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屋外潮濕而寒冷，但在拉布納姆[1]別墅的小客廳里，卻是窗簾拉攏，爐火正旺。一對父子正在下棋。老父親認為棋局已到了關鍵時刻，卻把王下在一個既顯眼又沒用的危險位置，連坐在爐火邊安靜織毛衣的白發老太太都忍不住發話了。

聽外面的風聲！懷特先生道，他已經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但是為時已晚，只能巴望著能不讓兒子發現。

我聽著呢。兒子答道，專注地凝視著棋盤，接著伸手走了一步，將軍。

我覺得今晚他不會來了。父親邊說邊把手放在棋盤上。

將死了。兒子回應道。

住得這么偏僻真是糟透了，懷特先生突然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嚷嚷道，全天下最臟最亂最偏遠的地方里，就數這里最差勁——小路是泥潭，大路索性成了洪流！真不知道那幫人腦子里裝的什么！我猜因為這條路上就兩棟房子出租，他們就不把這兒當回事了！

親愛的，別灰心，他妻子安慰道，興許下一局你就贏了。

懷特先生猛地抬起頭，正好看到母子倆會心的神情。于是他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稀疏的灰色胡須掩住了歉疚的一笑。

這時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沉重的腳步聲逐漸朝著房門靠近，赫伯特·懷特說：他來了！

老懷特殷勤地起身，一開門就對客人噓寒問暖，來人也抱怨著路途辛苦。懷特太太聽見了，在丈夫領著高大魁梧、雙目炯然、臉龐紅潤的男子進屋時，她嘖嘖嘴，還輕輕地咳嗽了幾聲。

我是莫里斯軍士長。來人自我介紹道。

軍士長跟大伙兒握了手，坐在爐火旁留給他的座位上。房子主人拿出酒杯和威士忌，接著在火上放了一小銅壺水，軍士長一直滿意地看著。

三杯酒下肚，他的眼睛閃著光，話匣子也打開了。圍坐身邊滿懷期待的一家子也讓遠道而來的客人興趣盎然。他端正坐姿，聳起寬闊的肩膀，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那些精彩的場面、英雄的事跡，講起戰爭、瘟疫和陌生的民族。

21年了！懷特先生沖他妻子和兒子講道，走的時候他還是倉庫里的一個年輕瘦小伙，再看他現在！

他看上去倒是沒遭什么罪。懷特太太禮貌地回應道。

我想親自去印度看看，老懷特這樣說，你懂的，就是四處轉轉。

你最好哪兒都別去。軍士長搖頭道。他放下手中空杯，輕輕嘆了口氣，然后又搖了搖頭。

我想看看那些古老寺廟、苦行僧和雜耍團，老懷特接著說，莫里斯，你上回跟我說的那猴爪還是什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士兵有些慌張，至少不算太值得一聽。

猴爪？懷特太太很好奇。

嗯，這大概算是你們所謂的“魔法”吧。軍士長不假思索地說。

那三個聽眾更加好奇地湊上前，客人出了神，把空杯子送到嘴邊，接著又放下，主人再次為他斟滿酒。

你們看，軍士長在口袋里摸索著，這就是一只普通猴子的爪子，干癟得像具木乃伊。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那玩意，遞給其他人看。懷特太太厭惡地縮回身，但她兒子卻拿著那猴爪好奇地端詳起來。

這玩意有什么特別的？懷特先生從兒子手里接過猴爪，也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然后放回到桌子上。

一個老僧給它施過咒語，軍士長講道，那人可神了，他想告訴世人：命運主宰人們的生活，妄圖逆天改命的人只會為自己招來不幸。他的咒語能讓三個人分別實現三個愿望。

他說得鄭重其事，聽眾們都感覺到自己此刻的輕笑有點不合時宜。

噢，先生，你為什么不許三個愿呢？赫伯特·懷特機靈地問。

軍士長用一種中年人常用來鄙視自以為是的年輕人的目光盯著他，我已經許過了。他平靜地回答道，原本就邋遢的臉變得煞白。

你許的三個愿望實現了嗎？懷特夫人問。

實現了。軍士長回答，玻璃杯磕在他堅硬的牙齒上。

還有別人許過愿望嗎？老婦人追問道。

有，第一個人也許了三個愿望，軍士答道，我不清楚頭兩個愿望是什么，但第三個愿望是——要自己死。這樣，猴爪才到了我手里。

他的語氣如此沉重，大家都默不作聲。

終于老懷特開口道：既然你已經用掉了三個愿望，這玩意對你已經沒用了，莫里斯，你還留著它干嗎？

士兵搖搖頭，一時興起罷了，他緩緩道，我的確想過把它賣掉，但現在我不想賣，這玩意兒已經造成了太多的不幸。再說，沒有人會買的，他們覺得這是天方夜譚，有些家伙半信半疑，總要先試過才肯付錢。

假如還能再許三個愿望，老懷特直勾勾地盯著軍士長，問道，你會許嗎？

我不知道，他喃喃道，我真不知道。

他拿起猴爪，大拇指和食指拎著它晃蕩，猛地把它扔進了火堆里。懷特輕輕叫了一聲，俯下身子把猴爪從火堆里夾了出來。

最好還是把它燒了。那士兵正色道。

莫里斯，你不要就給我吧。

莫里斯堅持道：我不會給你的，我剛才把它扔進火堆了。如果你要留著它，不管發生什么，你都別怪我。放聰明點，把那玩意扔進火堆吧。

懷特搖了搖頭，把他的新寶貝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問道：要怎么用呢？

右手高舉，然后大聲許愿。軍士長道，但是我得警告你，后果自負！

就像天方夜譚一樣！懷特夫人站起來，開始布置晚餐，你不覺得應該求它讓我長四雙手嗎？

她丈夫把那寶貝從口袋里掏出來，三個人大笑起來。而軍士長則警覺地瞪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臂，如果你一定要許愿，他粗暴地打斷，許些正經的愿望吧。

懷特先生把猴爪放回了口袋，把椅子歸置了一下，領著他的朋友去餐桌。晚餐時，那個寶貝多少被拋諸腦后，晚飯后，那三個人坐著入迷地聽著士兵講述印度冒險的后續故事。

送走客人的那會兒，他應該能趕上末班火車，這時，赫伯特說：假如這猴爪的傳聞跟那家伙剛才跟我們說的其他事一樣不靠譜的話，我們恐怕搞不出什么名堂。

孩子他爸，你可有給他些補償？懷特夫人緊盯著他丈夫問。

一個小玩意。老懷特微微有點臉紅，他本來不想要，我一定要他拿著。而且他還催著讓我趕緊把這東西扔掉。

也許有點道理，赫伯特裝得很害怕，喂，我們就要發財了，聲名遠揚，幸福美滿！老爸，先許個愿望，當皇帝！這樣就沒人成天對你嘮叨了。

突然，赫伯特繞著餐桌狂奔起來，因為被兒子損了一頓的懷特太太正揮著沙發套追打他。

老懷特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猴爪，猶豫不決地看著它。我也不曉得許什么愿望。說實話，我想要的已經全都有了。他慢慢說。

赫伯特把手搭在父親肩膀上：只要能把房子的貸款付清，你就滿意了吧？好吧，那就要兩百英鎊吧，正好夠這一筆開銷！

他父親微笑著，為自己這么輕易就被勸服而尷尬。他一手舉起那寶貝。母親瞪了兒子一眼，后者則一臉嚴肅地坐到鋼琴邊，敲出幾個動人的音符。

我想要兩百英鎊。老懷特一字一頓地朗聲說道。

悅耳的曲調從琴鍵上流瀉而出，應和著老懷特的聲音，卻因那老頭顫抖的驚叫聲戛然而止。懷特太太和赫伯特慌忙跑上前。

它……動了！老懷特大叫著，一臉驚恐地向躺在地上的猴爪瞥了一眼，我許愿的時候，它像條蛇似的在我手里扭動！

是嗎？我可沒看到錢。他兒子說著，把猴爪撿起來放到桌上，我敢擔保咱們永遠也看不到。

他爸，這肯定是你的幻覺！妻子緊張地盯著她的丈夫。

他搖頭道：算了，畢竟什么壞事都沒有，不過它還是嚇了我一大跳。

他們又重新坐到了爐火旁，父子倆抽了幾根雪茄。屋外的風越刮越猛，老懷特聽到樓上一扇門砰砰作響，有點坐立不安。反常的沉默和壓抑彌漫著，一直到那對老夫妻上樓睡覺。

赫伯特向父母道了晚安，臨了還說：希望你們等會兒看到一大袋捆好的鈔票放在床上，等你們把那筆不義橫財往兜里裝的時候，鬼東西就蹲在衣柜上盯著你們！

他獨自坐在黑暗中，凝視著漸漸熄滅的爐火，火光中有模糊的面容閃現。最后一張面孔如此猙獰丑陋，如此真切，他忍不住看了許久，然后很不自在地笑笑，在桌上摸索著，抓起一只剩了點水的玻璃杯朝著那張面孔扔去。他手里攥著猴爪，身子微微打顫，片刻后，他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回房睡覺了。

二

第二天清早，冬日溫暖的陽光灑在早餐桌上，老懷特因昨日的恐慌而自嘲。餐廳里一派恬淡的愉悅氣氛，可昨晚卻沒這種氣氛。臟兮兮的干枯猴爪被隨意地扔在餐具柜上，顯然沒有人再相信它的神力了。

我猜所有的老兵都一個德行。懷特太太笑著說，這種鬼話我們居然也會信！到了現在，愿望怎么還會實現？就算實現了，兩百英鎊又能讓你遭什么罪呢，是吧他爸？

興許從天而降砸在他腦袋上。赫伯特輕蔑地說道。

莫里斯說過，事情發生地很自然，父親道，你會覺得一切純屬巧合。

那好，在我回家之前別把錢獨吞了。赫伯特從餐桌旁站起身來，我怕這筆錢會把你變成一個自私貪婪的家伙，那我們就不得不跟你斷絕關系了。

母親放聲大笑，跟著兒子走到門口，看著他沿著馬路前進，然后回到餐桌旁，嘲笑著丈夫的天真。但這并沒有妨礙她急匆匆地去給郵差開門，也沒有妨礙她在看到一個裁縫寄來的賬單時不忘花上只言片語講講退休軍士長們的嗜酒成性。

我想，等赫伯特回家，肯定還要打趣你。夫妻倆正等著吃晚餐時，懷特太太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