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過來念這間旅館的名字:“歐勒達拉普·里托·伊寧姆。”爸爸問我,干嗎突然講起阿拉伯話來。我伸出手來指了指旅館的招牌。爸爸一看,頓時哈哈大笑。
我們把行李搬到旅館樓上的房間,讓爸爸在大廳喝了一杯啤酒后,就往游樂場走去。途中,爸爸跑進一間小店鋪,買了兩小瓶烈酒帶在身上。
這座游樂場還蠻好玩。在我百般央求下,爸爸總算到“恐怖屋”里逛了一圈,還坐上摩天輪玩了一會兒。我還試了試平淡無奇的云霄飛車。
在摩天輪頂端,我們可以俯瞰整個城鎮,甚至可以眺望到科摩湖對岸。有一次我們到達頂端時,摩天輪停止轉動,讓另一批乘客坐上來。正當我們高踞半空中,在天與地之間搖晃時,我突然看見地面上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正抬起頭來望著我們。
我從座位上跳起身,伸出手來指著那個矮子對爸爸說:“他又出現了!”
“誰啊?”
“那個小矮人……就是那個在路旁修車加油站送我一個放大鏡的侏儒呀。”
“別胡扯了。”爸爸雖然這么說,但他還是低下頭來望了望地面。
“是他,沒錯!”我十分篤定,“他還是戴同樣的帽子,而且他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個侏儒。”
“漢斯·湯瑪士啊,歐洲的侏儒可多得很哪!戴帽子的人也很多呢。坐下來吧。”
我相信自己決不會看走眼,而且,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抬頭望著我們父子兩個。當我們的座位下降到地面上時,我看見他拔腿飛快地躥到一些攤位后面,轉眼消失無蹤。
這下我可沒心情再玩了。爸爸問我要不要坐無線電操控的車子,我搖搖頭:“我只想隨便走走,到處看看。”
其實我想去尋找那個小矮人。爸爸顯然也起了疑心,他一個勁地慫恿我去坐旋轉木馬,或試試其他好玩的游戲。
我們在游樂場閑逛時,爸爸不時轉過身子,背對其他游客,從口袋中掏出他路上買的小瓶烈酒,偷偷喝一口。我知道,他真想把我打發到“恐怖屋”或其他游樂場所去,他一個人待在外面,就能痛痛快快喝上幾口酒。
游樂場中央豎立著一個五角帳篷,上面寫著“西碧拉”這個名號。我把這七個字母倒過來念:“艾爾莉比絲。”
“你說什么?”爸爸怔了怔。
“你瞧!”我伸出手來,指了指帳篷上的字。
“西碧拉,意思是算命師。”爸爸說,“你想不想讓她算算你的命啊?”
我正有這個打算,于是邁步向帳篷走去。
帳篷前面坐著一個容貌姣好、約莫和我同齡的小姑娘。她的頭發又長又黑,兩只眼睛又黑又亮,看樣子很像吉普賽人。我一時看呆了,心頭怦怦亂跳。
讓我難過的是,她似乎對我爸爸比較感興趣。她抬起頭來望望我爸爸,操著蹩腳的英文問他:“先生,進來算個命好嗎?算一次只要五千里拉。”
爸爸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小姑娘,然后伸出手來指了指我。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太婆從帳篷里探出頭來。她就是那個算命師。我有點失望,因為收錢的那個小姑娘并不是替我算命的人。
我被推進帳篷里。帆布帳篷頂上懸掛著一盞紅燈。算命的老太婆在一張圓桌前坐下來。桌上擺著一個巨大的水晶球和一個玻璃缸,里頭有一條小金魚游來游去。此外,桌上還放著一副撲克牌。
算命師伸出手來指了指一張板凳,示意我坐下來。我感到有點緊張,幸好爸爸拿著他那瓶酒正站在帳篷外面。
“小伙子,你會講英文嗎?”算命的老太婆問我。
“當然會啦。”我回答。
她拿起桌上的那副牌,隨手抽出一張。那是“黑桃J”。她把這張牌放在桌上,然后要我挑選二十張牌。我挑出二十張牌后,她又要我把牌洗一洗,然后把那張黑桃J插進這堆牌里頭。接著,她把全部二十一張牌拿過來,排列在桌面上。在這整個過程中,她那雙眼一直盯著我的臉龐。
二十一張牌排列成三行,每行七張。她指著頂端那行告訴我,它代表過去,然后又指著底下兩行說,中間那行象征現在,最下面那行顯示我的未來。黑桃J出現在中間那行。她拿起這張牌,放在丑角牌旁邊。
“不可思議!”她悄聲說,“這樣的組合挺不尋常啊。”
她不再吭聲,只管呆呆看著桌上的二十一張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指著中間那張黑桃J,看了看周圍的幾張牌,對我說:“我看到一個還沒成年的男孩,遠離他的家。”
這簡直就是廢話嘛。就算你不是吉普賽算命師,你也看得出我不是本地人。
接著她又說:“小伙子,你很不快樂,對嗎?”
我沒回答。那個算命的老太婆又低頭瞧了瞧桌上的牌,然后伸出手來,指著代表過去的那一行。黑桃K和其他幾張黑桃牌排列在一塊。
“以往的日子充滿哀傷和挫折。”老太婆說。
她拿起黑桃K告訴我,這就是我爸爸,他的童年很不快樂。然后她又講了一大堆話,我聽得似懂非懂。她常常提到“祖父”。
“孩子,你的母親現在在哪兒?”老太婆問道。
我說在雅典。說完我立刻就后悔起來——我干嗎要泄自己的底呢?這個算命的老太婆明明在套我的話嘛。
“你母親離家很久了,對不對?”老太婆指了指最底下那一組牌。紅心幺躺在右邊,離開黑桃K遠遠的。
“這張紅心幺就是你母親,”老太婆說,“她長得很標致……穿漂亮的衣服……住在一個遠離北方故鄉的外國城市……”
她又說了一大堆話,我還是似懂非懂。當她開始談起我的未來時,她那幽黑的眼眸驟然發出光彩,就像兩顆光滑圓潤的栗子。
“這樣的組合,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老太婆又感嘆起來了。
她伸手指著黑桃J旁邊的丑角牌,說道:“太多令人訝異的事情,太多隱藏起來的秘密,孩子。”
說著,她站起身來,不安地搖了搖頭。她最后說的一句話是:“那么地接近啊……”
這次算命到此就結束了。老太婆把我送出帳篷,然后匆匆走到我爸爸身邊,把嘴巴湊到他耳朵上,壓低嗓門講了一些悄悄話。
我跟在老太婆身后慢吞吞走出帳篷。她轉過身子,把一雙手放在我頭頂上,對我爸爸說:“先生,您這個孩子的命很特別……很多秘密。天曉得他會帶來什么!”
爸爸差點笑起來。也許為了防止自己笑出來,他掏出另一張鈔票塞到老太婆手里。
離開帳篷后,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這個老太婆一直站在帳篷門口望著我們的背影。
“她用撲克牌算命。”我告訴爸爸。
“真的?你有沒有向她討那張丑角牌呢?”
“你開什么玩笑!”我有點不高興。爸爸在這個時候問這樣的問題,簡直就像在教堂里口出穢言。“在這兒,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吉普賽人——是我們,還是她們?”
爸爸干笑兩聲。從他的聲音我可以判斷,他那兩瓶酒早就喝光了。
回到旅館房間后,我央求爸爸給我講幾個他當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故事。
他在油輪上當過很多年水手,經年累月航行西印度群島和歐洲之間;墨西哥灣和歐洲的大港埠,諸如鹿特丹、漢堡和盧比克,他都十分熟悉。商船也把他帶到其他地區的港口,使他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個角落。這次南行,我們父子已經造訪過漢堡港,在碼頭上溜達了好幾個鐘頭。明天,我們將探訪爸爸年輕時到過的一個濱海城市——威尼斯。當我們抵達旅途的終點雅典時,爸爸打算前往比里夫斯港一游。
展開這趟漫長旅程之前,我曾問爸爸,我們為什么不干脆搭飛機,這樣一來,抵達雅典時我們就會有更多時間尋找媽媽。爸爸卻說,我們這次南行的目的,是把媽媽帶回挪威老家;把她推進菲亞特轎車,總比把她拖到旅行社、替她買一張飛機票容易些。
我猜,爸爸并沒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媽媽,因此他給自己留下一條后路,趁這個假期到歐洲各地游玩一番。事實上,爸爸從小就夢想有一天能到雅典游歷。身為水手,當年他隨船來到距離雅典不過數公里的比里夫斯港時,船長卻不允許他登岸,前往這座古城一游。如果我是船東,早就把這位船長貶為船上打雜的小廝了。
一般人前來雅典觀光的目的,是想看一看那些古老的神殿。爸爸卻不同,他來雅典,主要目的是瞻仰西方偉大哲學家們的故鄉。
媽媽離家出走已經夠糟,而她卻又偏偏跑到雅典去尋找“自我”;對爸爸來說,這簡直就是公開摑他的耳光。爸爸覺得,媽媽若想去一個他也想去的國家,那何不跟他結伴同行,夫妻倆也可以趁此機會好好溝通一下,設法解開彼此的心結。
爸爸講完兩個有趣的海上生活逸事后,就上床睡覺去了。我躺在床上,心里老想著那本小圓面包書和杜爾夫村那個奇異的面包師。
我后悔把書藏在汽車里,否則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攤開來讀,看看海難發生后漢斯如何在島上度過第一個夜晚。
直到睡著的那一刻,我心頭一直縈繞著盧德維格、艾伯特和漢斯這三個人的影子。在杜爾夫村開面包店之前,他們都有過一段艱辛的歲月。把他們三個人的命運串連在一塊的,是彩虹汽水和金魚的那個秘密。漢斯也曾提到一個名叫佛洛德的人。他說,此人擁有一副奇異的紙牌……
除非我完全弄錯,否則,這些事情跟漢斯遭遇的海難一定有某種關聯。
黑桃Q
……這些蝴蝶發出鳥叫一般的啁啾聲……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爸爸就叫我起床。昨晚在游樂場玩時喝下的那兩小瓶酒,還不足以讓他爛醉如泥。
“今天我們要去威尼斯,”他宣布,“太陽一出來,我們就出發。”
從床上爬下來時,我記得昨晚我夢見那個小矮人和游樂場的算命師。在那場夢中,小矮人變成“恐怖屋”里的一尊蠟像。我夢見滿頭黑發的吉卜賽女算命師帶著女兒走進“恐怖屋”,睜起眼睛,直直瞪著小矮人的蠟像,突然間他就舒展起四肢,變回活生生的人了。在濃濃的夜色掩護下,小矮人爬出隧道,開始在歐洲各地漂泊流浪,成天提心吊膽,害怕有人認出他,把他送回游樂場的“恐怖屋”,又變成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
我剛把這場奇異的夢境驅離我的腦海,正要穿上牛仔褲時,爸爸就連聲催促我出門。其實,我也渴望到威尼斯一游。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中,我們將第一次看到意大利半島東部的亞得里亞海。我從沒看見過這個海,而爸爸自從離開水手生涯后,也不曾到這一帶。從威尼斯往前走,我們將驅車穿越南斯拉夫的國境,最后抵達雅典。
我們到樓下餐廳吃早點。在阿爾卑斯山以南,各地的旅館供應的都是沒有奶油的早餐。早晨七點鐘,我們開車上路。這時太陽正從地平線上探出臉龐來。
“今天早晨,太陽格外明亮。”爸爸戴上他的墨鏡。
通往威尼斯的公路,蜿蜒穿過意大利北部有名的波河河谷。那是全世界最富饒的地區之一。這兒的土壤在阿爾卑斯山雪水灌溉下,特別肥沃。
我們的車子一會兒駛過茂密的柑橘園和檸檬園,一會兒穿過一叢叢柏樹、橄欖樹和棕櫚樹。在比較潮濕的地區,我們看到一畦畦水稻田,壟上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公路兩旁四處長著殷紅的芙蓉。它們的顏色是那么鮮艷刺眼,我不得不時時揉一揉我的眼睛。
將近中午時,車子爬上一座山丘。從頂端望下去,我們看到一個百花齊放、色彩繽紛的平原。一個畫家若想以這兒為背景畫一幅風景圖,他可能得用上調色盤里的所有顏料呢。
爸爸停下車子,鉆出車門,站在路旁點根煙。他一面吞云吐霧,一面又開始抒發起他對人生和宇宙的看法:“漢斯·湯瑪士,每年春天大地都會復蘇。番茄、檸檬、朝鮮薊、胡桃……一下子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給大地鋪上無邊無際的翠綠。你知道黑色的土壤怎樣把這些植物催生出來嗎?”
爸爸站在路旁,瞇起眼睛望著周圍生氣蓬勃的萬物,過了一會兒繼續說:“最讓我感動的是,世間所有生命都是從單一的一個細胞演進來的。數百萬年前,一顆小小的種子出現在地球上,然后分裂成兩半。日月推移,久而久之,這顆小小的種子演變成了大象和蘋果樹、草莓和大猩猩。漢斯·湯瑪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于是爸爸就滔滔不絕,講述起各種植物和動物的起源來。結尾時,他伸出手臂指著一只從藍色花叢中飛起的蝴蝶對我說,它在波河河谷這兒,活得十分逍遙自在,只因為它翅膀上的斑點看起來活像動物的眼睛。
途中停下車子抽根煙時,爸爸偶爾會陷入沉思中,不再對他那懵懂無知的兒子談宇宙和人生的哲理。這會兒,我就會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放大鏡,觀察路旁的生物。坐在車子后座時,我也會拿出放大鏡,閱讀小圓面包書。我覺得,大自然和小圓面包書都充滿奧秘。
一連好幾里路,爸爸只管靜靜開著車子,仿佛陷入深沉的思緒中。我知道,說不準什么時候,他會突然開腔,談論起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或離家出走的媽媽。對我而言,此刻好好讀一讀小圓面包書最是重要。
我終于登上一個不算太小的島嶼,真是謝天謝地!最吸引我的是,這座島似乎隱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秘密。我愈往里頭走,就愈發現這座島的遼闊——它仿佛隨著我的腳步,不斷地向四面擴展,感覺上,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從島的核心迸發出來似的。
我沿著小徑,一步一步走向島的深處,但沒多久就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我毫不猶豫,選擇左邊那條路,不久它又分岔,這回我還是選擇走左邊。
小徑蜿蜒穿過兩山之間一條幽深的峽谷。這兒,我看見好幾只巨大的烏龜爬行在坑洞中;最大的一只,身長達兩米。我以前曾聽別人談到這種大龜,但親眼目睹還是第一次。其中一只從龜殼中探出頭來,瞇起眼睛望著我,仿佛歡迎我光臨這座島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