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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黑桃牌(1)

黑桃A

……媽媽出走尋找“自我”,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她……

這趟偉大的旅程,將帶我們進入諸多哲學(xué)家的故鄉(xiāng)。旅程是從艾倫達開始的,那是挪威南部海岸的一個古老城鎮(zhèn),航運業(yè)十分興盛。我們搭乘渡輪“西班牙舞曲”號,從挪威的克欣桑出發(fā),來到丹麥的赫紹爾斯鎮(zhèn)。穿越丹麥和德國的那段旅途,我不想多說,因為除了樂高游樂場和漢堡的碼頭船塢之外,一路南下,我們看見的只不過是高速公路和農(nóng)莊。直到我們抵達阿爾卑斯山時,才真正開始發(fā)生一些事情。

爸爸和我有個協(xié)議:路上我得乖乖坐車,有時為了趕路我們得在車上度過一整天,也不許抱怨。他則答應(yīng)不在車上抽煙,煙癮發(fā)作時,就在路旁停下來抽它兩口。抵達瑞士前,一路上我最難忘的,就是停車讓爸爸抽兩口煙的那些時刻。

“抽兩口”之前,爸爸總愛感嘆一番,把開車時心中所思所想一股腦兒抒發(fā)出來(爸爸一路開車,我就待在后座,看漫畫書或自個玩紙牌解悶)。他那一番感嘆,往往跟媽媽有關(guān)。要不然,就是讓他困惑和著迷了一輩子的其他一些事情。

爸爸結(jié)束水手生涯返回陸地后,就一直對機器人抱著莫大的興趣。這本身也許無可厚非,但爸爸的興趣似乎有點過了頭。他一口咬定,總有一天科學(xué)家會制造出一批“人造的人”。他所說的人造人,可不是那些眼睛閃爍著紅綠光芒、喉嚨發(fā)出空洞聲響、神情舉止非常呆笨的金屬機器人。哦,不,爸爸說的不是那種東西。爸爸相信,科學(xué)家早晚會創(chuàng)造出跟我們一樣會思考的人類。他的想法還有更古怪的呢。他相信,本質(zhì)上我們?nèi)祟愐彩侨嗽斓摹⑻摷俚奈矬w。

“我們只不過是有生命的玩具娃娃。”他總是這么說。

每天只要兩杯黃湯下肚,這句話就會蹦出來。

我們在樂高游樂場時,爸爸靜靜地站在一旁,眼睛瞪著那些樂高玩具發(fā)呆。我問他是不是在想媽媽,他只搖了搖頭。

“漢斯·湯瑪士,”爸爸叫我的名字,“想想看,如果這群玩偶突然站起來,繞著這些塑膠房子蹦蹦跳跳走動,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爸爸,你瞎說!”我只能這樣回答他。我總覺得,帶孩子到樂高游樂場游玩的父親,不該對孩子這樣講話。

我正想開口向爸爸要錢,買冰淇淋吃。你瞧,我已經(jīng)學(xué)到一招訣竅:開口向父親要東西之前,先讓他發(fā)表一些怪論。我知道,偶爾父親會為自己在兒子面前大發(fā)怪論感到罪疚,而當一個人感到罪疚時,他就會變得比較慷慨大方。我正要開口向爸爸要冰淇淋,他卻說:“本質(zhì)上,我們只不過是有生命的樂高玩偶罷了。”

我知道冰淇淋跑不掉了,因為爸爸開始談?wù)撈鹑松恼芾怼?

我們一路南下,驅(qū)車直奔雅典城,但我們可不是去度假的。在雅典——或至少在希臘某個地方——我們父子倆打算去尋找媽媽。我們沒把握能找到她,就算找到她,我們也沒把握她會跟我們回到挪威的家。但是,爸爸說,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試試,因為我們都覺得,家里沒有她,我們父子倆今后的日子不知要怎樣過下去。

我四歲那年,媽媽離家出走,拋棄了我和爸爸。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到今天我還管她叫“媽媽”。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彼此了解日深,如同一對朋友。有一天我終于決定不再喚他做“爹地”。

媽媽跑到外面的世界尋找“自我”。當時我和爸爸都覺得,身為四歲小孩的母親,她確實也應(yīng)該尋找她的自我了。我只是不明白,尋找自我一定要離家出走嗎?為什么不待在家里——在艾倫達爾鎮(zhèn)這兒——把事情理出一個頭緒來呢?如果還不滿意,可以到鄰近的克欣桑走一遭,散散心呀。奉勸想尋找自我的各位仁兄仁姊:一動不如一靜,乖乖待在家吧,否則,不但自我沒找到,反而從此迷失了自己啊。

媽媽離開我們那么多年,我現(xiàn)在連她長什么樣都記不得了。我只知道她比別的女人都漂亮。至少,爸爸向來都是這么說的。爸爸也認為,愈是漂亮的女人,愈不容易找到自我。

媽媽出走后,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她。每回走過艾倫達爾鎮(zhèn)的市集廣場,我總覺得媽媽會突然冒出來,出現(xiàn)在我眼前。每次到奧斯陸探訪祖母,我都會跑到卡爾約翰街尋找她。可是,我一直沒碰見媽媽,直到有一天爸爸從外頭帶回一份希臘時裝雜志。封面的女郎,不就是我媽媽嗎?內(nèi)頁也有她的照片。從照片看,顯然媽媽還沒找到她的自我;她在鏡頭前擺出的姿勢和裝出來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在刻意模仿別人。我和爸爸都為她感到難過極了。

爸爸的姑媽到希臘克里特島玩了一趟,帶回這本雜志。在克里特,封面印著媽媽照片的雜志掛在書報攤上,滿街都是。你只消丟幾個銅板到柜臺上,那本雜志就是你的了。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很滑稽。這些年來,我們父子倆一直在尋找她,而她卻出現(xiàn)在克里特島的街頭,擺個姿勢,向路人展露她的笑靨。

“她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她到底鬼混些什么?”爸爸氣得直搔他的頭皮。但是氣歸氣,他還是把雜志上的照片剪下來,貼在臥室墻上。他說,照片中的女人雖然不能肯定就是媽媽,但看起來跟媽媽總有幾分相像。

就是在這個時候,爸爸決定帶我去希臘尋找媽媽。

“漢斯·湯瑪士,咱們父子倆去希臘一趟,把她給拖回家來。”爸爸對我說,“否則的話,我擔心她會溺死在時裝業(yè)的神話世界里。”

當時我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我只知道,當你穿太大的衣服時,樣子就會被衣服淹沒掉,但可從來沒聽說過,一個人會溺死在神話世界里頭。現(xiàn)在我明白了。原來,神話真會溺死人的,每個人都應(yīng)該格外當心。

一路驅(qū)車南下,當我們在漢堡郊外的高速公路停下車,讓爸爸抽兩口煙時,爸爸開始談?wù)撈鹚母赣H。其實,這些事情我早就聽過很多次了,但如今站在公路旁,看著一輛輛汽車呼嘯而過,耳邊聽著祖父的故事,感覺可就完全不同。

你曉得嗎?我爸爸是一個德國士兵的私生子哩。提到這件事,我不會再感到尷尬,因為現(xiàn)在我知道私生子跟其他孩子一樣有出息。這話說起來容易,畢竟,我沒經(jīng)歷過我爸爸那種慘痛的成長經(jīng)驗,被迫在保守的挪威南部小鎮(zhèn)長大。

也許是因為我們踏上了德國的國土,父親觸景生情,開始訴說起祖父和祖母之間的情緣。

大家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食物非常匱乏。有一天,我祖母麗妮騎上單車,到一個名叫佛洛蘭的地方去摘一些越橘。那時她才十七歲,路上她出了事情:她那輛腳踏車的輪胎漏了氣。

祖母那次摘越橘之旅,是我生命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事件。乍聽之下,這話說得有點奇怪——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怎會發(fā)生在我出生前三十多年呢?但是想想看,那天我祖母的輪胎若沒漏氣,她肚子里就不會懷上我爸爸。這個世界沒我爸爸,當然就不會有我啰。

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祖母在佛洛蘭摘了滿滿一籃越橘,正要趕路回家,輪胎忽然漏了氣。當然,她身上沒帶修車工具,但就算她身上有一千零一套修車工具,她也修不好那輛腳踏車的。

就在祖母束手無策的時候,鄉(xiāng)間小路上出現(xiàn)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德國兵。他雖然是德國兵,卻不像一般德國軍人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這個德國兵溫文爾雅,對待一個在回家路上遭遇困難的年輕姑娘,禮節(jié)十分周到。巧的是,他身上帶有一套修車工具。

那個時候,挪威的德國兵,如果真的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樣,都是大壞蛋的話,事情就不會發(fā)生,因為我祖父就不會理睬路上受難的姑娘。當然,重點不在這里。當時我祖母實在應(yīng)該保持矜持的態(tài)度,嚴詞拒絕一個德國兵提供的任何幫助。

問題是,這個德國兵漸漸喜歡上這個受難的姑娘。這一來可就慘啰。不過,那是幾年以后的事……

每回講到這個節(jié)骨眼,爸爸就點一根煙來抽。

更糟的是,祖母也喜歡上那個德國兵。這是她犯下的最大錯誤。德國兵幫她修理腳踏車,她不只說聲謝謝而已,居然還陪他一路走到艾倫達爾鎮(zhèn)。這個大姑娘實在太不知檢點了。要命的是,她竟然答應(yīng)再跟這個名叫盎特菲德威伯·盧德維格·梅斯納的德國兵見面。

如此這般,祖母就成了德國兵的情人。愛情這檔子事固然是盲目的,選擇權(quán)不在我們手里,可是,在愛上那個德國兵之前,祖母總可以選擇不再跟他見面呀。當然,她沒這么做,到頭來可就有苦頭吃啰。

祖母和祖父一直偷偷會面。她跟德國人交往的事,一旦被鎮(zhèn)民發(fā)現(xiàn),她在艾倫達爾鎮(zhèn)就待不下去了。挪威老百姓對抗德國占領(lǐng)軍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不跟他們打交道。

1944年,盧德維格·梅斯納被匆匆調(diào)回德國,參加第三帝國東部疆界保衛(wèi)戰(zhàn)。他壓根兒沒有機會向我祖母道別。他在艾倫達爾火車站搭上火車,從此音訊全無,整個人消失不見了。戰(zhàn)后祖母到處打聽他的下落,但過了一段日子,她也不得不相信,她的情人在東部戰(zhàn)場上被俄國兵殺死了。

若不是祖母懷了孕,佛洛蘭腳踏車之旅和接著發(fā)生的事,早就被人們給遺忘了。祖父隨部隊開拔到東線前夕,和祖母一夕歡好,但直到好幾個星期后,祖母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依爸爸的說法,接著發(fā)生的事徹底暴露出人的邪惡——每講到這里,他就會再點一根煙來抽。1945年5月挪威解放前不久,爸爸離開娘胎,呱呱墜地。德軍一投降,祖母就被挪威民眾抓起來。挪威百姓最恨跟德國兵交往的挪威姑娘,不幸的是,這種女孩還真不少,但下場凄慘的是那些跟德國兵生下孩子的姑娘。事實上,祖母跟祖父交往是因為她愛他,而不是因為她信仰納粹主義。祖父自己也不是納粹黨徒。他被抓上火車,強行遣返德國之前,就跟祖母商量好,找個機會兩人結(jié)伴穿過邊界,雙雙逃到瑞典去。不巧,那陣子有謠言說,瑞典邊防軍奉命射殺穿越邊界的任何德國逃兵,因此祖父和祖母不敢貿(mào)然成行。

艾倫達爾鎮(zhèn)民使用粗暴的手段對待我祖母,他們剃光她的頭,在她身上拳打腳踢,也不管她剛剛生下孩子。老實說,德國兵盧德維格·梅斯納比這些挪威百姓文明多了。

頂著一顆光溜溜的頭顱,祖母逃到奧斯陸,投奔她的舅父崔格維和舅母英格麗。如果她繼續(xù)待在艾倫達爾,恐怕連命都會送掉。那時正好是春天,但祖母還得戴上呢絨帽,因為她的頭禿得像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她母親留在艾倫達爾,祖母直到五年后,才帶著她兒子——也就是我爸爸——回到故鄉(xiāng)。

祖母和我爸爸都不想為發(fā)生在佛洛蘭的事辯白。他們只想知道,他們母子究竟要受多少懲罰?一樁罪行,到底要株連幾代人?當然,未婚懷孕是難以原諒的事,而在這點上,祖母也從不推卸責任。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連無辜的小孩子也不放過。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爸爸是由于人的墮落才來到這個世界,但我們不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子孫嗎?我知道這個比擬有點牽強。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圍繞著蘋果進行,而我祖父和祖母那檔子事,卻牽涉到越橘。但是,像月下老人似的將祖父和祖母牽引在一起的腳踏車輪胎,看起來,還真有點像誘惑亞當和夏娃的那條蛇。

不管怎樣,身為母親的女人都知道,你不能為了一個已經(jīng)出生的孩子,一輩子自怨自艾。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把氣出在孩子身上。我也相信,德國兵的私生子也有權(quán)享受幸福的生活。在這一點上,我和爸爸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童年時期的爸爸,不但是個私生子,而且還是個敵人留下的孽種。在艾倫達爾鎮(zhèn),盡管成年人不再對“通敵者”拳打腳踢,孩子們卻不肯放過那些可憐的私生子。兒童模仿起大人的惡行來,往往青出于藍。這一來,小時候的爸爸可就嘗盡了苦頭。他忍氣吞聲,直到十七歲那年他決定離開心愛的艾倫達爾鎮(zhèn),到海上去討生活。七年后他回到故鄉(xiāng)。那時,他已經(jīng)在克欣桑結(jié)識了我媽媽。他們搬進希索伊島上一棟古老的房子,而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時間是1972年2月29日。當然,從某種角度來看,在佛洛蘭發(fā)生的那檔子事,我也是難辭其咎。這就是大家所說的“原罪”啦。

爸爸身為德國兵的私生子,有個很不快樂的童年,長大后又在海上討了好幾年的生活,難免沾染上喝酒的習(xí)慣,沒事就喜歡喝個一兩杯。但我發(fā)現(xiàn),爸爸豈止是為了忘掉往事。事實上,只要兩杯黃湯下肚,他就開始談?wù)撈鹱娓负妥婺福_始訴說起自己身為德國兵私生子的悲慘遭遇。說著說著,有時他不免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我發(fā)現(xiàn),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回憶變得更加清晰,猶如泉涌。

在漢堡市郊高速公路上,再一次告訴我他生命中的際遇后,爸爸說:“然后你媽媽失蹤了。當時你上托兒所,她找到第一份工作,當舞蹈老師。接著她改行當模特兒,三天兩頭往奧斯陸跑,有時還到斯德哥爾摩去。有一天,她忽然不回家了。她只留下一封信。信上說,她在國外找到一份工作,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人們說這種話時,往往表示他們只在外頭待一兩個星期就會回來,但你媽媽一去就是八年多……”

這段話我已聽過多次,但這回爸爸特別添加幾句:“我們家族總是有人失蹤,有人消失不見。漢斯·湯瑪士,我想那是家族詛咒啊。”

聽爸爸提起“詛咒”,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坐在車子里思索這個問題,覺得爸爸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譯者:李永平
上架時間:2015-08-26 10:19:00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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