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桃牌(3)
- 紙牌的秘密
- (挪)喬斯坦·賈德
- 4970字
- 2015-08-25 13:50:44
靈機一動,爸爸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來。如果你只想從一座高山上走下來,不想費勁爬上去,那你應該怎么辦?當然,你會問人家,有沒有大路通到山頂上去。客棧的胖太太告訴我們,確實有一條大路通到山頂上,可是,如果我們開車上去,走下山后,是不是又要爬上山去拿車子呢?
“我們可以雇一部計程車載我們上山,然后走下來呀。”爸爸說。我們決定這么辦。
胖太太幫我們叫一輛計程車。司機還以為我們神經不正常,但看到爸爸掏出幾張瑞士法郎鈔票,在他眼前揮了揮之后,立刻答應載我們上山。
顯然,胖太太比那個小矮子更熟悉這一帶的地形。盡管我們來自多山的挪威,但是,爸爸和我都從來沒見過如此壯觀、如此迷人的山景。
從高山之巔俯瞰,杜爾夫村只是一簇小斑點,而華德馬湖則變成一個小池塘。現在正是仲夏時節,山上的風卻冰寒蝕骨。爸爸說,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比家鄉挪威任何一座山的海拔都高出許多。我不覺肅然起敬。但爸爸看起來卻很失望。他悄悄對我說,他上山來的目的是想看看地中海,沒想到根本看不見。我知道,他甚至幻想可以看到在希臘的媽媽。
“在海上謀生時,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觀。”爸爸說,“我成天站在甲板上,好久好久沒看到陸地。”
我試圖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幅情景。
“我比較喜歡那樣的生活,”爸爸仿佛猜到我心中正在想什么,“看不到海,我心里就會覺得很憋。”
我們開始走下山去。小徑兩旁長著一些高大茂盛的樹木。我依稀聞到蜂蜜的香味。
途中,我們在一塊田地上停下來歇歇腳。我拿出小矮子送的放大鏡,而爸爸則坐在一旁抽煙。我看到一只螞蟻在一根小樹枝上爬動,但它一直不肯停下來,因此我沒法子用放大鏡觀察它。于是我只好搖一搖樹枝,把它抖落,然后把放大鏡伸到樹枝上觀察。放大數倍后的樹枝,看起來固然美妙迷人,但并不能增進我對樹的了解。
突然,樹葉間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爸爸以為山上有土匪出沒,嚇得趕緊跳起身來,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只天真無邪的獐鹿受到驚嚇。此后,我心中一直將爸爸想象成一只獐鹿,但從不敢當他的面講出來。
雖然吃早點時,爸爸喝了一杯酒,但整個早晨他的精神很好。我們父子倆一路跑下山,直到猛然瞧見樹林中一堆堆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石頭,才猛然剎住腳步。這些石頭圓潤光滑,總共好幾百顆,沒有一顆比方糖大。
爸爸呆呆站著,一個勁搔他的腦勺。
“這些石頭是長出來的嗎?”我問道。
爸爸搖搖頭,說道:“漢斯·湯瑪士,我想是人弄的。”
“在遠離人群的山中,用石頭裝飾森林的地面,不是有點奇怪嗎?”我說。
爸爸沒馬上回答,但我知道他同意我的看法。
爸爸一輩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能對他經歷的事情提出合理的解釋。這種個性,有點像英國神探福爾摩斯。
“這兒看起來像一座墳場。每一顆小石頭分配到幾平方厘米大的空間……”
我還以為爸爸會說,杜爾夫村的居民把樂高的小玩偶葬在這兒,但回頭一想,爸爸不會那么幼稚。
“也許是孩子們把甲蟲埋葬在這兒吧。”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提出這么一個看法。
“可能吧!”我蹲下身去,把放大鏡伸到一顆石頭上,“可是甲蟲搬不動那些石頭呀。”
爸爸急促地笑起來。他伸出胳臂,攬住我的肩膀。于是我們父子倆依偎著走下山去,步伐比先前緩慢了一些。
不久,我們來到一間小木屋前。
“你想有人住在這兒嗎?”我問道。
“當然!”
“你怎么那樣確定?”
爸爸伸出手來,指了指屋頂上的煙囪。我看見一縷炊煙裊裊上升。
屋外有一條小溪,一根水管從水中伸出來。我們把嘴巴湊在水管上,喝了幾口水。爸爸把這根水管稱作抽水機。
黑桃4
……小圓面包里藏著一本火柴盒般大小的書……
我們回到杜爾夫村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現在,我們該好好吃一頓晚餐了!”爸爸說。
大餐館已經開門營業,因此我們不必鉆進小餐室用餐。好幾個本地人圍繞一張椅子坐著,桌面上放著幾大杯啤酒。
我們吃香腸和瑞士泡菜。餐后甜點則是一種蘋果餅,上面涂著泡沫奶油。
吃完晚餐后,爸爸留在餐館“品嘗阿爾卑斯山的白蘭地”——這可是他自己說的。看他喝酒很無聊,于是,我叫來一杯汽水,喝完就回到樓上的房間。我拿出那幾本已經看過十幾二十遍的挪威漫畫書,看最后一次。接著我開始玩單人紙牌。我玩的是七張牌的游戲,但兩次發牌都不順當,于是我就走下樓,回到餐館里。
我本想趁著爸爸還沒喝醉——他一喝醉,就會開始講當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故事——把他弄上樓去休息,但他顯然還沒嘗夠阿爾卑斯山的白蘭地酒。這會兒,他正操著德語,跟餐館里的本地客人攀談呢。
“你自個兒去散散步,在鎮上四處逛逛吧。”爸爸對我說。
我一聽他不陪我去走走,心中自是生氣。可是,今天回想起來,我倒慶幸那天晚上自己單獨出門。我覺得我的命比爸爸好得多。
“到鎮上四處逛逛”只需五分鐘,因為這個鎮子委實太小了。它只有一條大街,名字就叫做華德馬街。杜爾夫的居民實在沒什么創意。
爸爸只愿跟本地人廝混,大口大口地喝阿爾卑斯山白蘭地,完全不理我,我怎能不氣呢?“阿爾卑斯山的白蘭地!”說起來比烈酒好聽一點。爸爸有一回說,戒酒會危害他的健康。我反復念誦他這句話,思索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人都說,喝酒會危害健康。爸爸卻偏偏與眾不同,他畢竟是德國兵的私生子。
村中的店鋪全都打烊了。一輛紅色廂型車駛到一間雜貨店前,卸下車上的貨品。一個瑞士女孩面對著磚墻,獨個兒在玩球;一個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樹下的長凳上,抽著煙斗。這就是街上的景致了!雖然村中有許多美得像童話的房子,但在我的感覺上,這個阿爾卑斯山區小村莊卻沉悶得讓人難受。我不明白,在這種地方,放大鏡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場。
幸好,明天一早我們就會驅車上路,繼續我們的行程。午后或傍晚時分,我們就會抵達意大利。從那兒,我們可以一路開車穿越南斯拉夫,去到希臘,我們也許能夠找到媽媽。一想到這點,我不由得精神大振。
我穿過街道,走到一間小面包店門前。只有這家鋪子的櫥窗我還沒瀏覽過。在一盤蛋糕旁邊擺著一個玻璃缸,里頭孤零零養著一條金魚。玻璃缸的上端有一個缺口,約莫跟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鏡一般大小。我從口袋掏出放大鏡,脫去罩子,仔細比對,發現它比玻璃缸的缺口僅僅小一些而已。
那條橘黃色的小魚,在玻璃缸里不停地游來游去。它大概是靠蛋糕屑維生。我猜,以前曾經有一頭獐鹿想吃掉這條金魚,結果卻咬了玻璃缸一口,將碎片吞下肚去。
黃昏的太陽突然照射進小窗,玻璃缸一下子亮了起來。剎那間,橘色的金魚染上了紅、黃和綠的色彩。玻璃缸里的水,在金魚的游動下,也變得瑰麗繽紛起來,仿佛調色盤中的顏料給一股腦兒倒進缸里似的。我只顧注視著金魚、玻璃和水,渾然忘記自己身在何方。恍惚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缸里的金魚,而真正的金魚卻在缸外注視著我。
我正在凝視著玻璃缸里的金魚,突然發現面包店里,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站在柜臺后面。他看了看我,朝我揮揮手,示意我走進店中。
已經晚了,這家面包店還沒打烊,我心里不免感到疑惑。我回頭望了望華德馬客棧,看看爸爸究竟喝完了酒沒有,卻沒看見爸爸的蹤影,于是我把心一橫,推開面包店的前門,走了進去。
“贊美上帝!”我用德語說。我會說的瑞士德語,就只有這么一句而已。
我一眼就看出,這個面包店老板是個和善的人。
“挪威人!”我拍拍胸脯,表示我不會講他的語言。
老頭從寬闊的大理石柜臺后面傾下身子來,直瞪著我的眼睛。
“真的?”他說,“我在挪威住過,很多很多年以前啰。現在我的挪威話幾乎全忘光了。”
他轉過身子,打開老舊的冰箱,拿出一瓶飲料,打開瓶蓋,把瓶子放在柜臺上。
“你喜歡喝汽水,對不對?”老頭說,“拿去喝吧,孩子。這瓶汽水挺好喝啊。”
我拿起瓶子,湊上嘴巴,一氣喝了幾大口。果然比華德馬客棧的汽水好喝,有一種梨子味。
白發老頭又從大理石柜臺后面傾過身子來,悄聲問道:“好不好喝,嗯?”
“很好喝。”
“好!”他又壓低嗓門說,“這瓶汽水挺不錯,但是,杜爾夫這兒還有更好喝的汽水,是不公開販賣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老頭一勁兒壓低嗓門說話,我不免感到心里發毛。可是,我抬頭一看他那雙慈藹的藍色眼睛,就知道他不是個壞人。
“我是從艾倫達爾鎮來的,”我說,“爸爸開車帶我去希臘找我媽媽。我媽媽很可憐,她在時裝界迷失了。”
老頭睨了我一眼:“孩子,你說你來自艾倫達爾?你媽媽迷失了?也許別的人也有相同的遭遇啊。我也在格林姆鎮住過幾年,那兒的人已經把我給忘了。”
我仰起頭來望望老頭。他真的在格林姆鎮住過嗎?那是我們家附近的一個市鎮呀。每年夏天,爸爸總會帶我搭船到那兒度假。
“那兒離……離艾倫達爾不遠。”我結結巴巴地說。
“不遠,不遠。我知道,那兒的一個年輕人總有一天會到杜爾夫村來,領取他的珍寶。這個珍寶,如今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啰。”
突然我聽到爸爸呼喚我。從他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他已經灌下好幾杯阿爾卑斯山的白蘭地了。
“謝謝您請我喝汽水,”我說,“我得走了!我爸爸在叫我。”
“哦,你父親在叫你,當然當然。你稍等一下,剛才你在這兒看金魚的時候,我正好把一盤小圓面包放進烤箱。我看見你手上有一枚放大鏡,就知道你是那個年輕人了。孩子,你會明白的,你會明白的……”老頭走進鋪子后面一個陰暗的房間。過了約莫一分鐘,他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紙袋,里頭裝著四個剛出爐的小圓面包。他把紙袋遞到我手里,板起臉孔對我說:“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挺重要的啊。你必須把最大的一個小圓面包藏起來,到最后才吃。記住,沒別人在身邊時才可以吃!這件事你不可以對任何人提起,知道嗎?”
“知道,”我說,“謝謝。”
我匆匆走出面包店。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心中一片茫然,直到從面包店走到華德馬客棧的半路中遇見爸爸,我才漸漸回過神來。
我告訴爸爸,一個從格林姆鎮移民到這兒開面包店的老頭,請我喝一瓶汽水,還送我四個小圓面包。爸爸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但在回客棧的路上,他還是吃了一個小圓面包。我吃了兩個,最大的一個我藏在紙袋里。
爸爸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大睡。我睡不著,心中只管想著面包店那個老頭子和那條金魚。想著想著,我感到肚子餓起來,便爬下床,拿出紙袋里的最后一個小圓面包。在漆黑的房間中,我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咬著小圓面包。
忽然,我咬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撕開小圓面包,發現里頭藏著一個如同火柴盒那般大小的東西。爸爸躺在床上,呼嚕呼嚕打著鼾。我打開椅子旁的一盞燈。
我手里握著的是一本小書。封面上寫著《彩虹汽水與魔幻島》。
我隨手翻這本書。它有一百多頁,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極細的小字。我打開第一頁,設法閱讀那些細微的字母,卻連一個字也辨認不出來。忽然,我想起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鏡,連忙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來,放到第一頁上面。字體還是很小,但當我傾身向前,透過放大鏡閱讀時,發現字體的大小剛好能配合我的眼力。
黑桃5
……總有一天你會出現在我門前,向我領取珍寶……
親愛的孩子: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此刻,我坐在這兒撰寫我的生平傳記,因為我知道有朝一日你會到這個村莊。說不定,你會走到華德馬街的面包店,在門口駐足片刻,觀看櫥窗里擺著的金魚缸。你根本不曉得你來這兒的目的,但我知道,你前來杜爾夫村,是為了承續“彩虹汽水與魔幻島”的傳奇。
這本傳記是在1946年1月撰寫的。那時我還是個年輕人。三四十年以后你遇見我時,我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這部傳記是為將來你我見面的那一天而寫的。
我猶未晤面的孩子,讓我告訴你:現在我用來撰寫傳記的紙張,就像是一艘救生艇。一艘救生艇總是隨風漂流,然后航向遠方的海洋。但是,有的救生艇卻恰恰相反。它航向充滿希望、代表未來的陸地,從此再也不回頭。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承續這個故事的人呢?孩子,當你出現在我眼前時,我自然就會知道。你身上會有標志。
我用挪威文撰寫傳記,一來是要讓你看得懂,二來是要防止杜爾夫村的居民偷讀矮子的故事。他們一旦知道這個故事,魔幻島的秘密就會變成一則聳人聽聞的新聞,而新聞的壽命是很短暫的。新聞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但隔天人們就會把它遺忘。矮子的故事決不能淹沒在新聞的短暫光芒中。與其讓眾人遺忘它,不如只讓一個人知道矮子的秘密。
慘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許多人紛紛逃亡,尋找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新家園。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時,大半個歐洲變成了難民營。世界各地的老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遷徙。我們不僅僅是政治難民而已;我們是一群茫然迷失、四處尋找自我的靈魂。
我也被迫離開德國,到別的地方建立新生活,但是,對納粹第三帝國的一個士兵來說,逃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戰后,我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從北方的一個國度回到殘破的祖國。我周遭的世界全都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