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還沒下完時,楊小姐同表姊手牽手的走了進來。“看我,夢妹!”楊小姐一進門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給她。還在那一束鴕鳥毛上嗅起來,這是在那一頂金色軟帽上垂下的。嘴里不住的又在贊美那隨著進來的香氣。
夢珂是并不稱許那一套漂亮衣服的,尤其是那件大紅小坎肩,多么刺戟人的顏色呀!袍子也嫌太花,反不如表姊的那件玄色緞袍,只下邊袍緣上一流織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卻不得不慷慨她的贊諛,但又不知應如何說才愜合。過了半天只好也重復的學著別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顏色太不調和的脂粉的面孔。
“夢妹!這是大哥提議,也是他做東,據他交易所的同事說,那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換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來得多么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這是因為她一聽到“新世界”,便聯想到過去的一幕:是剛到上海沒多久,同著幾個同學去玩,曾受窘于一群擠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夢珂眼光的問詢的曉淞,微微的笑著,退到一張躺椅上去看書,是表示不愿出去的意思。表姊接著再要問時,楊小姐已一手拖著那還在遲疑的澹明折轉身子走了:“好,他們不去的!我們找‘睡蟲’去。”
大表哥親自又來一次,但夢珂已上樓去了。朱成已被他們吵醒,在睡眼惺忪的忙著洗臉。從窗子下面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知道大眾已經走了。夢珂覺得有點煩悶,把袍子脫下,便走到涼臺上去吹風。這是二十幾里,月亮還沒出來,織女星閃閃的在頭上發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擬出它的方向。清涼的風,一陣一陣飄起她的頭發。這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觸著她那無來由的感動,頭是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緊緊的按著額頭,身體也便無力的憑靠著石欄。
在這時,表哥無聲的走上涼臺。
“著涼,夢妹!”手是輕輕的附著她的臂膀。
看見了星光下的兩顆亮晶晶東西在那雙自己所愛戀的黑眼睛里閃耀,忍不住便緊緊的握住那另外的兩只手。
夢珂反更張大起一雙大眼望著表哥笑了起來。兩人挾著又走進屋里去。
表哥坐在一個矮凳上看夢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綢襯裙下露出一雙圓圓的小腿,從薄絲襪里透出那細白的肉,眼光于是便深深的落在這腿上,好像還另外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及至夢珂穿好了袍子時,他卻狠狠的懊悔著適才自己不該催促她穿衣。這件寬袍直把腰間的曲線也給遮住。因為這樣倒不能不稱許女人的袍子是應當要瘦小點才好。
“我不喜歡這樣,你癡癡的在想什么?”
毫不會感到困難,立刻他便想好了回答:“夢妹!我是在想你——想你會不會答應同我去看電影。今晚,卡爾登演映‘茶花女’……”
三年前夢珂便曾讀過這篇杰作的翻譯本,那時還曾灑過幾次可笑的眼淚,既然現在正有這影片,為什么不去看?高高興興的倒催曉淞去換衣。
走到樓梯邊時,聽見麗麗在哭,跑到麗麗房里,只見表嫂也紅起眼睛,麗麗倒在小床頭放聲的哭,小手小腳不住的在空中蜷縮,表嫂看見夢珂,才抱過麗麗來,說是麗麗有點肚子痛。麗麗睡到了母親懷里,哭卻停止了,但聽見母親扯謊,便又使勁的用拳頭捶著母親的胸脯。夢珂邀她同去看電影,她始終卻說為了麗麗的保姆不在家而辭謝了。
夢珂又去找雅南,據聽差說,一吃過晚飯南少爺就早走了。因此只剩了她和表哥,兩人便走往飛鳳車行去雇車。
到卡爾登時,影片已開映了。由一個小手電燈做引導,夢珂緊攜著表哥一只手,隨著那尺徑大的一塊光走去,直到側面最末的一間包廂才算空著。表哥讓她坐好后,自己也就輕輕移動了一下那小軟椅才靠緊她坐下。這時幕上正映著一個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飛機上翻來翻去。飛機又一時橫過海面,一時又掠過高山,后來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夢珂心里正在疑惑,這又是什么呢,恰好表哥便湊過頭來悄聲的說:“還好,正片還沒開始呢。”夢珂懶得去看那胖子,拿眼睛便去搜索別的可看的東西。幾盞小燈隱隱的在那音樂臺上的藍色紗幔里透出。上排和樓下望去盡是模模糊糊的顯出密密人頭的線條。隔壁包廂不時送過一陣陣的香味。背后有個人發出小小的噓聲,正諧和著那音樂的節奏,還不時用腳尖蹴出那拍子。
當剛映到那拖黑色長裙的女人出現在石階梯上時,夢珂便專精注神的把眼光緊盯在幕上,一邊體會著從前所看的那本小說,一邊就真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認作茶花女,并且還去分擔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運中似的。
有時也會感到旁邊正有一個眼光也緊釘著她時,便伸過手去。
“真動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動人!”這是她不能體會出那言外的意思的一句答語。
正是她看得有味的時候,忽的那音樂便停止了,燈球也燃了,強烈的光四射著,這是休息的時候。表哥便問她要喝點咖啡啵,她只默默的搖動一下頭,神經里還在晃著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態……
表哥已從擁擠的走廊中走出外面了,因為這電影院中沉悶的,昏熱的空氣實苦了他,在他那已被激動的感情上加了許多苦痛。他是知道得很清楚,在一個還不很了解風情的女人面前,放肆了是只會僨事的。
食堂里擠進許多人和小孩,賣糖果和賣香煙的地方頂熱鬧。沒有走動的一些男人,便從坐位上站起來,伸長起頸項在找他們的朋友,其實眼光卻又正在追隨一些別的,那里肯給遺漏掉一個女人的影子呢。
女太太們總喜歡幾人把頭湊在一處,悄聲的去評論隔座太太們的裝飾,眼光也常常從發邊漾過去瞟一下比較漂亮些的男人的面孔。有的又正朝著小鏡在搽粉,或攏整頰上的短發。
夢珂隔壁包廂里,有一個意大利女人正和幾個有須的男人在大聲的笑,惹得周圍便給吸去了許多眼光。一只大手是放到挨夢珂的廂壁上,指上夾有一枝香煙,并戴有一個寶光四射的戒指。表哥走回時,在障著的銅欄邊,還在向遠遠的一個人告別。繼續的又開映了。她競在傷心處流下淚來,等不到演完,站起來就朝外走。表哥隨著她上了汽車。她默默靠在他伸過來的一只手上,腰肢便輕輕的給那只手圍住。兩人都無言的在咀嚼那,沉醉那各人所感動的。
車剛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里了。
這時小馬車也停在臺階前的柏油路上,是姑母剛從李公館吃壽酒回來。滿屋依舊靜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勁頭上呢。
曉淞去陪著母親閑坐,講講那些拜壽的客人,以及那些鋪張,酒,戲……還和今夜的電影。看見母親的眼皮睜不起時,便退出來,這時自己的神志卻很清醒了,想起夢妹只覺得孩氣可笑;連自己適才的許多昏迷思想,動作,也只能讓自己來暗自發笑,并懷疑,但夢妹的確算得可愛的,于是又細想那自己所贊賞的一些美處。“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
想到這里,不自覺的現出那得意的微笑,脫下衣服,安安穩穩的去睡在那軟被里了。
夢珂這時正回想到那電影,簡直是愛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些劇情和許多別的配置都忽略過去,單單只零星的記牢了那女伶的一顰一笑,還和那仿仿佛佛的一種可悲的身世,這身世也只是那女伶的。于是便又去記憶那女伶的名字,但總記不起,想下樓去問表哥,又怕別人已睡覺,只好留在明天再打聽,以便將來一有這可愛人兒的片子便去看。
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披起一件衣服便又撿出骨牌來過五關,但牌還沒有和好時,心似乎又想發氣,手一送,許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回頭看見圓桌上還有好幾個蘋果,便又把那小高腳盤移來書桌上,一邊吃,一邊像想什么的把眼注視到燈罩,慢慢等把三個蘋果吃完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色金邊的袖珍本,翻到沒有字的一頁上,拿鋼筆細細的寫下去:
我淡漠一切榮華,卻無能安睡,在這深夜,是為細想到她那可傷的身世。
還要寫下去時,但已聽到樓梯上的楊小姐的喊“夢妹”的聲音,忙忙亂亂關了燈,溜到床上裝睡著。
“就睡了嗎?夢妹!”
這時同表姊兩人都已站在她房門口,外面走廊上的燈光正射到她兩人的身上,夢珂瞇著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們。她們沒有聽到回聲,隨手又把門帶關走了。夢珂獨自好笑,默想若不如此裝睡,恐怕又要惹出許多麻煩呢。
隔壁的兩人也睡不著,盡談著那黑姑娘的相貌,聲音,還有那戲,頂有趣的要算那開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詞,并且常常還夾上些英文。于是楊小姐學著那聲音唱起來,什么“So發發yso發發y真悲傷……”表姊也學著唱:“那個m大ss也不想……”的等等從“打花鼓”中聽來的小調。
“嘿,姊!聽你唱的些什么?多么丑!”“這是學別人的。”
“其實那里面還有許多都是罵女人的,那丑角也真惹厭!”
兩人盡著咭哩咕噥,在夢珂卻像催眠一樣,慢慢的也就睡著了。
天氣已一天冷似一天,夢珂看見自己的舊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并且那紫花洋綢的面子,和藍大布罩袍,都有點害羞拿出來。表姊們出去時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湊巧,父親在這幾天竟一次匯來三百元,是知道她已住在姑母家里,怕她要用錢,特趕忙把谷賣了一大半,湊足了寄來的,并說這必得等第二年菜油出脫時才能有錢來,但決不會多……她邀表姊同去買衣料,但表姊硬自作主替她買了一件貂皮大氅,兩件衣料,和些帽子,皮鞋,絲襪零星東西,一共便去了兩百四十五元。表姊還在挑剔那些東西的壞處;后來又只得把自己的許多好的手套,香水……送給她。夢珂還有點難過,當想到父親時。及至一看錢所剩已不多,便請姑母輩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上來,夢珂競把勻珍忘了。還是雅南問著她時,才記起已是四五個星期不到民厚里了。要去時又被雅南留住,因為雅南已決定第二天便動身回學校。于是在這晚上,他給了一個深深的印象在這還不很見過世面的女子心上。
當他兩人從半淞園出來時,天已黑了,雅南是這樣對她說:
“我介紹兩個頂有趣的女朋友給你好嗎?她們都是中國無政府黨員。”
她不懂什么是無政府黨,卻也答應了。
“她們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親近點她們,她們將告你許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許多你應做的事。”
“真有這么一回事嗎?那我們走吧!”
在一個黑衡里踅人,走進一間披滿煙塵的后門,從房里傳出來一陣又粗,又大,又啞的歌聲,廚房里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廝在低著頭吃飯,爬滿桌上灶上的是許多偷油婆。雅南已走進客堂門。夢珂在自來水管邊窗前,望清了房里,那兒正有兩對男女在,歌聲便是從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又已被一個穿短褲的女子壓著,所以那粗聲中還帶點喘。書桌前面的那一對,是摟抱住在吸紙煙。夢珂正不知應如何時,雅南已又回轉來在等她,一邊大聲的喊著一個外國名字,這是夢珂所不懂的。于是客堂里的燈光亮了,四個男女從門邊跳出來。那穿短褲的女人雙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搖,口里便不斷的“同志!同志!”的叫喊。雅南也竭力的回敬,手既不得空,只好扭過臉去接受了另外那個麻臉女人的一個用力的大吻。雅南替她介紹時,她已被這些從未賞鑒過的這樣熱情,坦直,大膽,粗魯而又淺薄的表情駭呆了。支持著自己,又只好機械的輪流握著那伸來的手。及至看見了那只遍生黑毛的大掌時,忍不住抬起目光來,啊,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對斜眼!看樣子,雅南還最欽佩他似的。
堆滿一桌子的盡是些傳單,報紙,夢珂走攏去假裝著看。耳里忽然聽得那斜眼人說什么:“明天開會時,自然可以通過。不過,曾做過什么運動沒有?”
“有的,學生運動,在酉陽中學時。”是雅南的聲音。
夢珂奇怪了,張大起眼睛望著雅南,意思是問:“見鬼喲,難道你們說的是我嗎?”
雅南回答她一個鬼臉。斜眼的于是折向她來:“來上海不久吧?”并不等待別人的答話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來此地談,這位就是我們所稱呼的‘中國的蘇菲亞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有一只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褲的。那黃毛女子呢,是正纏著雅南,要他替她預備下星期開市民大會時用的演講稿。聽到這里在說”蘇菲亞,跳過來又攀著夢珂說話:
“下星期我準去約你,無論我是怎樣的不得空。你看,有許多工作都未曾做,單說傳單就有這么多,這還只十分之一呢!”
夢珂不懂雅南的扯謊,以及這幾個男女所發出的那些所謂工作的意義,于是當他們幾人在清檢小旗桿時,偷偷的溜了出來,在鵝石的馬路上急急的走著,連頭也不敢回過去望一望,是怕雅南來追。
第二天為想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里去了。但民厚里已非早先的可留戀!一進門便聽了許多似責備的譏諷話。她只好努力的去解釋,小心的去體會。但勻珍總不肯轉過她的臉色來。單單為那一件大衣,總足夠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銳的眼鋒和尖利的笑聲,因此反使她覺到曾經輕視過和還不曾施用過的許多裝飾都是好的。為什么一個人不應當把自己弄得好看點?享受點自己的美,總不該說是不對吧!一個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儕屬,難道就必得拿“亂頭粗服”去做商標嗎……她忍不住回報了勻珍幾句才回來。
雖說后來勻珍曾向她又修好過,但她一半為負氣卻沒復信。一個冬天盡陪著這幾個漂亮青年聽戲,看電影,吃酒,下棋,看小說過去了。
但這也并不很快樂的,尤其是單獨同兩位小姐在一塊時,她們是在肆無忌憚的譏罵日間她們所親熱的人,她們強迫的教給她許多處世,待遇男人的秘訣。夢珂常常要忍耐的去聽她們愚弄別人后的笑聲,聽她們所發表的奇怪的人生哲學的意義。有時固然為了她們的那些近乎天真的頑皮笑過,但看到她們如妖獰般的心術和擺布,會駭得叫了起來,拳頭便在暗處伸縮。
澹明也比較大膽了,常常當著她說出許多猥褻的話,她又不能像表姊們拿調皮的樣子去處理,只好裝出未曾聽見的樣子,默默的走了開去。
朱成,她是即使同在一桌打牌時,都很少和他說話,因為她是并不像表姊們須要如此的一個能供小奔走的清客。
那么,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戀著曉淞,也像從前依戀著勻珍一樣。單講那態度,就夠多么動人呀:看見壁爐前的夢珂是在沉思著什么了,便拿過一本書來站在她的椅背邊,輕輕的拍她的肩,聲音是細細的,怕駭著她似的:“讓我來念首詩吧。”
于是打開書,在一百三十六頁上停住,開始念起來:在火苗之焰的隱約里。
她如晚霞之余艷,呵,能倩何物傳遞我心靈之顫動!
夢珂的心微微的顫抖,一半是由于受驚,一半也是被那低沉的聲音所感動,臉便慢慢的藏在那一雙纖瘦的手中。曉淞乘勢坐在旁邊的矮凳上,從那眼皮上拿下那雙手來。
“夢——”早已把“夢妹”兩字分開了來叫,有時是又只叫“妹”的。這時聲音也像是被感動得微微的抖了起來,兩道眼光更緊逼到夢珂臉上。
她竟不敢抬起頭來。
表哥只是無語的望著,那沉默的動人是更超過用語言。在不可忍耐時,她便抽身像燕子似的輕飄的跑走了。于是表哥便倒在她適才起身的軟椅上,得意的來稱許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審美的方法,并深深的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動的那顆處女的心。這欣賞,這趣味,都是一種“高尚”的,細膩的享樂。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時候都在找麗麗玩,麗麗一見她不說話,便生氣,扳著她頸項問,夢姑是在想什么了。
因此表嫂卻很同她親熱了起來,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里玩,這時大表哥是不會回來的。表嫂是右大西人,說起故事時,總掛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歲的祖母,她是在六歲時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還常常低聲向她訴說她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讓那魯莽的粗漢蹂躪了的事。
“難道他不愛你嗎?”夢珂便問。
“你是不會知道這個的!”表嫂卻笑了。“你看,近來是都不常在家了。這是他故意的想嘔我,因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里面的那顆心,誰知我卻舒服多了。嘿,夢妹,你那里得知那苦味,當他湊過那酒氣的嘴來時,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嗎?”夢珂又問。
表嫂又笑了。還向她訴說她十七歲來做新娘時所受的許多驚駭,以及祖母三月后知道了她是怎樣用驚哭去拒絕了新郎時的抱著她的傷心……原來表嫂還會填詞,她從她那幾本舊稿中得知了她的許多溫柔,蘊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還和她的失意。夢珂心想:如果她那時是同二表哥結婚,那她一定不會自嘆命蹇的了。于是便又問:
“你說,二表哥如何?”
表嫂又會錯了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曉淞是如何的細心,如何的會體貼女人……
夢珂喟嘆了,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卻不能領悟這同情,反以為她想起別的感觸,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來后,家里反靜寂了許多。表姊和楊小姐每天又挾著樂譜上學校去。澹明,朱成,也都有課。曉淞也在一個大學里每星期擔任了兩個鐘頭。姑母不時要在外面應酬;表嫂有麗麗作伴;只有她是閑著。于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像回憶某種小說一樣的去想到她未來的生活,不斷的幻想開去,有時競說是體悟出自己的個性來,生生的認定:“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時簡直會羨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革命家;不過一想到“革命家”時,連什么夢想也都將破滅,因為那“中國的蘇菲亞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熱心了的畫興,又常常去邀她作畫,但她已在那可愛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輕浮,所以有時也會拒絕他的。曉淞是早已不提到畫上了。
為了巴黎的夢,她又起始在表哥處學法文。
不久,父親又寄來第二次的錢,并附有一封信:
夢兒,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錢用,所以才又湊足兩百元給你,雖說為數并不多,但這也足夠全家半年的日用。你如果是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省儉點也好,因為你無能的父親已漸漸的老了。近來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時受窘了又要難過,所以才這樣說。不過,你也不必聽了這話又傷心,我總會替你設法,不愿使你受苦的。其實,都是你父親不好……唉,這都不必說了……
從先你喜歡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間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頂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處又帶點發4紅色,頂不怕人,一天到晚都聽見它小聲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兒喜歡它,說它像你,于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現在是一家人誰一提“小姐小姐”都會笑的,他們都念你咧。
夢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那許多溫情的儀態,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奔走的情形……還有那小白蚨蝶們……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真多么夠人回憶呵!
如果你還住在姑母家時,你就拿這兩百元做路費回來也好。我是足足有兩年半沒見著你了。你回來后,要出去時,我也可以送你的。夢兒,你要知道,父親已不年輕,你莫遺給將來一些后悔呵!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來,當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沒有答應,這都是要盡你自己的。不過祖武那孩子也很聰明,你們小時也很合得來,只要你覺得還好,我是沒有什么可說的。夢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信紙一張張從手指間慢慢滑了下去,一種猶豫的為難彌漫著;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樣兒,以及家中親戚中的做媳婦們的規矩,并為避免當面同父親沖突,于是決定不轉家,回信也只說自己在讀書時代,不愿議及此等事……
回信上話既說得很宛轉,心便又覺得安妥了一樣,幾天后也便不想到父親,祖武了。一人玩得無聊時,只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夢珂是如此的感到寂寞,自己也不住的驚詫:難道表哥之于自己竟這樣的可念嗎……這天夜里卻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來是為了一件朋友很要緊的事不得空回來,并且也非常之掛念她,還詳詳細細的問她這三天的生活怎樣……她把這封信看了有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這幾天澹明卻老廝守著她,又給了她許多不安和厭煩。
在沒有見著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麗麗剪紙玩,表嫂在旁邊修指甲,輕聲的向她說話:
“夢妹,你說對不對?”“什么?”
“昨天在樓下找到的那本舊雜志上說的關于女子許多問題的話,你不是也看過了嗎?我說真對,尤其是講到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于賣淫,只不過是賤價而又整個的……”
“那也不盡然。我看只要兩情相悅。新式戀愛,如若是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并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連歸罪都不好橫賴給父母了。”
“阿呀!你看,夢姑!你給小人兒的手也剪掉了。”麗麗著急了,用手去推她,“媽!你等下再和夢姑說話好不好?”
“好,這個不要了,再剪個好姑娘吧,拿一柄洋傘的,你說,還是提一個大錢包的呢?”于是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說:“表嫂!你莫神經過敏了吧,遇事便傷心……”
“你不要說什么神經過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并且還有麗麗,自然應當安安分分的過下去,可是有時,我竟會如此無理幻想,真愿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現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羨慕的……”
夢珂聽見了這些從來未聽過,如此大膽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個平日最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中吐出,不禁大駭,丟了剪紙,捉著表嫂的手:
“真的嗎?你竟如此想嗎?你是在說夢話吧?”表嫂看見了她那張皇樣兒,反笑著拍她:
“這不過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還要說下去時,楊小姐已闖了進來,抓著夢珂便跑,夢珂一路叫到屋前的臺階邊。階前汽車里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來。澹明打開車門,楊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楊小姐上來后,車慢慢的走了起來,她夾在楊小姐和澹明中間,前面的兩人也轉過臉來笑,她雖說有點生氣,也只好陪著笑臉: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見曉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問他倆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氣的,他一定知道,不過假使他們要安心瞞我們時,問也不肯說的,于是我便使姊去詐他,果然一下就詐出來了。現在我們去安樂宮找二哥。你,若不行搶,你也不肯來,聽到‘安樂宮’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樂宮做啥子?”
“哈,安樂宮也能住嗎?他們今夜要在那兒跳舞。做啥子,他們在大東旅舍‘做啥子’!”大眾都放聲的大笑。
車走過大東旅舍時,楊小姐忽的喊要停車。澹明爭著說不能這樣進去,但看見楊小姐似乎要發氣的樣兒,也便告了她一個住房的號數,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余的都陸續下了車。當他們走到一百四十三號門外時,楊小姐先從鑰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彈門。
“進來!”顯然是表哥的聲音,夢珂奇怪了。
門開了,表哥彎著腰在擦皮鞋,鏡臺前坐有一個披粉紅大衫的妖嬈的婦人,在悠悠閑閑的畫眉毛。
“二哥哥,你——好!還不介紹給我們嗎,這位二嫂……”朱成和楊小姐最感著有興趣。
很明顯的那兩人都駭著了。表哥連耳根都紅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腳竟不會放下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說什么。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說請坐,請坐。
楊小姐們更得意的大笑,滿屋里走著去觀察所有的陳設。
“你們真豈有此理!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還來信說要我送她轉杭州呢。這是舍妹,這是……她們都太小孩氣,沒等通報就闖進來了,請章太太不要見怪吧!”
這種敷衍自然是沒有效力,反更給了人許多以便于說笑的隱射的諷刺話。那善笑的女人這時也鎮靜了,拖著一雙半截鞋,來應酬她所迷戀的人兒的朋友們。
只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車里覺得有十二分的對不起曉淞,以后怎好見他,他是那樣的囑咐來!不過一想到如此或許竟于自己還有益處時,又躊躇不安,要怎的去進行才好呢……
這時他已看見夢珂一人從旅館里出來,跳下車便跑去迎接。
夢珂無言的隨著他上了車。
問了夢珂往那兒去,車便向家里開了。他把夢珂的兩手握著,夢珂也隨他。他又向她說了許多關于那女人的不名譽事。
她哭了。這事是這樣的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會甘心摟抱著那樣一個娟妓似的女人時,簡直像連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興的一直挽著她到家。
她拒絕了澹明送她進房,便一人關著門,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來。細細的去想到那從前所得的那些體貼,溫存,那些動魄的眼光,聲音……“呀!他是多么的假情呵!”于是她從枕頭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來扯得粉碎,滿床盡是紙屑;看見紙屑,心越氣了,又把紙屑撒滿一地。千怪萬怪,只怪自己太老實,信人信得實實的。便吃虧,不是應該的嗎……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人已疲倦,頭沉沉的作痛,躺在軟枕上猶自流淚。
這時門上,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彈著。她跳起來,用力抵住門。
“夢!一次,最后一次,許可我吧!夢!我要進——來!”
聽了這柔和的,求憐的,感傷的聲音,心又大跳起來,身軀已無力的靠在門上,用心的去聽外面的聲息。
“夢,我的夢……你……你誤會我了……”手已抬起,是去開門,但人在這時卻昏倒了。外面沒有聽到有回聲,以為這次的脾氣發得是不算小,一邊好笑,一邊安慰自己的就下樓去。等夢珂清醒時再去看,門外面只有那頭走廊上射過來的燈光,映在粉墻上,現著如死的灰白的顏色:她反身拿了一條手絹便朝外走。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后園的亭子才知道。于是她坐下來,但亭子上燈光,很刺戟那哭后的眼睛,她又走到亭子后面去。那里樹叢中正放有一張鐵椅,她便躺在那張她曾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眼望著上面,星星是在那繁密的葉子中燦爛著;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罌粟花……叢中透出。等夢珂感覺到冷時,椅背上早已被露水濕透了。正想站起身來時,忽然聽到皮鞋的聲音,是有人在向亭子這方面來。夢珂從椅縫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還有澹明,迎著燈光來了。于是她又屏聲靜氣的躺著,看他們。表哥帶著非常嚴肅的臉色走上亭子,把電燈關了,然后冷澀的說:“說吧!你有什么說的!”“我想你生我的氣了。”“為什么?”
“關于夢珂。”
“你以為你有希望嗎?”接著只聽見不住的冷笑。“不敢說……”
“哈……哈……”
“曉淞!請不必如此,令人難堪。不過,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還肯為一個女人而生隔閡!我是這樣同你開誠布公:若你不愛夢珂,我自然可以進行,萬一夢珂競準許我,那你可不要生氣!——你說,你的態度到底如何?”
“哈!你錯了!你以為你的機會來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么要緊!我自然想得出許多話向夢妹解釋。”
“她如果還要信你的那些假勁,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勁!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勁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干吧!只要你行,我是不會吃醋的。只是那時惹起小楊來,我卻不管,她可不老實。”
夢珂只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只手疊著壓住嘴唇忍耐著,直到那兩人又笑著的走出園子。
人們正在酣睡的時候,她走回房去。澹明又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后便用那打顫的手把來扯了。其實一星期來她就很害怕這事的發生,當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時,她便迅速的跑開,因為澹明那局促的,極動火的態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受逼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著女性的眼睛。不過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寫出這樣一封不得體的信,像寫給一個已同他定情過的風騷的女人。結果,她覺得她像其他的一些女人一樣,痛遭了這種被人開玩笑般的侮辱。她不能再加一絲的傷心了!
在第二天吃午飯時,在這所三層樓洋房里,曾發生了一點點不平靜。那是當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別信時候。她是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是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著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是必得開始她的游蕩生涯,她走了。每個人聽了都感到無可挽回的嘆息。曉淞,澹明,更覺悵然,但這是不久的,因為澹明既有楊小姐可追隨,而曉淞是除章太太外還有兩個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說不上是一個損失。
她本是為了不愿再見那些虛偽的才離開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嗎?她是直向地獄的深淵墜去。她簡直瘋狂般的毫不曾想到將來,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許不幸的事。但這都能怪她嗎?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務,辦學校,興工廠,她哪有這樣大的才力。再去進學校念書,她還不夠厭倦那些教師,同學們中的周旋嗎?還不夠痛心那敷衍的所謂的朋友的關系?未必能整個犧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護,那整天的同病人傷者去溫存,她哪來這種能耐呵!難道為了自己所喜歡的小孩們去做一個保姆,但敢不敢去嘗試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臉的廚子,狡笑的聽差,偷東西的仆婦們在一塊……當然,她是應該回去的,不過,她一看到那僅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發恨,“呵!為什么我要回去!我還能忍耐到回去嗎……”結果,她決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這是更把自己弄到“還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幾天后吧,這女子便出現在那擁擠的馬路上,在許多穿尖頭鞋圍絲圍巾的小男人,拖大褲腳的上海女人中跑著,直走到一條比較僻靜點的街上,在一個有很長的竹籬的大門邊站住。那黑漆的竹籬上還可以依稀辨認出幾個粉字“圓月劇社”,門內既沒有人,大著膽子便朝里走。在二層門里那角上的銅欄柜臺后忽的探出一個扁扁的臉。
“喂,啥事體?”
在扁扁的臉后又伸出一個小后生的頭,看樣子是當差,或者汽車夫吧,兩只小眼睛便愣愣的釘住這來訪的女客,又拍一下扁臉的肩。
夢珂朝著這正掛有一塊演員領薪的日期并規則的牌匾的銅欄走去:
“我是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帶名片……”“僚找啥人?”
“張先生?龔先生……”這是那個小后生在夾著問。“不,我想會會你們這里的經理……”
“哈,經理!格個辰光弗在此地。”“哦……什么時候可以……”
“僚是伊啥人?”
“我還不認識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齒露出來了。“明天來。”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曉得,經理來弗來也嘸沒定規。”
“哦……那你們此地還有什么辦事人,我很想能見一見……”“僚到底有啥事體?”
“勞駕,請去問一聲,我是姓林。”
“哈哈……”扁臉把臉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條縫:“阿寶,僚去問聲張先生看,說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會他。”“姓林的小姐”幾個字說得分外加勁。又從那肉縫中,擠著兩顆黃眼珠,來仔細地再打量一下站在柜臺前的林小姐。
一會,那小后生一顛一跛的跑出來:“呀——請,小姐!”臉還是笑笑的,導引著又朝里面走。
在會客室里等著的,是一位非常整潔的少年,穿一身黑綠色的嗶嘰洋服,斜躺在錦質的沙發上,悠悠閑閑的望著那邊窗臺上的花,剛聽到門扭響,便很敏快的站起來,姿勢還是很從容,閑適得又非常有禮,順手把那一寸多長的殘煙丟到痰盂里,走上兩步迎住了這位來客。腰微微的彎著,頭也就勢有點偏,聲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請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緊;不過經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們都可商量商量。”接著遞上一張名片,頭銜是留美戲劇專家,現任圓月劇社的話劇和電影的導演,名字是張壽琛,籍貫是江蘇。
夢珂于是向這戲劇專家點了一下頭:“對不起,我忘了帶名片來,‘林瑯’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緊,請坐,林小姐今天來,我想是有點兒事,或是對于我們近來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評,或是這次出品的‘上海繁華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請你能不客氣的賜教。或者有什么用得著我們公司或我自己,這都非常愿意竭力效勞。”
夢珂卻正在憨憨的張著兩只大眼審視這生人,在那一張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上,有個很會扇動的鼻孔;在小小的紅嘴唇里,說話中不時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左手是那樣的細膩,隨意的在玩弄著胸前的表鏈。呵,領結上的那顆別針,還那樣講究呢!她不轉眼的望著這人,心便懷疑到這人以外的一些東西,竟未曾把對面那人所說的一些客套話聽清楚,直望見那一道同時也注視到自己臉上的眼光,是現著在期待她說話的神情,于是她才遲遲疑疑的開始來說明她來此地的希望。先是繞著大彎子講,漸漸也就放大了膽,最后還這樣說:
“現在我當然可以不必多解釋我自己,將來你總會明白的,因了我內在的沖動和需要。我相信我不會使你們太失望……”這事很使這少年的導演吃驚,自然他可以答應下來,但他卻向這熱心于戲劇的女子解釋了許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盤問了這女子的家庭,經濟……狀況。最后還使人不得不允許了他如此一個令人不快的要求:她無聲的舉起一雙手去勒上兩鬢及額上的短發,顯出那圓圓的額頭并兩個小小的玲瓏的耳垂給人審視。這時候,她傷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樣。但她卻很受歡迎了。他又贊美她,又恭維她,又鼓勵她,又愿幫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總可以使她在上海成為一個很出眾的明星。他并且要她明天來,他將給她介紹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經理。
當她告別時,他又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遞給她,又給她行禮,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廳。
扁臉也笑笑的去替她拉開玻璃門:“僚去哉,林小姐。”
她出來了,急急的走去,頭也不敢再掉過來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籬。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種嫌厭,或是害怕,或竟是為了喜歡過度了的感情所壓迫,所包圍,以致走了不很遠,四肢便軟了,馬路上一切靜靜的,沒有車,只間或有兩三個工人提著竹簍過去。她只得掙撐著身子在樹陰處亂踏著,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輛黃包車。繼后在車上她忽然想起:“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債呢?”但一種負氣的自尊氣概鼓勵了她,車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條小衡里了。夜色來了。夢珂從那小板床上起來,輕輕一跳便站在桌子旁邊,溫溫柔柔的去梳理鬢邊的短發,從鏡中望見自己的柔軟的指尖,便又互相拿來在胸前撫摩著,玩弄著。這時她是已被一種希望牽引著,她忘了日間所感得的不快。于是她又向鏡里投去一個嫵媚的眼光,并一種佚情的微笑,然后開始獨自表演了。這表演是并沒有設好一種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著有八寸高的一面鏡子做著許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裝著一個歌女或舞女,所以她盡向著那鏡里的人裝腔作態,揚眉飄目的。有時又像是一種爵夫人的尊嚴,華貴……但這爵夫人,這舞女的命運都是極其不幸,所以最后在那一對張大著凝視著前方的眼里,飽飽的含滿一眶淚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卻非常得意的笑著拿手絹去擦干她的眼淚:“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競哭得出來!”
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興興去到圓月劇社,并且她已想好了應當用怎樣的態度去見經理,并那些導演,那些演員們。
但剛剛走進門時,第一迎著她的,又是那扁臉;那嘲笑的滑稽的笑,開始便無意的觸了她一下。
“呵,僚又來哉。張先生在樓上,從這門轉過去,樓梯口有阿二,伊會引僚去……”
于是她踅過身去便走,故意又把這笑臉忘掉。當她走進辦公室時,真的,她居然很能夠安閑的,高貴的,走過去握那少年導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飛揚的眼光去照顧一下全室的人。有個瘦子便走攏來,眼睛從那一副大眼鏡上面來打量她,一邊便向張壽琛探詢是否昨晚所說的那人。張壽琛便來介紹,這也是一位導演,并且還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卻沒聽清名字,大約是姓程或姓甄吧。她雖說很不喜歡那眼鏡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謙恭的去接見。正在這當兒,張壽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確確實實的聽見他正打著上海腔向那瘦子說:“阿是?年紀弗大,面孔生來也勿錯,儂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連忙點著頭:“滿好,滿好……”
這真把她駭癡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應該的,當著她面前來評論她的容貌,像商議生意一樣,但她不曾喊出聲來,或任性的申斥幾句,只好隱隱忍著那氣憤,于是這羞慚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來,她不知應如何說話和動作了。
幾個吃香煙的妖妖嬈嬈的婦人走來攀她說話時,她竟不會用她活潑的本能去應付,為怕人糾纏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張壽琛拿來一張合同要她簽字,她還沒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簽上了。后來還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編的“圓月月刊”送過八九本來,還夾上一張名片,她才覺得輕松了許多,道了一聲謝,便拿著這幾本書,退到一邊去獨自的假裝在翻書。但不久又走來一個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對面的沙發上看她。這時她真狼狽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已變成了一個什么東西,一舉一動都覺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這樣想回去,不過她卻留住了。張壽琛又走來把她引到間壁的一間房子去,很不客氣的遞給她四張十元的紙幣。她說她無須乎這個,但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時,便應該挨至十五號在那柜臺邊用條子向那扁臉兌取了。于是她還得向人道謝。她并且問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張壽琛說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來看看,并且那位甄先生還想請她今晚拍一個里面不很重要的人物試一試,還說他已決定為她編一個劇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還得請她做個悲劇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節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卻不能拒絕那甄先生的請求,先做一個不重要的角色。
這天,無論在會客室,辦公室,餐廳,拍影場,化妝室……凡是她所飽領的,便是那男女演員或導演間的粗鄙的俏皮話,或是當那大腿上被扭后發出的細小的叫聲,以及種種互相傳遞的眼光,誰也都是那樣自如的,嬉笑的,快樂的談著,玩著。只有她,只有她驚詫,懷疑,像自己也變成妓女似的在這兒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觀覽了。
她竭力振刷自己,但為了避免受窘,便故意的想起不關緊要的事。當她想到晚上她便當拍影了,她實在希望有一個人來告訴她所演的劇情,以及她所配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進去問張壽琛。這位張先生想了一想,才彎腰到桌下,從亂報紙堆里翻出一張《申報》來給她,那上面是登載著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她已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點。
吃過飯不久,張壽琛便把她引入化妝室。那里面已坐了七八個對著鏡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張凳上,一個受了導演吩咐的少年男子便走過來請她洗臉,替她涂上那粉紅色的油,又蓋上一層厚厚的粉。她看別人時都是那樣鮮紅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她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鏡子面前時,她看見她被人打扮出來的那樣兒,簡直沒有什么不同于那些在四馬路的野雞。但她卻不知為什么還隱忍著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導,去扮一個角色。當她隨著他走人拍影場時,水銀燈都燃上好久了,所布的景是在一個月影下的花園中,她應當同一個女演員,像朋友一般的從黑處扭扭捏捏的跑進燈光輝煌地點,在一張椅上挨擠的坐著,十分高興的講著故事,于是,當另一男演員走攏來時,她便應當帶著一種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開:這便完了。甄先生是大在缶時把這三個演員教著,并且做樣子,最后就朝她說:“勿要怕,儂試試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員便站在沒有亮光處,預備向前;甄先生就坐在一張藤椅上,大聲的向她們喊了一聲“跑!”然而,在這一瞬間,出人意外的,發生了一種響動,原來這個可憐的新演員駭得暈倒了。
當她清醒來,知道她剛才所做的事,她非常傷心,但她又強忍著,只把淚水盈溢的眼光去看她的周圍。
張壽琛便走攏來低聲慰問她:“受驚嗎?”
“不。”她回答:“不要緊,這是我舊病……”甄先生便問她可不可重新來演。
本來,僅僅因了傷心,就已夠她去拒絕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卻應諾,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她竟然這樣的去委屈她自己,也等于賣身以至于賣靈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開始喊“跑”,拍影機也開始映射。
她忍著,一直忍到走出這圓月劇社的大門。在車上,才放聲——但又怕人聽見的咽咽的極其傷心的痛哭起來。
以后,依樣是隱忍的,繼續著到這種純肉感的社會里面去,自然,那奇怪的情景,見慣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從容,但究竟是使她的隱忍力更加強烈,更加偉大,至于能使她忍受到非常的無禮的侮辱了。
現在,大約在某一類的報紙和雜志上,應當有不少的自命為上海的文豪,戲劇家,導演家,批評家,以及為這些人吶喊的可憐的嘍羅們,大家用“天香國色”和“閉月羞花”的詞藻去捧這個始終是隱忍著的林瑯——被命為空前絕后的初現銀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夠從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滿足,或只想在這種欲望中得一點淺薄的快意吧。
1927年秋天,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