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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船上的女人(1)
阿拉貝爾號的船長正坐在船尾處,右手搭在舵柄上。船尾幾碼外有一艘縱帆船,船長方才跟那艘船上的大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可由于對宗教觀念產生了分歧,談話已然結束。船長爭論得太激烈了,不由得相信自己已從母親那里學到了安息日浸禮派[1]的種種信條,而那個大副則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會如此滿懷熱情地推崇衛斯理宗[2],即使是那個教派的成員見了,也會大吃一驚。不僅如此,大副還確信——他把船長誤認為是普通船員——安息日浸禮派即使稱不上是多了一位新成員,也好歹算是多了個擁護者。
船長仍沉浸在宗教辯論的余味中,漫長夏日的天光正被夜色吞沒,他想知道,自個兒的那位大副——他的小舅子,這會兒去了哪里。船上方才與暮光爭輝的燈光此時無比明亮,船長從陰影處走到一簇投射在甲板上的光線中,掏出那只銀色的舊表,現在已經是十點鐘了。
這時候,碼頭上出現了一個暗影,攀下梯子。一個二十二歲的健壯小伙靈活地跳到了甲板上。
已經十點了,泰德。船長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再過一個鐘頭才到十一點。大副不慌不忙地回嘴。
確實如此,船長注意到那個遲到的家伙坐在自己平常最喜歡的位置上,多少提高了聲調。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母親偶然講過的話:現在別跟我講話,我剛跟魔鬼的兒子吵了半個鐘頭。
嘿,你這家伙!那位被稱作魔鬼的兒子的大副抗議道,聲音很不愉快。
泰德,你別不在意他!船長略帶憐憫地說。
他不是在跟我講話,泰德說,哎,別管他了,我有事要跟你單獨談談。
快說吧,小伙子。船長故作親切地說。
對啊,大聲說出來!帆船上那家伙滿懷期待,我在聽呢。
不過他并沒有從船員那兒得到回話,因為船長正領著泰德往船艙走,他點亮一根蠟燭,房間里亮堂了許多,然后坐在一個鎖柜上,讓泰德趕緊說。
呃,你看,是這樣的,大副開口了,身子微微扭動著,有一個年輕姑娘——
一個年輕的啥?船長幾乎叫了起來。
姑娘!大副沒好氣地重復了一遍,你難道沒聽過“姑娘”這個詞嗎?好了,我跟一個年輕姑娘一塊兒散步來著。
散步?船長追問,啊,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泰德回嘴道:噢,如果你能長得帥點,也許就有人會跟你去散步了。呃,我邀請那姑娘跟我們同行。
是嗎?你居然這樣,船長尖刻道,要是露伊莎知道了,會怎么說?
那就得請你多擔待了,泰德打趣道——露伊莎是他的姐姐,我會給她鋪一張床,我們會相處得很愉快的。
他突然吃了一驚。帆船的大副滿心愉悅地吹著口哨,調子是最浪漫的愛情歌曲。
她在那兒,他說,我讓她等在外邊。
泰德沖上甲板,而他心緒不安的姐夫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正好看見他和一個提著包的姑娘一同爬下了梯子。
這是我的姐夫,吉布斯船長,泰德向來客介紹道,他是這條河上最聰明的跑船人。
那女孩伸出一只戴著干凈手套的手,與船長親切地握了握,船長則好奇地望著她。
泰德,這兒離水好近啊。她語氣中帶著懷疑。
船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按規矩,我們是不載乘客的。他顯得有些尷尬,畢竟,船上不是很舒適。
沒關系,姑娘愉快地說,我不是挑剔的人。
她轉過身,跟著大副走下船艙。她對艙里種種為節省空間而作的陳設充滿興趣——尤其是對裝在船長床鋪上的抽屜。而船長透過天窗,看到她費力地想鋪一個蘋果派形狀的被窩,可是卻沒什么辦法。他滿心不以為然,像個去掃興的家伙似的匆匆下了艙。
我只是想稍稍整理一下你的床。哈里斯小姐紅著臉道。
我看到了。船長簡略地回話。
他試著鼓起勇氣,告訴她,自己不能帶她上路,但最終只是冷淡地咳嗽了幾聲。
我來準備晚餐,大副突然說,你坐下吧,老家伙,跟露絲說會兒話。
為了招待客人,他攤開一小塊布,開始準備冷牛肉、腌菜和一些調料,他的動作讓哈里斯小姐不禁想到從魔術師帽子里蹦出來的白兔。吉布斯船長已然接受現實,默默無言地吃著晚餐,任由他倆眉來眼去。
露絲,我們得給你現搭一張床。吃完飯后,大副說道。
哈里斯小姐嚇了一跳,在哪兒?她問道。
在船的另一頭,大副回答著,一邊在胳膊底下夾了幾塊墊子,約翰,你能拿個燈籠來嗎?
船長這會兒已經喝了幾杯啤酒,總算更合群了些,于是聽命行事,陪著他倆來到狹小的前艙。艙門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污水、柏油、油漆和消毒劑的氣味就撲鼻而來,船長晃蕩著燈籠走下來,忍不住要笑了。
那姑娘篤定地說,我不能睡在這兒,我會被嚇死。
你會習慣的,泰德邊鼓勵邊扶著她下到艙內,這兒很干燥也很舒服。
他用手環住她的腰,然后緊握她的手。哈里斯小姐獲得了這一精神支持,不僅決定住下,還發現了這里的不少好處,這些好處連之前住在這里的水手都沒留意過。
我把燈籠留給你,大副飛快地說,晚上大部分時間我們得呆在甲板上,兩點鐘起航。
他和船長一前一后出了前艙。假意推脫了一番后,泰德走回客艙,想睡兩三個鐘頭。
泰德,還有另外一樁麻煩事呢!船長爬上臥鋪時緊張地說,我讓你跟這樣一個女孩作伴,露伊莎肯定會臭罵我一頓。前幾天我們還在談論你,她說假如你在五年內就結婚,那真是夠早的。
讓露伊管好她自己吧,大副刻薄地回嘴,她不能老是對我嘮叨個沒完,謝天謝地她不是我老婆。
大副翻了個身,很快就沉沉睡去。三個小時后,他醒了過來,覺得神清氣爽。他滿心喜悅地認為,這將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次航行。
阿拉貝爾號順著水流緩慢前行,風格外和緩,每每遇到高大的房舍,船就走不動了。行駛過格林威治[3]后,風總算猛烈了些。過了一會兒,哈里斯小姐慢慢地走上甲板,面色發白,頭發亂糟糟的。
哪兒有穿衣鏡啊?她沖著殷勤地迎上來的泰德問道,我的頭發看上去如何?
像波浪一樣,這個被愛慕沖昏頭腦的小伙子說,是一個個浪濤般的小卷。客艙里面有面鏡子。
哈里斯小姐向坐在舵柄旁的船長輕輕點頭算是打招呼,就跟著大副下到客艙。看到自己在鏡子中的形象,她惱怒地輕輕叫了一聲,揮揮手讓一旁溫情脈脈注視著她的泰德上去,自己開始梳理凌亂的頭發。
早餐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小摩擦,大副刻薄地說,這都是因為船長既小心眼又死板守舊。泰德說他本已安排好,在自己同哈里斯小姐一塊吃早餐時由船長掌舵,但是咖啡剛一上桌,船長就叫他上去掌舵,自己則下艙去喝他心愛的咖啡。大副當然不愿意了。
噢,這可不合適,船長說,我和她一塊兒吃飯,然后你才能吃你那份。我會照顧她的。
哈里斯小姐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大副掌舵之時,交談聲、歡笑聲陣陣入耳,他不由得滿腔怒火。終于輪到泰德走下艙來,他草草喝了涼咖啡,吃了冷鯡魚后,就回到了甲板上,卻發現船長正向哈里斯小姐講述他最得意的經歷,而后者則全神貫注地聽著。
他倆對自己內心感情的無視讓泰德心中震怒。生平第一遭,他的心靈被妒火占據,惡意在胸中肆意蔓延。在他眼中,那姑娘毫無疑問是深深地迷戀上了船長,而他正絞盡腦汁想找出原因。
為了讓姐夫安分守己,泰德好幾次漫不經心地提到了船長的妻子。可船長卻充耳不聞,像個父親似的拍拍哈里斯小姐的臉頰,還講了不少大副小時候的趣事,逗得她笑個不停。大副歷來極力否認這些事,這一次也不例外,而哈里斯小姐極力忍著笑,厲聲斥責了他的否認。
晚餐剛準備好,大副就擺出一副郁郁寡歡的漠然姿態。吃完飯,那兩人又到甲板上,大副卻像是丟了魂,一口飯沒吃,反倒襯得哈里斯小姐胃口很好。
我真為你害臊,泰德。船長嚴厲地說。
原來你還知道什么叫害臊啊?大副回嘴道。
如果你不會好好說話,最好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把你肚子里的火清一清。船長接著道。
我很樂意,大副滿肚子不痛快,真希望這船能造得再長點。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長了!哈里斯小姐搖晃著腦袋說。
像個小學生一樣。船長喃喃道。
我當然知道該怎么好好表現!大副邊說邊下了艙。突然他又探出腦袋來,加了一句,可惜有人不知道。然后就不見了。
泰德察覺到,在他吃飯時,再沒輕佻的談話聲從頭頂傳來,心里十分痛快。再一次爬上甲板之后,他背對著那兩人,慢悠悠地向前走,直到聽見船長叫他回來。
你剛才說了什么,泰德?他問道。
大副懷著惡意的快樂,重復了一遍。
哈,好極了,船長尖刻地說,真是好極了。
你別再跟我說話了,哈里斯小姐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絕對不會回答的。
大副把他的孩子氣展現得淋漓盡致,他粗魯地說道:好像誰愛搭理你一樣,這難道就是你感謝我的方式?
感謝?哈里斯小姐抬抬下巴說,為什么?
因為我帶你航行。大副嚴肅地回答。
你帶我航行!哈里斯小姐輕蔑地笑著,我想,吉布斯船長才是船的主人吧。是他讓我搭船航行,你只是個大副罷了。
原來如此,大副沖著姐夫冷笑,船長覺得有點不自在,我倒要看看,要是露伊看到你跟一個姑娘在船上,她會怎么說?
吉布斯船長憤憤地說:她是來跟你作伴的!
嗬,她的確在跟我作伴,不是嗎?大副冷笑道,就算是吧,只是到時候別指望我替你打圓場。我說完了。
船長滿臉恐慌地盯著他,此刻他已改變了態度。
別傻了,泰德,他一改方才不友善的態度,你曉得露伊的性子。
呃,我對此很期待呢,大副故意道,噢,我得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別打擾你們太久。他慢慢朝前走去,點起煙斗,隨意躺在甲板上,慵懶地伸開四肢,當即無言地宣布退出這段關系。
茶點的時候,船長調換了吃飯的順序——讓泰德和哈里斯小姐一起先吃。可她堅定地不愿意跟大副同桌就餐,船長的好意也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