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對父子,一個失去父親和妻子,一個失去祖父和母親。爸爸心中一定還有其他失去的親人,只是沒講出來。祖母小時候,她父親被一株倒下的樹木壓死。因此,在成長的過程中,她身邊也沒有一個呵護她、管教她的父親。難怪,她后來會跟一個馬上就要上戰場送死的德國兵廝混,生下一個兒子,也難怪,這個兒子長大后會娶一個婚后離家出走、跑去雅典尋找“自我”的女人。
黑桃2
……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因為世人不信服他……
在瑞士邊界,我們把車子開到一間修車加油站停下來。加油站上只有一個加油器,看樣子已經荒廢。一個男子從綠色的屋子走出來,他個子很小,模樣兒像個侏儒。爸爸拿出一張很大的地圖問他,翻越阿爾卑斯山前往威尼斯,要怎么走才最便捷。
那個矮子伸出手來指著地圖,尖聲回答。他只會講德語。透過父親的翻譯,我知道他勸我們今晚到一個叫杜爾夫(杜爾夫:Dorf,此字與英文dwarf諧音,dwarf意為矮人、侏儒。)的小村莊,借宿一宵。
矮子一面跟爸爸說話,一面不停地瞄著我,那副神情仿佛頭一次看見兒童似的。我感覺得出來,他對我有一種特殊的好感,大概是因為我們身高差不多的緣故吧。我們正要開車離去,他手里拿著一枚放大鏡,匆匆忙忙走過來。那枚放大鏡很小,裝在一個綠色的罩子里。
“送給你!”他說,(爸爸替我翻譯)“有一回,我發現一只受傷的獐鹿,肚子上嵌著一塊古老的玻璃。這枚放大鏡就是用那塊玻璃做的。在杜爾夫村,你會用得到它。相信我,孩子。聽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這趟旅程你會用到放大鏡。”
我不禁納悶起來。杜爾夫這個村莊,難道真的那么小,需要用放大鏡才找得到?但我還是跟那個矮子握了握手,感謝他送我禮物,然后才鉆進車子。他的手不但比我的手細小,也冰冷得多。
爸爸搖下車窗,朝矮子揮揮手。矮子伸出兩只短小的手臂,使勁朝我們揮了揮。
“你們是從艾倫達爾鎮來,對不對啊?”爸爸發動我們那輛菲亞特轎車時,矮子忽然問我們。
“對啊。”爸爸回答他,然后開車離去。
“他怎么曉得我們是從艾倫達爾鎮來的呢?”我問爸爸。
爸爸望了后視鏡一眼,看看坐在后座的我,問道:“你沒有告訴他嗎?”
“沒有啊!”
“哦,一定是你告訴他的!”爸爸一口咬定,“因為我沒告訴他呀。”
我沒跟那個矮子說過話。就算我告訴他我們來自艾倫達爾鎮,他也聽不懂的,因為我連一個德文單詞都不會講。
“他的個子怎么會那樣小呢?”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時,我問爸爸。
“這還用問嗎?”爸爸問道,“那個家伙身材特別矮小,因為他是人工制造出來的假人。好幾百年前,一個猶太魔法師把他創造出來。”
我當然知道爸爸在說笑,但我還是繼續問他:“這么說來,他今年有好幾百歲啰?”
“這也用得著問嗎?”爸爸回答我,“人造的人是不會老的,不像我們真人。這是他們唯一比我們優越的地方,值得他們吹噓。別小看這點啊,這幫人永遠都不死。”
我們繼續驅車南下。途中我拿出放大鏡。想查看一下爸爸到底有沒有頭虱。他沒有頭虱,可是脖子背后卻有幾根樣子很難看的毛發。
車子穿過瑞士邊界后,我們看到了杜爾夫村的路標。轉進一條小路,一路往上行駛,就進入了阿爾卑斯山區。這一帶人煙稀少,偶爾可以看見一兩間瑞士農舍,坐落在山脊上林木間。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我在后座正要沉沉睡去時,忽然被爸爸停車的聲音吵醒。
“我得抽根煙了!”爸爸嚷道。
我們鉆出車子,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阿爾卑斯山空氣。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我們頭頂上,星光滿天,有如一張綴飾著無數小電燈泡的地毯。
爸爸站在路旁放尿。放完后,他走到我身邊,點根煙,然后伸出手臂指了指天空。
“孩子,我們都是渺小的東西。我們就像那些樂高小玩偶,試圖駕駛一輛老舊菲亞特轎車,從挪威的艾倫達爾鎮出發,千辛萬苦趕到希臘的雅典。哈!我們活在豌豆般大的一個星球上。漢斯·湯瑪士,你知道在我們這個小星球之外,還有數以百萬計的星群嗎?每一個星群,由數以億計的星球構成。只有上帝才曉得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他彈彈煙灰,繼續說,“孩子,我們并不孤獨。我相信宇宙處處充滿生命,只是我們從不曾接到別處生命傳來的訊息。宇宙中的星群就像一座座荒涼的島嶼,島和島之間并沒有渡輪通航。”
爸爸的個性固然有它的缺點,但聽他說話,你永遠不會感到無聊。機械工的職業,實在太委屈他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權在握,我一定委任他為“國家哲人”。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愿。他曾說,在我們政府里頭,各種各樣的部門都有,獨缺“哲學部”,連那些大國的政府都以為,治國并不需要哲學這玩意兒。
身為我爸爸的兒子,在遺傳的影響下,我自然也對哲學產生興趣。每次爸爸停止談論媽媽,開始抒發他的人生哲理時,我都想加入討論。這回,我對爸爸的宇宙觀提出了異議:“盡管宇宙大得不得了,可是,這并不意味我們的地球小得只有一顆豌豆那樣大呀。”
爸爸聳聳肩膀,把煙蒂扔到地上,再點一根煙。他談論人生和宇宙時,壓根兒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他太過沉溺于自己的觀點,沒工夫聽別人的。
“漢斯·湯瑪士,你知道我們人是打哪兒來的嗎?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爸爸沒回應我剛才提出的意見,反而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次,但我知道爸爸不會對我的看法感興趣,所以,我就索性不打岔,讓他自個滔滔不絕說下去。我們這對父子相依為命那么些年,早就把對方的個性摸透了。我懂得怎樣應付他。
“你知道嗎?你奶奶有一回這么說過: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因為世人不信服他。她說這是她在《圣經》上讀到的。”
“為什么呢?”我問道。提出問題畢竟比回答問題容易得多。
“聽著,”爸爸開始解釋,“如果真有上帝,而這個上帝創造了我們,那么他一定會把我們看成虛假的東西。我們成天說話、爭論、吵架,然后訣別、死亡。你明白嗎?我們自以為聰明絕頂,會制造原子彈,會用火箭把人送上月球。可是,從沒有人問過,我們到底是打哪兒來的。我們認為只是碰巧活在地球上,如此而已。”
“所以上帝就笑我們啰?”
“對!漢斯·湯瑪士,如果我們自己也創造一個假人,而這個假人開始說話,成天談論股市行情、賽馬這類玩意兒,卻從來不問一個最簡單可也最重要的問題——萬物到底從何處來——那么,我們會覺得非常好笑,對不對?”
說著,爸爸果然哈哈大笑起來。
“孩子呀,我們實在應該多讀一點《圣經》。上帝創造亞當和夏娃后,成天在伊甸園逡巡徘徊,窺探這對男女的行為。我這么說,絕對沒有夸張。他躲在樹葉里頭,監視亞當和夏娃的一舉一動。你明白嗎?他已經被自己創造的東西迷住了,一刻都舍不得離開他們。我不怪他,因為我太了解他的心態了。”
爸爸把香煙捺滅,準備繼續趕路。我心里想,盡管旅途勞頓,但在抵達希臘之前,爸爸在路上會停個三四十次,抽抽香煙,而我有幸會在這個時候聆聽他的人生哲理,也未嘗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上車后,我拿出那個怪矮子送我的放大鏡。我決定用它來探索大自然的奧秘。如果我趴到地上,仔細觀察一只螞蟻或一朵花,也許我能發現隱藏在自然界的一些秘密。然后,圣誕節來臨時,我會把觀察所得向爸爸報告,作為一種心靈禮物。
我們的車子一路往上行駛,進入阿爾卑斯山區。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
“漢斯·湯瑪士,你睡著了嗎?”過了一會兒,爸爸問道。
我正要進入夢鄉,爸爸這一問把我給驚醒過來。我不想騙爸爸,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還沒睡著。這一下我的睡意全都被趕跑了。
“孩子,”爸爸說,“我開始懷疑那個矮子在耍我們。”
“這么說來,放大鏡并不真的是在獐鹿的肚子里找到的?”我含含糊糊地說。
“你太累了,漢斯·湯瑪士。我說的是路程,不是放大鏡。那個矮子為什么把我們打發到這么荒涼的地方?高速公路也穿過阿爾卑斯山呀。我們最后看到的屋子,是在四十公里外,而最后看到的一家旅館,現在離我們更遠呢。”
我困得沒有力氣回答。我心里想,我應該算得上是全世界最愛父親的兒子。我爸爸不該當個機械工;他應該在天堂上,跟天使一塊探討人生的奧秘。爸爸曾告訴我,天使比凡人聰明得多。他們的智慧雖然不能跟上帝相比,但是,凡人能理解的事物,他們不必思索就能洞悉。
“那個矮子勸我們到杜爾夫村投宿,究竟打什么主意呢?”爸爸還在那里嘀咕,“我跟你打賭,他一定是把我們打發到一個侏儒村去。”
進入夢鄉前,我最后聽到的就是爸爸這句話,結果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來到一個居民全是侏儒的村莊。他們都非常友善,七嘴八舌,搶著跟我們說話。可是,這些侏儒都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現在身居何地。
模模糊糊中,我感覺到爸爸把我攙出車子,然后把我抱到床上去。我仿佛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蜂蜜的味道,耳邊聽到一個婦人操著德語說:“好,好,沒問題,先生。”
黑桃3
……用石頭裝飾森林的地面,不是有點奇怪嗎……
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我才發現我們已經抵達杜爾夫村。爸爸躺在我旁邊的床鋪上,睡得正熟。八點多鐘了,但我知道爸爸還會再睡一會兒,因為不管多晚,就寢前他總要小喝一兩杯。只有他才管它叫“小喝”,事實上,他一喝酒,不喝到痛快是不肯罷休的。
從窗口望出去,我看到一個遼闊的湖泊。我匆匆穿上衣服,跑下樓去。一個肥胖的婦人迎上前來,態度和藹可親。她想跟我搭訕,卻又不會說挪威話。
她一連喚了我的名字“漢斯·湯瑪士”好幾次。昨晚,爸爸把睡夢中的我抱到樓上的房間時,一定向她介紹過我。其他事情我就不曉得了。
我從湖濱的草坪穿過去,來到一架秋千前。這架阿爾卑斯山式的秋千,可以蕩得很高,高到幾乎超過屋頂。我一面蕩秋千,一面享受這座阿爾卑斯山小村莊的景色,蕩得愈高,眺望得愈遠。
我開始熱切期望爸爸趕緊睡醒。我敢打賭,他一看到大白天的杜爾夫村,馬上就會迷上它。杜爾夫村看起來簡直就像童話世界里的村莊。村中只有幾條狹窄的街道,散布著幾間小店鋪。街道兩旁是一座座高聳入云、終年積雪的高山。我把秋千蕩到天空中,感覺上,就像從樂高玩偶世界俯瞰腳下的一座小村莊。旅館是一棟三層樓高的白色屋子,窗戶漆成粉紅色。許多彩色小玻璃窗,點綴著整個屋面。
我獨個兒蕩秋千,漸漸感到無聊,這時候爸爸走了過來,叫我進去吃早餐。
我們用餐的那間餐室,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里頭只擺得下四張桌子,而我們父子倆是僅有的客人。餐廳隔壁有一間很大的餐館,但這會兒還沒有開門營業。
我看得出來,爸爸因為睡過頭而感到愧疚,因此,吃早點時,我乘機要求他讓我喝一杯汽水(平時我是喝牛奶的)。他立刻答應我的要求,同時為自己叫了一杯叫viertel(意為“四分之一”)的飲料。這個名稱聽起來怪怪的,但爸爸把它倒進杯子時,我卻懷疑它是一種紅葡萄酒。這一來我心里就有數了:爸爸今天不打算開車上路,等明天再繼續我們的行程。
爸爸說,我們現在住宿的是一間Gasthaus,意思是“客棧”。除了窗戶之外,這家客棧看起來跟其他旅館沒啥兩樣。這家客棧名叫“華德馬旅舍”,而前面那個湖就叫做“華德馬湖”。我猜,這間客棧和這個湖都是以華德馬這個人命名的。
“我們被他耍了!”爸爸喝了幾口酒后,忽然說道。
我一聽,就知道他是在說我們路上遇到的那個矮子。看來,他就是這個名叫華德馬的人了。“我們是不是兜了個圈子呀?”我問道。
“可不是!矮子那兒離威尼斯,以公里來計算,跟這兒離威尼斯一樣遠。換句話說,咱們向他問路之后所走的路程,全都是白走的啊。”
“媽的,他敢耍我們!”我脫口而出。跟爸爸一塊生活這么些年,耳濡目染,我學會了他的一些水手三字經。
“我的假期只剩下兩個星期了,”爸爸繼續說,“何況誰也不敢保證,我們一到雅典就會遇見你媽媽。”
“那我們今天為什么不上路呢?”我忍不住問道。我也跟爸爸一樣急著找媽媽呀。
“你怎么知道我們今天不上路?”
我懶得回答他這個問題,只伸手指了指他那杯名叫“四分之一”的玩意兒。
爸爸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大聲、那樣驚天動地,連那個胖太太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雖然她壓根兒不知道我們父子倆在談什么。
“孩子,我們今天凌晨一點多鐘才趕到這兒呀!”爸爸說,“你總該讓我休息一天嘛。”
我聳聳肩膀。其實,我早就厭倦了天天趕路,巴不得在路旁城鎮停留個一兩天。我只是不相信,爸爸會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好好休息。我擔心,他又會把這一天的時間浪費在酒精里頭。
爸爸在車里翻找了一會,搬出幾件行李來。我們午夜抵達這兒時,他只帶著一枝牙刷進入客棧。
爸爸把車子收拾整齊后,決定帶我去遠足。客棧那位胖太太告訴我們,附近有一座山,景色十分優美,只是現在已近中午,我們恐怕不會有足夠的時間爬上山去,然后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