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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過年(1)

在打辮子時,她就已聽到對面屋里的表哥和表弟也起來了,兩人在后房門口小聲的爭吵,一個說爹像奶奶,一個說爹像爺爺。因為快過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掛出來了的,她以為說舅舅像外公,還不如說媽像些,她想答一聲白,又怕鬧著別人,她只喊一聲:“強哥!毛弟!”

于是兩個都涌進來了。

“啊喲!一個人才起來喲!”

“天沒亮就醒來了的,聽到了幾次雞叫,那大白公雞叫得頂響。”

“那不算,那不算,我點心都吃過了。嘿,你總沒有吃噦,蓮子,加了冰糖的……”毛弟是常常這樣好在她面前來夸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們大家都有得吃。明天過小年,過小年,就是小孩子過年。嘿,明天還得放炮竹,殺雞,磕頭。昨天媽說你已經快八歲了,得改裝,同姊姊一塊磕頭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準作揖……”強哥邊說邊來弄她的辮子。辮子有四個,前面的合在右邊的一塊了,只剩三個垂著。頭發很細,又齊,用花線也扎得住,一天不會散。打辮子是苦差事,因為有四個,根根辮子都細細的,拿不上手,加以強哥一動手,如意就更不好編了。半天半天才算編完。

三個人又吃了一碗米湯泡的炒米。強哥又逼迫順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姜。

小菡雖說同他們玩得很熱鬧,但一聽到前面腰門響,就要偏著頭拉開棉門簾瞧,她時時都要想到媽去了。

唉,媽若不回來,怎么好?明天怎么好過小年?未必媽不回來,弟弟就連小年也不過了嗎?

在吃飯的時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樣,望了她一眼,就向舅媽說:“呀,怎么五姑太太還沒有回來,未必學校還沒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余去。”

她覺得表姊,強哥,毛弟,連站在桌子邊的丫頭們都在望她了,她很難過,但又非常高興,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媽。只覺得舅舅仍然很尊嚴,很大,高不可及,只呼吸都像表示出有與凡人不一樣的權威。舅媽呢,則也仍然是好看,笑臉,能干,和氣,卻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這些,但她生來,因了環境,已早使她變得不像其余小孩了。神經非常纖細,別人以為她不夠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從小就很被舅媽客氣的款待著,但她總覺得她難得親近,許多人都歡喜她,夸她聰明,夸她好看,夸她懂事,夸她性格好……但她也總不能討好舅媽。于是她又趕忙閉下眼皮了。

她無心再吃飯了,雖說排滿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飯,她只得慢慢的扒著飯粒。表姊注意到她那無精打采的樣兒,趕忙用肘子碰了她一下,又將自己碗里的一片又紅又香又薄的臘肉給她了,并問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為辣椒碟子是放在舅舅面前的,表姊可以夠得著,而且已有了十一歲的表姊,是稍稍有點自由夾菜的權利的。她覺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點使她難過起來,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樣才好,頭要頷不頷的。正好,一個聲音突如其來,這聲音就正救了她。

這聲音是從腰門邊傳來,充滿了喜悅。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組成兩個可愛的字:

“姊姊!”

于是空氣全變更了。第一個是舅媽離了座位,毛弟便嚷起:“五姑媽回來了!”她狂亂的跳下來,從風門邊沖到天井里去。在廊上她看見她媽了。穿的黑呢衣,手攜著弟弟;她撲攏去,她只叫得一聲:“媽!”不知為什么,眼淚卻涌出來了,她怕她媽罵她又哭,隱忍著,又笑著,便去抱弟弟,弟弟也來抱她。她看見了媽給她的笑容。媽也喊了她一聲:“小菡!”她快樂得使全身都發痛了。

媽雖說已經吃過飯,卻也坐在飯桌上,同舅媽,舅舅閑談。她站在旁邊很高興的聽著。末后,舅媽便如此說:

“正說要去接你呢。這幾天只把小菡急壞了,時刻跑來問,媽怎么還不回來呢。我寬她,總是說明天一定回來,她不信,等下又來問了,問到底明天會不會回來。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強兒和毛兒去和她玩。不知怎樣,她卻變得越小起來了,大約要吃汁兒了吧。”小菡聽到,有點害羞起來,而且又有點怏快的。因為媽沒有同情她,媽只淡淡的答:“總是不中用,弱得很,還是從小就常常離開著呢。”于是話題便轉到她兩歲時離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處玩的事。又是三歲多時,爹病了,家里無人,她就同幺媽到七爺爺家去拜壽,一住就一禮拜,儼然像個大人,誰都要夸獎她的事……小菡已知道過這些舊事了的,她仿佛也覺得那是一定好,但現在她不耐煩再聽了。她把弟弟牽到房里去,兩小姊弟說不盡他們的話。

媽帶回來的籃子,如意已早從轎子里拿進來了。弟弟要去拿東西,她就幫著翻。有一個小手風琴,一張畫,上面畫的是一個戴高帽的人坐在東洋車上,被另外一個拉著跑。還有一個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來的禮物,姆學堂里的教員們送他的。又有一個大皮球,一盒積木,是媽給弟弟買的。還有許多舊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來了,表示著這東西是屬于兩個人的神情。

她也搬出許多東西來。如意幫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腳,還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給她的一面小鏡子。她又有個繡花的毽兒,上面的黑緞子毛,是同學吳克強給她的,花是順香繡的,表姊也喜歡這個,因為表姊的那個沒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閹雞的。她也有許多舊玩具,又都同弟弟相熟過,所以弟弟也特別愛這些,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東西。一個八寸長的白磁觀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來,過上海時買給她的。一個挖空了花的小葫蘆,據說還是爹在的時候特意買給小菡玩的。還有許多銀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壇,小罐……平日媽同弟弟不在家時,這些東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過的。

兩人玩了半天,她把強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過小年了。她同表哥們放了許多花炮。下午媽一人到舅媽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個人,還有住在前面的吳家舅媽和五姨。表姊強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媽的脾氣的,所以她只看了一小會兒就過來和弟弟玩。意妹也同著奶媽過來了。還有吳家的岫妹。四個人圍住一張大方凳編香棍簽,岫妹編了一個搖籃給意妹。小菡用一根長的和兩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煙袋,又像,又能點火,她給弟弟,意妹卻硬要去了。后來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來玩。用香棍簽當籌碼,來推牌九,奶媽幫意妹看,如意幫弟弟。小菡自己會看,但順香硬要幫她,且同奶媽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沒有人幫,便哭著跑到對角房里看她媽打牌去了。小菡心里也有點過意不去,跑到對角去看,岫妹卻不理她。她回來,順香已把她的籌碼輸完了。而順香卻反贏了奶媽好幾百錢。她又同弟弟玩別的去了……

這些日子中,小菡的心的確有了許多新的意味。

不過她也常常感到不快樂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陳家表弟卻當面笑弟弟的黑細羽綾風帽。又笑她的衣……她當時哭了,她一人躲在丫頭房里哭,她怕別人看見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就向媽說:“媽!到過年時,弟弟還該戴這頂風帽嗎?”

媽答應的是自然這樣。

“媽怎么不做頂像意妹的一樣大紅緞子繡花的給弟弟呢,那就不會給人笑了。”

媽說弟弟有服,不能穿紅戴綠。

于是她想起了許多漂亮的,盡是摹本緞的袍子和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的罩袍和黑呢的短褂,罩袍雖是新縫的,卻沒有緞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驕矜的臉,她覺得很氣憤,又寒傖,她忍不住又問:

“媽,我也有服嗎?”

她的媽已把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訴她,一個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個繡花枕頭,外面雖好看,里面還是一團稻草。媽只希望她書讀得好,有學問,是比有一切財富都值得驕傲的。媽又夸獎她,又勉勵她。她反而興奮了。她要表示她是一個好學生,一個將來有學問的人,她把她喜歡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從小手上退下來還給媽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飾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緞袍走過時,她便喊他“繡花枕頭!”

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來了,仍與往日一樣,大人在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塊玩。在堂屋里,把紅氈打開,鋪在蒲團上,大家互相磕頭作揖來拜年。強哥和毛弟在氈上大顯好身手,說是從孫悟空那里學來的跟斗,一下可以打過十萬八千里。她又和弟弟去賞鑒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圍后要意妹來找。大家都時時得到東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熱鬧起來。舅舅剛從羅家趕回來,贏了三百多吊現錢。一家人都更笑臉相逢了。十斤的大蠟燭點起時,香爐里的檀香也燃起來了。影像前,觀音菩薩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為蠟燭光輝煌著,八盞吊燈也燃起來了。堂屋當中放得有一大盆炭火。銅的盆緣更閃起刺目的光。舅媽又從香幾屜子里取出一大包東西來,是有一萬響聲的炮仗。又拿出許多頂品放在一處,歸老余來管這事。蒲團前面放的錢紙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紅公雞,來滴滿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都站滿一堂屋,大家都靜靜的,滿面放光。互相給與會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預備妥帖了,舅舅就做了一個手式給強哥,于是強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紅氈前了。連同在前面的舅舅是剛成一品字。穿著水紅百褶裙的舅媽就款步走到香幾旁邊,去舉起那黃楊木的磬錘來。鏘的一下擊著那銅磬時,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拍拍的放起來。強哥們也已跪下了,在慢慢的叩首。小菡經了這熱鬧的,嚴肅的景象,她分析不出她的郁郁來。她望到舅舅舅媽,心里就難過,她望到默然站在房門口的媽,她簡直想哭了。這年又并不屬于她,那為什么她要陪人過年呢?她悄悄的走回自己的房,把頭靠在床柱上只傷心。炮仗震天價響,她只想在炮仗聲中來大喊,大叫。一顆小小無愁的心,不知為什么卻有點欲狂的情緒存在了。

祖宗拜完了,神也敬完了,才又大家真的來拜年。于是才發現了小菡不在。媽喊了幾聲,都不見回答。媽又四處來找,才從她房里把她牽出來。她看見媽不抱她,又不難過,她簡直在恨媽了。但當她替媽跪下去時,聽見媽柔聲說:

“小菡!聽到啊,你又大一歲了呢。百事莫還要媽來為你擔心才好。為了媽,放懂事些啊!”

在未又流出來了。她只想拉過她媽來,倒在媽腳邊哭,告訴媽,小菡一切都懂得,不要媽操心,小菡要發憤讀書,要爭氣。但她又懂得,若真的這樣,媽一定會罵她的,說她糊涂,所以她又隱忍著,磕下第二個頭去,是給舅舅舅媽拜年。舅媽說:“恭喜你呵!”她簡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家把年拜完后,就吃桂丸蓮子,又吃元寶。小孩、發頭們都得了好多壓歲錢。后來吳家的一家人也進來了,因此更加熱鬧。舅舅吼著快擺大桌子,于是在堂屋里就將兩張紅木方桌拼上了,上面搭一床紅氈子。舅舅往上一坐,從懷里抓出一大捆鈔票來說,有本事的,今晚就把這贏了去。于是就推起莊來。從吳家外婆起,到頂小的意妹誰都要來,不來的,是瞧不起舅舅,舅舅就要罵人。兩邊坐的是舅媽,媽,五姨,吳家舅媽,下面坐的是吳家好外婆。每個大人兩邊都擠著小孩的頭。四個、發頭,同奶媽圍著小主人看熱鬧,大家一條心,只想瓜分了那三百多吊錢。廚子,聽差,看門的,仆婦,都蹲在炊前開單雙去了。

還沒有到四更,舅舅就推說倦了,要去睡。他還只輸得六十多吊呢。媽也要去睡,于是大人都退了,只剩一部分小孩子守夜。他們是七個。六個色子在碗里滾,看誰贏,只準用銅子押。其中吳家鐵牛哥哥頂大,十三歲;毛弟頂小,是七歲。小菡把在舅舅處贏來的兩吊多錢輸一半了。沒有大人,她簡直不愿來,后來她就同岫妹到岫妹房里喝酒去了。酒是用茶當的。菜是岫妹的媽特意為岫妹預備的真菜,一小碟金鉤蝦,一小碟臘豆腐干,還有花生和核桃。岫妹同她差不多大小,岫妹卻比她幸福多了,生來便不離過媽的。媽又愛她得很,什么都依她,痛她,白天陪她玩,晚上抱她睡。她也就除了撒嬌撒賴使她媽歡喜,便不知其他了。說是為什么她一人單獨不上學,也是因為舍不得離開媽的緣故。小菡坐在那里玩了好久,又看了半天畫。覺得很快樂,都沒有瞌睡了。轉來時,堂屋里又在押寶了,他們都是要守歲的。

媽和弟弟都睡熟了。小菡把帳子掀開看了一會,覺得弟弟也好得很,像岫妹一樣,可以同媽睡。她一人懶得睡,如意又沒有替她鋪被褥。她一人靜悄悄的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把舅媽給她的四塊墨,兩枝筆取出來玩。墨和筆并不希奇,她就愛那裝墨的盒兒,五彩花綢做成的;又有一塊大玻璃。玩了一會,覺得有點無聊起來;又不愿睡。想再到前面去,又怕岫妹已睡了。她只好又到堂屋去。毛弟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在嚷“我買!我買!”強哥已贏了不少錢了。她稍微站了一會兒,就又走了。在倒廳里,荷花在打瞌睡。后墻門也沒有關,廚房里傳來很熱鬧的聲音,廚子老大也頂嚷得兇。時時都聽見順香笑。

她又走回來,一切仍如舊。媽房里火盆里的火,沒人加,都快熄了。一只烏云蓋雪的貓,在火盆底下打呼。

她想去睡,卻找不出一點瞌睡來。幸好,雞在叫起來了,天色也漸漸發亮了,一家人又要預備起來出行。于是又重新點蠟燭,重新放炮仗,而且大家都跟著炮仗走到大門外去。別的人家也打開了門,街上盡是火藥氣。

這天,正月初一,她和表姊,強哥,毛弟,四人坐一乘綠呢大轎,沿城跑了十多家,挨家挨戶去拜年。到下午三點才回家,都得了不少錢,盡是湖南銀行的新票子。可是一到家,幾人都嚷著睡去,夜飯也沒有吃。

正月里頭幾天又同舅舅們推了好幾次牌九。她總贏時多。后來舅舅不得空在家里玩了,她們小孩就做一伙玩。大家都不準吵架,大人也不罵小孩了,氣象儼然不同。小菡很高興,每天按著課程,早上要寫十二個大字和溫兩課書。弟弟也要提起筆寫碗大的字,那是隨意寫,寫一個也不要緊,媽不限定他的,但每天得認三個字,由小菡教,媽旁聽。吃過飯就同大家玩。如若媽出去了,或打牌去了,小菡就只準同弟弟在房里玩,如意陪著。晚上媽就又為小菡和弟弟講許多好聽的故事。總是弟弟先睡。弟弟睡好后,媽才送小菡到小菡房里看她睡好后才走。夜晚醒時,她照例又要喊一聲“媽!”媽總答應她。早晨呢,她還可以到媽床前同醒了的弟弟玩。

小菡生活像這樣,真快樂。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只想永遠如此就好。如果是因為要過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要過年。但不覺的,年就過完了,元宵節也來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燈彩……都要撤了。而且……啊!這于小菡多么凄慘呵!媽和弟弟就又得到學校去了,去預備開學。到十八,她也就得上學了。她不怕上學,她實在不愿讓弟弟同媽都又離了開去。她終日悵悵的。這節好無意思!媽越叮嚀她,她就越傷心。她恨不能把日子拉回來,再過一次年!晚飯她也不吃,只說是肚子痛。如意就來替她揉肚子,她同如意說:

“如意!明天晚上,這一邊屋里,又只剩我們兩個了呢。”如意也黯然,且同時算出對面舅舅屋里,是十一個人。她盡著說肚子痛得厲害。媽無法,只好把她安置在媽的床上睡在腳頭了。

她聽到弟弟的小小的鼾聲,她又常聽到媽嘆息。她用手摸著媽的腳,她不覺低低哭起來了。這年里的日子過得太好,媽幾多愛她,弟弟又太可愛了!唉!誰還能講故事給她聽,誰還能像媽一樣的什么事都顧到她,她再也莫想過一個有火盆,有明燈,有笑聲,有談話聲的熱鬧的夜了。她只好遙遙聽著舅媽房里傳來驕傲的笑。白天呢,小孩還常在一塊玩,一到夜里,就都到自己的媽面前去了,她呢,她就只能想在媽面前的弟弟的一切了。她一人坐在燈面前,靜悄悄的,如意在椅子上打瞌睡。她聽老鼠叫,她又去想老鼠,不是媽在家時,都不聽到老鼠叫嗎?大約是老鼠也知道媽去了,就來欺負她。如意服侍得也不盡心了。她越想越難過。她哭得也越兇發。

媽會意的坐起身來,輕輕把她從腳頭抱到這頭來,她睡到媽懷、里時,她更哭了。她好像她就從沒有享過這福的。媽不說話,也不罵她,只抱著她,輕輕的拍。直到看不過去了,才說一句:“小菡!你要聽話才好呀!啊!莫哭!你再哭時,媽也就會哭起來呢。”于是小菡停住聲,把頭貼在媽的胸前,反過手去,抓住弟弟的一只小手,又溫,又軟。慢慢的,在媽拍著中,睡著去了。

在夢里,她大約還想著這年吧。

一九三一年春上海(之一)

電梯降到了最下層,在長的甬道上,驀然暴亂的響著龐雜的皮鞋聲。七八個青年跨著興奮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門走出去,目光飛揚的,互相給與會意的流盼,唇吻時時張起,像還有許多不盡的新的意見,欲得一傾瀉的機會。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應該分途的地方了。

他們是剛剛出席在一個青年的,屬于文學團體的大會。

其中的一個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腦里沒有次序的浮泛起適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說,那些激辯,那些紅了的臉,那些和藹的誠懇的笑,還有一些可笑的提議和固執的成見……他不覺微笑了,他實在覺得那還是能令人滿意的。于是他腳步就更其輕松,一會兒便走到擁擠的大馬路了。

“喂,困在那去?”

從后面跑來一個人,抓著了他臂膀。“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點吃驚的樣子。“你有事嗎?”

“沒有。”

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

兩人便又掉轉身,在人堆里溜著。不時悄聲的說一些關于適才大會上的事。后來肖云邀他到一個飲茶的地方去,他拒絕了,他說想回來,不過他突然又說想去看一個朋友,而且問肖云也去不去。肖云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搖頭說:

“不去,不去,我近來都有點怕見他了,他是太愛嘲笑人了,我勸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沒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還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了到靜安寺去的電車,車身擺動得厲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體蕩個不住,眼望著窗外的整齊的建筑物,而一切大會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飄飄然的儀容都紛亂的揉起又紛亂的消逝了。

子彬也剛從大馬路回來,在先施公司買了一件蔥綠色的女旗袍料,是預備他愛人做夾袍的。又為自己買了幾本稿紙和筆頭,是預備要在這年春季做一點驚人的成績,他是永遠不斷的有著頗大的野心,要給點證明給那些可憐的,常常為廣告所蒙混的讀者,和再給那些時下的二三流濫竽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東西,即使僅僅在文字上,他也認為還應該再進到大學去,好好的念幾年書,只是因了時尚,因了只知圖利的商賈,競使這些人也儼然的做起了作家,這事是常常使子彬氣憤的,而且他氣憤的事是從不見減少,實實在在他是一個很容易發氣的人。

他是一個還為一部分少年讀者所愛戴的頗有一點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顯現了一些聰明,也大致為人稱許的。不過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種立場上的批評家們,卻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議到他作品上的內容的空虛,和社會觀念之缺乏是事實。他因此不時有著說不出理由的苦悶,也從不愿向人說,即使是他愛人,也并不知道這精神的秘密。

愛人是一個年輕活潑的女人,因為對于他的作品有著極端的愛好,和同時對于他的歷史,又極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塊了。雖然兩人的性格實在并不相同,但也從不齟齬的過下來了。子彬是年齡稍長,而又異常愛她的嬌憨。女人雖說好動,又天真,以她的年齡和趣味,都缺少為一個憂郁作家伴侶的條件,但是他愛她,體貼她,而她愛他,崇拜他,所以雖說常常為人議論到不相稱,而他們卻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這么久了。

在社會和時代的優容之下,既然得了一個比較不壞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數的知識分子的女人之中,揀選了一個在容貌上,儀態上,藝術的修養上都很過得去的年輕的女人,那當然在經濟的條件上,是也有相當的機運。他們住在靜安寺路一個很干凈,安靜的衡里,是一個兩層樓的單間。他們有一個臥房和一個客廳,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房,他們用了一個女仆,自己燒飯,可以吃得比較好。不怕還有許多讀者,還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著他的窮愁,實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還常常去看電影,吃冰果子,買很貴的糖,而且有時更浪費的花掉。

這時兩人都在客廳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門進來了。因為很長久缺了訪問,兩個主人都微微有點詫異,他是怕有兩個星期沒有來這里玩了,這在過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睜起兩個大眼睛望著他:“為什么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們?”“因為有點事……”

他還想說下去,望著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只向子彬說:“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對于朋友的感覺也一樣。美琳只舉起衣料叫著,要他肯定說好不好。他在這里吃的晚飯。他覺得他應該有許多話向他向來便很要好的朋友說,但是他總覺得不知怎么說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氣的。他抽了許多煙,也簡直覺得自己坐在這里太久了,而且這時間是耗費得無意義。他想走,但是子彬卻問他:

“有多的稿子沒有?”

“沒有,好久不提筆了,像忘記了這回事一樣的。”

“那怎么成!現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問我們要稿,稿費大約是千字四元,不過我們或者還可多拿點。你可以去寫點來,我寄去。我總覺得同北方的讀者顯得親切些一樣。”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說道:

“對于文字的寫作,我有時覺得便是完全放棄了也在所不惜。我們寫,有一些人看,時間是過去了,一點影響也沒有。那我們除了換得一筆稿費外,還找得到什么意義嗎?縱說有些讀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節或文字感動過,但那讀者是些什么樣的人呢,是剛剛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煩愁的一些小資產階級的中等以上的學生們。他們覺得這文章正合了他們的脾胃,說出了一些他們可以感到而不能體味的苦悶。或者這情節正是他們的理想,這里面描寫的人物,他們覺得是太可愛了,有一部分像他們自己,他們又相信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們愛了作者,寫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們這些接信的人,便不覺很感動,仿佛我們的藝術是有了成效。我們更用心的為這些青年們回信……可是結果呢,我現在是明白了,我們只做了一樁害人的事,我們將這些青年拖到我們的舊路上來了。一些感傷主義,個人主義,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他們的出路在哪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憤懣里,認不清社會與各種苦痛的關系,他們縱也能將文字訓練好起’來,寫一點文章和詩詞,得幾句老作家的贊頌,你說,這于他們有什么益?這于社會有什么益?所以我現在對于文章這東西,我個人是愿意放棄了,而對于我們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點,變一點方向,雖說眼前是難有希望產生成功的作品,不過或許有一點意義,在將來文學的歷史上。”

他希望子彬會回答他,即使是反對的也好,因為他希望這談話是能繼續下去的,他們辯駁,終于可以得一個結論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氣,紅臉。他們在過去是常常為一點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氣的。

可是子彬只很平靜的笑了一笑說:

“呵,你這又是一套時髦的話了!他們現在又在那里搖旗吶喊,高呼什么普羅文學……普羅文學家是一批又一批的產生了。然而成績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評家們,在一次兩次不憚其煩的大吹特捧,影響又在那里?問一問那些讀者,還是中國的普羅群眾,還是他們自己?好,我們現在不講這些吧,不管這時代是屬于那一個,努力干下去,總不會有錯的。”

“那不然……”

若泉的話被打斷了。子彬將手向美琳做了一個樣式說道:

“換衣去,我們看電影去。你好久不來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么進步了也好,我們還是去玩玩吧。現在身上還有幾塊錢,地方隨你揀,卡爾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揀出報紙來放在若泉的面前。若泉答說他不去。

子彬有點要變臉的樣子,很生氣的望著他,但隨即便笑了起來,很嘲諷似的:

“對了,電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門邊愣著他們,不知怎么好,她局促的問:“到底還去不去?”

“為什么不去?”子彬顯得很發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懇求的眼光望著他。

他覺得使朋友這樣生氣,也有點抱歉似的很想點頭。可是子彬冷雋的說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也有點忍不住要生氣,但是他耐住了,他裝著若無其事的去看報紙。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樓來了,他們三人同走到衡口。美琳傍著若泉很近,悄聲的請他還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煩惱的臉色一下,覺得很無聊,他大聲的向他們說了“再會”,便向東飛快的跑去了。

電影看得不算愉快,兩人很少說話,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為什么子彬會那么生氣,她實在覺得若泉的話很有理由。她愛子彬,她喜歡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實在每篇里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頂美麗的句子和雅雋的風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無論如何她不承認若泉的話有錯,有使人生氣的理由。她望望他,雖說他眼睛是注視在銀幕上,她還是覺得正有著很大的煩悶在襲擾著他。她想:“唉,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來看戲?”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著她的手,悄聲的說:“不是嗎,今夜的影戲很好,美,我真愛你!”于是他仿佛又很專心的去看電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氣,說不出是誰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話,不斷的纏繞在他耳際,仿佛每句話都是向他放送過來的,這真使他難過。果真他創作的結果是如若泉所說的一般嗎?他不能那么相信!那些批評者所對于他的微言,只不過是一種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種暗示,便真的認真起來。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臉,慢慢的竟有點覺得不像起來。又想起過去的剛同若泉認識時的情形,他真感慨的嘆息起來:

“唉,遠了,朋友!”

遠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無論他將他朋友做一種什么樣的觀察,即使覺得是極壞,淪于罪惡,而朋友還是站在很穩固的地位,充實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著時代踏去,他不會彷徨,他不能等什么了。

他去望美琳,看見美琳白嫩的臉上,顯著很恬靜的光,表示那從沒有被煩愁所擾過的平和。他覺得她真可愛,但仿佛在這可愛中忽然起著些微的不滿足的意識。他望了她半天,對于她的無憂的態度真不免有點嫉妒起來。他掉轉頭來微噓著氣。

是的,“遠了!”這女人就從來不能了解他。他們一向來就是隔離得很遠的,雖說他們很親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卻從不來度量一下這距離,實在只能證明了他這聰明人的錯誤。

現在呢,這女人雖說外形還是保留著她的淳樸的嬌美,像無事般的看著電影,而她心中卻也縈懷著若泉的話去了。

這些話是與她素來所崇拜的人顯著很大的矛盾的。

他們回去得很遲,互相只說了些極少的話。都惟恐對方提到電影,因為怕自己答不上來,關于那情節,實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時間是過去了。一天,一天。兩個星期又過去了。若泉很忙,他參加了好幾個新的團體,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時他又感覺得自己知識的貧弱,很刻苦的在讀著許多書。人在瘦起來了。臉上很深的也在刻畫著堅強的紋路,但是精神卻異常愉快,充滿著生氣,正像來到了的春天一樣。這天他正在一個類似住家的辦公處里。那是一所異常破舊的舊式的衡堂房子,內部很大,又空虛,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這同志的妻子(一個沒有進過學校而思想頗能透徹的女人),還有兩個小孩,樓上便暫時做了某個機關。若泉正在看著幾分小報,在找著那慣常用了幾個化名,而其實便是一人的每天要罵著這起文壇上的劣種的文章。所謂文壇上的劣種,便是若泉近來所認識,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標上努力的人,在若泉當然都是覺得有著相當的尊敬和親善的,然而罵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歸為世故者的投機,而另一部分無法成名的便投降在這某種旗幟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訐上司們所惡的。于是機會便來了。雜志上可以常常見到這般人的名字,終于他們便也成了一個某翼的作家。還有另外一部分,始終是流氓,是投機者,始終在培養他們的嘍羅,和吹捧他們的靠山。他們在文藝界混了許久了,騙過了一些錢。他們而且常常會和他們的靠山火并,又和敵人攜手……若泉很討厭這作者,雖說這人于文壇的掌故還熟習一部分,但是他的觀點根本是錯誤的,而行為也是極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從頭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來全體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證斷,尤其是那錯誤,荒謬的文藝的理論。不過他卻沒有時間,總沒有時間提筆,而他又沒有忘記這樁事,所以每天總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沒有新的文章產生。

這時樓梯上響著很雜亂的聲音,魚貫的進來三個人。第一個是每天必來的肖云。第二個是一個在工聯會里有點職務的超生,是樓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超生極熱烈的和他握著手,因為他們又有好久不遇見了。他們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離了他們,而他們是從相見后便互相都建立了很親切而又誠懇的友誼的。他們稍稍很自然的問了幾句起居上的話,便很快樂的談到最近某棉織廠罷工的事。若泉對于這方面極感到興趣,他常常希望能從這知識階級運動跳到工人運動的區域里去。超生已答應為他找機會,所以他們一見面總是大半談的工人一方面的事。到后來,超生忽然問道:

“你還在寫文章嗎?”

“沒有。”他答著,仿佛有點慚愧似的,但又很驕傲,因為他的理由是:“沒有時間。”

超生便告訴他,他們報紙上有一欄俱樂部,現在覺得很需要一點文藝的東西,他希望若泉能答應這事,或者還由若泉去邀幾個同志,不過他又再三擔憂,他說若泉他們的藝術不行,工人們看不懂。他要若泉頂好能運用得淺一點,短一點。他還發表了一點文藝大眾化問題的理論,當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場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說過幾天他還要來一次,來討論一下他適才所提議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因為他要一個好的具體的辦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兩人時,肖云從懷里抽出一份報紙遞給他,并且說:

“我真不知子彬為什么要這樣?”

若泉稍稍吃了一驚。近來他仿佛已忘記了這朋友,但是那過去的,七八年的友誼,卻不能不令他常常要關心到他。近來常常不難有機會聽到一些關于子彬的微言,他雖說不能用感情做袒護,但他卻總是希望他朋友會不太固執,應該稍稍有點轉變,一種思想上的誠實的轉變。他看見肖云那神氣,覺得很不妥,他問道:

“怎么回事,關于子彬的?”他接過報紙來。“你看看,自然會知道的。”

報紙是張副刊,題目用了大號字標題:“我們文壇的另一種運動者!”

署名是一個字“辛”。

“這文章是子彬做的嗎?”若泉又問。

“不是他,還是誰,他在‘流星’月刊上發表小說不都是署名‘辛人’嗎?而且那文章,是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沒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這副刊,這便是××的走狗李楨編的。他競將稿子拿到這種地方去,又這般無理的嘲諷人,我覺得真使我們做朋友的人為難了。也許他現在是只覺得‘流星’派的紳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們卻也只是些可笑的,不過我總為他難過。”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將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極調皮,是篇好文章,像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樣,像流水一樣的自自然然便跟著看下去了。文句練得好,又曲折,又短勁,只是還是犯著老毛病,不像論文,不像批評,通篇只是一些輕松的漂亮的空話而已。說是嘲諷,不錯,可以說滿篇都是嘲諷,然而這嘲諷是沒有找到一個對象的。人名呢,所謂“文壇上另一種運動者”們是陸續舉出了一些,還有一些其余的人。不過也只仿佛是列舉而已,并沒有處在一個敵對的地位,作正面的攻擊,或是站在客觀的批評者的席上,下一句評判。雖說從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達到一部分痛快,發泄了一些個人的不平和牢騷,而且也可以使極少數的讀者(一二人)起著不快之感,然而這文章終究是無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為作者沒有立場,沒有目標,就是沒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槍,徒然出出氣罷了。

若泉默了一會兒,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著肖云說:“我覺得沒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個不愉快的樣子嘆著氣:

“總之,這態度是不對,好多人都在講著呢,我不能為他辯護一句話。”

“那你就讓別人講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擔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這樣,我斷定他自己這時也正說不出的在后悔,他并不是一個勇敢的戰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為他難過,否則我便站在那些攻擊他的隊伍里去了。”

若泉也點著頭:

“我何嘗不知道他呢,他是太聰明了,然而他卻是一個另一時代的人物,我們拉他不轉來,我常常想著他難過。我想他近來一定很煩悶。今晚我們去看看他好嗎?”

“去也是枉然的。只能談一點飲食起居的話,或者便是娛樂的話。若稍說到正題,他不是冷著臉不答辯,便是避開正面的話鋒,做側面的嘲諷了。我總不想見他的面。”

“那有什么,要緊呢?我們就說一點無聊的話,我只希望他能快樂一點就好,快樂使人有生活的勇氣呢。我們還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嗎?”

肖云不愿意的答應了。

他們到子彬家的時候,已晚上八點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還很熱鬧。除開他們夫婦外,還有三個穿西裝的青年。子彬看見他們,稍稍有一點驚詫,但隨即很高興的將他們介紹給那三位青年了。有兩個是上海某藝術大學的學生,一個比較不漂亮點的是剛從北平來的學生,他們都是些愿意獻身給文藝的未成名的少年詩人,所以聽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時,便極歡欣的又謹慎的送過手來,說一些仰慕的話。

在子彬臉上是找不到一絲不愉快的痕跡。他雖然瘦,但卻不像從前的蒼白,映著一層興奮的紅光。他像精神異常好的極力使談話不要停頓。他講了許多關于北平生活的話,又講一些美國的建筑。他取出了一二十張他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寄回來的畫片。后來他又講到日本的國畫了,說他一個朋友在日本賣畫得了好多錢。娘姨拿了許多糖和水果進來。子彬特別吃得多。他拿起一種有名的可可糖,極力稱贊著,勸客人們多吃,而且說:“美琳是太喜歡這個了。不是嗎,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歡吃,那是你特意要養成她的這種嗜好的。因為那是一種高貴的嗜好呵!若是她只喜歡吃大餅油條,那恐怕你只有不高興,而不會向人夸說了吧。”

美琳卻反抗了他:

“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我吃膩了它,只有你的嗜好才不更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又同他的客人說到別的去了。

若泉覺得美琳比平日少說了許多話,只默默坐在那里觀察人。他走過去搭訕著問道:

“近來看電影沒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為得不到快樂。”她仿佛很氣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便仍然裝著若無其事的。“為什么?為什么會不快樂?”若泉釘著她。“不知道為什么,生活總沒有興趣……”她望了她的丈夫進而未。

“找點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從來就沒有聽見過她說不快樂的話。“做什么事好呢?有時還想進學校去。”

“哈,美你又說想進什么學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厭倦學生生活嗎,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寫文章,你也懶,還說什么做事?”子彬岔著說,而且故意又說到別方面了。

美琳抱怨的橫斜了他一眼,像自語似的:“你喜歡,我不喜歡……”

到九點鐘的時候,有個學生要告辭回住處了,他是住在閘北近天通庵的地方,晚了不方便。于是其余兩個學生也只好告辭。有一個問了幾次若泉的住處,他說以后好去拜訪他,順便領教。子彬殷勤的送著蝴出去。

但這兩個客人卻還不肯走。

子彬轉身時,很疲倦的望了他們兩眼,頹然的倒下椅子去,他自己摸了一下兩頰,覺得很發燒,他無力的又拿起一個橘子來吃著。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說了的一句話,這時才自然的迸出。

“對了!無法的事!我不能拒絕他們,他們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這里好像是不預備走似的。我簡直陪不過來。”

“那是因為‘主賢客來勤’。”肖云幾乎說出這句俗語來。不過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去,以為他是有意識譏諷他。近來,他覺得在這位朋友前是應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為什么不可以拒絕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許多也只是些無聊的晤會。”若泉很誠懇的說。

子彬不愿意這么承認,便不做聲。

美琳覺得都是不必需的,不過她也不說出,她只這么說:“假使沒有人來,我以為一定也會很難過。”

大家都對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應她:

“當然,那是很寂寞的。不過我們可以另外想法,我們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塊,討論點具體的問題,或是讀幾本書,因為要一個人讀書也是又沒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處,還不是走馬看花的過去了。我們現在不是不要晤會,是要減少那些無聊的,而且還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雙大眼閃著,像沉思著什么似的,過一會正想說話——

“她是不適宜于你所說的那些的!”子彬搶著便下了這斷語,他不愿意這成為一個討論的目標,接著他便又說到別的去了。

談話到十點鐘,越談越不精彩,因為題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覺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墻,都不愿意盡量的發揮自己的意見,也不給別人發揮的機會。這是太明顯了,一發揮,破裂便開始了。跟著,呵欠也來了,都覺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愿意這談話停止了下來。但縱然還是又繼續了下去。而每人都只有更深的感到這脆弱的友誼是太沒有保障,彼此是更距離得遠了,而且無法遷就。

最后還是若泉站了起來,取了一個決然的姿勢,望了肖云一。眼,于是肖云也同意了。他們沒有表示有一點遺憾的告辭著出來。子彬雖說還是很殷勤的送著,但他也不愿有一點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門外。若泉回頭望,像同小孩子說似的大聲說:“好,你們進去吧!”

美琳忽然銳聲叫道:

“過幾天請再來呀!”這聲音很抖戰,大家都感覺到。“是的,會再來的!”若泉說了。肖云也跟著說。

六但是子彬卻很生氣,他罵著她:“你瘋了!這樣大聲的叫!”

他從來沒有這么厲聲厲色的呵叱過她。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兇暴,不知道為什么他竟這樣忍耐不住他對于美琳所起的嫌厭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于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覺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說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像有意似的要使他爆發。她不特沒有盡一點她做愛人的責任,給他一點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氣,——她是不會了解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惱怒。照理他縱罵了她,也沒有什么過分,不過他素來都是太嬌縱了她,所以馬上他便后悔了,雖說心里越加在難過。他又柔和的向她說道:

“不早了,上樓睡去吧。”

美琳不做聲,順從的上了樓。

子彬好言的哄著她,又去拿了兩個頂大的蘋果來給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當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是太愛她了。但他沒有睡,他興奮得很,他說還要做點事,他一人逃到亭子間,他的小書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著去,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認,因為有他愛她。但是不知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滿足起來,她很詫異,過去是那么久她都是糊糊涂涂的過著。以前她讀他的小說,崇拜他,后來他愛她,她便也愛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應了他。然而她該知道她一住在他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會上一切的地位。現在她一樣一樣的想著,她才覺得她除了他,自己一無所有了。過去呢,她讀過許多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小說,她理想只要有愛情,便什么都可以捐棄。她自從愛了他,便真的離了一切而投在他懷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為是幸福的快樂的過了這么久。但是現在不然了。她還要別的!她要在社會上占一個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許許多多的人發生關系。她不能只關在一問房子里,為一個人工作后之娛樂,雖然他們是相愛的人!是的,她還是愛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棄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覺得他無形的處處在壓制她。他不準她一點自由,比一個舊式的家庭還厲害。他哄她,逗她,給她以物質上各種的滿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愛他的一種觀念,還要她愛他所愛的。她盡著想:為什么呢?他那么溫柔,又那么專制。

她睡不著,她不能不想那關在亭子間里的人,他不是快樂的,她現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樂不快樂,她不很明了,她疏忽過去了,只以為在笑,在唱贊美歌,在不斷的告訴她滿足,感謝她無上的賜與,那一定是快樂的,或是為了一點小事,他生氣了,他寫了許多牢騷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會兒他便仍然好了。

他說他忘記那些了,他脾氣不好,以致使她難過,于是這小的不愉快,便像東風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跡的過去了。而現在呢,她已經覺到了,他是常常很煩擾,雖說他裝得仍是與從前一樣,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亭子間里,逃避她的晤面。一個人在里面做些什么呢?總是很遲很遲才來睡,說寫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來的成績,是很慚愧的。而且他飯也吃得太少,但他還不肯承認,他在她面前總說是吃得太多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嗎?他從沒有同她講一句關于這上面的話。而且他從沒有對一個朋友說到他的苦悶,雖說文章還是特別多牢騷,而給遠地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信,也特別勤而且長,總是抑郁滿紙,不過那是多么陳舊的一些牢騷呵!他幾年來了,都是歡喜那么說法的。他決不是單獨為那些不快樂。那么,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認識,還是在她與子彬認識之前。以前他們很生疏,后來便很熟識了,那是完全因為子彬和若泉友誼的關系,也間接的將她視為一家人的親切了起來。她從來就很隨便,她對他沒有好感,也沒有壞感,然而她在好幾次的子彬和他沖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點理智,她判斷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執。若泉很誠懇,很虛心,他說的并不是無理的。而子彬則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這又是為什么呢?他們從前是多么忘形的親熱過來。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棄掉這友人了。沒有一次他同她說到過他。這不是從前的情形,沒有一次他提議過,說是去看看若泉,當他好久未曾來時,這也決不是從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還在同許多從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遠起來。為什么呢,他要這樣?

她越想越不解,她幾次預備到亭子間里去,她希望得一個明白的解釋。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會向她說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話哄她,輕輕的拍著她要她睡,他不會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煩悶的。他永遠是只把她當一個小孩看,像她所感覺到的。鐘敲過兩點了,他還沒有來,她更墜在深思里了,她又等他等得有點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頭痛,發燒,還有點點咳嗽。他照例坐到寫字桌時,要在一面順,的圓的鏡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難過。從前常常要將鏡子摔到墻角去,摔得粉碎,但自從家里多了一個女人后,便只發恨的摔到抽屜里了,是怕女人看見了會盤問,自己不好答復。這天仍然是這樣,把鏡子摔后還在心里發了誓:

“以后再不看鏡子了。”

坐下來,依習慣是先抽一枝“美麗”牌。青的煙絲裊裊的往上飄,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像煙絲的無主,空空的,紛紛的,輕飄飄的,但又重重的壓在心上。心是沉悶得很。然而子彬雖說在如此的身體的苦痛之下,卻還是掙扎著,他不愿睡。他像賭氣似的要這么挨著,他要在這夜寫出一篇驚人的作品來。他屈指算,若是“創作”月報還延期半月,簡直是有兩個月他沒有與讀者見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記得他沒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讀者們是太善忘了,而批評者們是萬分苛刻的。他很傷心這點,為什么這些人不能給有天才的人以一種并不過分的優容呢?不過同時他只好刻苦下去,他怕別人會誤會他的創作力的貧弱。他是能干的,他寫了不少,而且總比別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終有一天,他的偉大的作品,將駭倒這一時的文壇。不過現在生活太使他煩悶,他缺少長的思索的時間,簡直便是連極短的東西,也難得寫完。

他翻起幾篇未完的舊稿來,大約又看了一遍,覺得都是些不忍棄置的好東西,但是現在,無論如何他還不能續下去他缺少那一貫的情緒。他又將這些稿子堆積在一邊,留待以后心情比較閑暇時慢慢去補。他再拿過一本白紙來,卻不知為什么,總寫不下去,后來他簡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樣,而情形卻只能是這樣,他又決不相信阻礙著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時間慢慢過去了,他的身體越支持不來,而心情越激奮了,他把稿子丟開,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氣,他恨起他的朋友來了!

他的心本是平靜的,而創作是正需要這平靜的心,他稟性異常的聰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廣,但他卻受不了刺激;若泉來,總帶了不快活來給他,使他心里有說不出的不安。他帶了一些消息來,帶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個社會情形給他看,他惶惑了,他卻憎恨著,這損傷了他的驕傲。而且若泉的那種穩定,那種對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見了不舒服,一種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視若泉(從來他就不能尊視他的創作的),他罵他淺薄,罵他盲從。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對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記若泉,他無理的恨他,若泉越誠懇,越定心的工作著,他就越對于那刻苦更生厭惡,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類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懇,更不動搖的人,他雖說也感著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遠,只是淡淡的,他數得出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過卻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難過。而且對于許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著的人,他是永遠保持他的尊敬,不過像他所認識的這一群,他卻永不能給他們以相信,他們都只是些糊涂淺薄的投機者呀!時間到了兩點,他聽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兇,他實在應該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無言的倔強,和今晚對于若泉的親近,他覺得美琳也離他很遠,他只是孤獨的一人站在苦惱而又需要斗爭的地位。他又賭氣不睡,他寫了兩封長信,是復給兩個不認識的遠地的讀者的。在這時,他還只能對他們覺得是比較親他寫著這信時,覺得心里慢慢的在輕松,所以到四點鐘的時候,人是倦極的伏倒在書桌上,昏昏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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