個工人就躺在地下啦,起碼總有四五個活不轉來。媽的,叫開槍的就是小王啦,他是副廠長,打死幾個工人算什么,你要鬧,他就索性把廠一關,看你幾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飯吃。現在鬧罷工啦,要兇手償命,要撫恤金,要醫藥費……我說,都是空的,打死工人又不是剛有的事,罷工也不知罷過多少次了,從來還不是因為肚皮不爭氣,又復了工。我說,干脆打死他們,咱們自己難道不會開廠嗎?”
另外一個年紀稍微大一些,也是灰色的臉和灰色的頭發,他鎮靜的問道:“你打死誰?你要一動手,毛還沒有挨著他一根,你就得吃生活,什么事都得慢慢來。現在還有些人信東家是好人,有些人寧愿餓死不敢動,有些又被資本家買去了當走狗來陷害工人,所以一切都得好好的來,坐在這里喊是沒有用的,就是殺死幾個廠長也還沒有用。現在應該要讓工人個個都明白,齊心起來站在一塊拼命,所以要提條件,還不許開除工人,小五子,你莫要急,終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