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井(1)
- 雅各布斯恐怖小說
- (英)威廉·雅各布斯
- 3778字
- 2015-11-24 16:56:49
一
一座古老的鄉(xiāng)間別墅的臺球室里,兩個男子各自站著,他們方才還心不在焉地打球,此時已經(jīng)停了手,坐在敞開的窗戶旁,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聊天,一邊望向窗外延伸的庭院。
終于,他們中的一個開了口:哈,杰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整整六個星期的無聊蜜月,成天詛咒那個創(chuàng)造這習(xí)俗的家伙!
杰姆·本森坐在椅子上,伸直長腿,不以為然地低聲咕噥著。
我對這檔子事兒向來搞不清,威爾弗雷德·卡爾打了個哈欠繼續(xù)說,而且跟我八竿子打不著。我手頭從來沒有足夠的鈔票來滿足自己的需要,更別提要養(yǎng)活兩個人了。不過如果我能像你和克羅伊斯[1]那么有錢,我興許就不這么想了。
這后半句話意味深長,他的表哥咽下了已到嘴邊的話,不接茬,他仍舊凝視著窗外,慢慢地抽著煙。
我不像克羅伊斯——或者你那么有錢,卡爾低垂著眼望著他,繼續(xù)說,只能劃著船,沿著泰晤士河[2]往下漂,然后想法子攀上朋友家的門柱子,去他們家里蹭飯吃了。
聽上去跟威尼斯[3]人一樣,杰姆·本森依舊看著窗外,這對你可不算壞事啊,威爾弗雷德,畢竟你還有門柱可攀,有飯可吃。噢,還有朋友。
這回輪到卡爾小聲咕噥:不過坦白講,杰姆,你是個走運的家伙,相當走運!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奧莉芙更好的姑娘了。
另一個人十分平靜地點頭。
她可是個無與倫比的好姑娘!卡爾接著說,也望向窗外,那么好,那么溫柔,她還認為你是一個謙謙君子呢!
他突然放聲大笑,很是開懷,但顯然另一個人并不覺得好笑。卡爾繼續(xù)道:而且明辨是非,你知道嗎,我敢擔(dān)保,假如她發(fā)現(xiàn)你不是——
不是什么?本森猛地轉(zhuǎn)身,問道,不是什么!
不是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表弟回過身,似笑非笑,我敢擔(dān)保,她會甩了你。
本森慢吞吞地說:換個話題吧,你的開心總是來得很不合時宜。
威爾弗雷德·卡爾站起身,從架子上取了一支球桿,彎腰俯在球桌上,隨手打了幾個好球,除此以外,我能談的就只有眼下我的經(jīng)濟狀況了。他慢慢道,一邊繞著球桌走著。
本森生硬地說:換個話題。
這兩件事嘛,可是有關(guān)系的。卡爾說,一邊扔掉手里的球桿[4],半坐在球桌上,瞅著他表兄。
長久的沉默,本森把雪茄煙蒂扔出窗外,縮回身子,緊閉雙目。
終于,卡爾問道: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本森睜開雙眼,沖著窗子點了點頭。他問道:你想跟我的雪茄一樣嗎?
卡爾毫不為意,回嘴道:為了你著想,我寧愿像往常一樣離開這屋子,要是我從窗戶“離開”,會有人來問我各種問題的,你知道我可從來都是能說會道。
只要你不扯上我的事,本森回敬道,他顯然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怒火,你講到喉嚨冒煙都沒事。
卡爾慢吞吞地說:我有麻煩了,特別棘手的麻煩。如果兩星期里頭沒能籌到一千五百磅,我就得身無分文露宿街頭了。
本森問道:跟現(xiàn)在有什么不一樣么?
卡爾嚷嚷著:當然!天差地別。說真的,杰姆,你會給我一千五百磅的吧?
本森冷冷拒絕:不會。
卡爾臉色登時煞白,他粗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我一直都在幫你,但現(xiàn)在我厭煩了。本森轉(zhuǎn)過身看著他說,而且你是個無底洞。你要是真有麻煩,就想辦法解決。你本來就不該隨便就抬手簽字的。
我承認我做了傻事。卡爾從容道,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順便說一聲,我有些東西要賣。你犯不著冷嘲熱諷的,這些東西可不是我的。
另一個探問道:那是誰的?
你的。
本森站起身,徑直穿過房間走向他,冷冷問道:這算什么?勒索?
隨你怎么說,卡爾道,我手頭有幾封信,價值一千五百磅,而且我知道還有個家伙愿意出這個價來買,好把奧莉芙從你身邊奪走。不過我還是給你優(yōu)先權(quán)。
本森緩緩說道:假如你手頭有我的信,我想你會好心地把它們給我。
卡爾輕聲說:它們是我的,是那位與你通信的女士給我的,我得說,這些信可不太得體呢。
本森猛然探出手,抓住了卡爾外套衣領(lǐng),一把將他摁到球桌上。
他俯近卡爾的臉龐,粗聲粗氣地說:給我!
卡爾掙扎著說:我沒帶在身邊,我可不傻!讓我走,否則我就要提價了。
本森有力的雙手把卡爾提起來,像要把他的腦袋狠狠地往桌子上砸,突然,他松開了手,扭頭望向那個剛進屋子的女仆。她手里攥著一把信件,正一臉錯愕地望著他倆。卡爾趁機慌忙地坐起身來。
本森接過信,說:事情正如你所見。這話是說給女仆聽的。
卡爾諂媚地說:我可不敢想象,要是那個男人花錢買了這些信,會發(fā)生啥事。
趁著那姑娘離開屋子,本森似有所指地問:你會把那些信給我嗎?
當然了,只要你付錢,卡爾說,但是我是個活生生的人!要是你再敢用你那雙臟手碰我一下,價錢就翻倍!現(xiàn)在我得走了,你需要時間好好考慮。
卡爾從煙盒里掏出一支雪茄,小心翼翼地點著火,然后走了出去。本森安靜地待著,直到聽見卡爾走后關(guān)門的聲音。他轉(zhuǎn)身面向窗戶,坐在那兒,深陷在無言的狂怒之中。
從庭院里拂來的微風(fēng)清新怡人,混雜著新修剪過青草的芬芳,而雪茄的醇香此刻也融入其中,在這些味道的環(huán)繞中,本森望著表弟從下方慢慢走過。之后他站起身,走向門口。然而,他顯然改了主意,返身回到窗前,凝望著他表弟緩緩向前的身影隱入月色。然后他又站起來。
房間里空無一人,時間兀自流逝許久。本森老夫人本想在臨睡前跟兒子道句晚安,可找不到他。她繞著桌子顫顫巍巍地走著,在窗前停下了腳步,漫不經(jīng)心地向外頭望。她看到兒子邁著大步向房子這兒走來——這時,他抬頭看向窗子。
晚安。她說。
晚安。本森嗓音低沉。
威爾弗雷德呢?
本森回答:噢,他已經(jīng)走了。
怎么走了?
我們剛才聊了幾句,他又想問我要錢,我跟他把話挑明了,我想他以后不會再來了。
可憐的威爾弗雷德啊!本森老夫人感嘆道,他總是麻煩不斷!我希望你不要對他太刻薄。
哦,我只給了他應(yīng)得的那一份,她的兒子篤定地回答,晚安。
二
那口許久以前就廢棄了的井,幾乎被這座古老庭院一隅肆意生長的濃密灌木給徹底遮蓋了。井口擋著半塊殘破的井蓋,上面吊著一只搖搖欲墜的轆轤,當風(fēng)驟然拂過,便應(yīng)和著蒼涼松濤吱呀作響。這兒永遠無法徹底暴露在陽光之下,庭院別處的土地因炎熱而皸裂之時,這兒始終潮濕而蔥蘢。
夏夜醉人的靜謐中,兩個人沿著庭院慢慢踱步,朝著這口井的方向信步走來。
奧莉芙,沒必要走到這片荒地里去吧。本森在松林外沿停下腳步,眼神中微含厭惡,望著眼前那片黑暗。
女孩雀躍道:這是整個園子最棒的地方了。你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去處!
我知道你很喜歡坐在井蓋上,但是我真心希望你別再這樣了。說不定哪天你坐得太靠里就會掉到井里去。男人慢慢說道。
然后得知真相!奧莉芙輕快地說,快來嘛。
奧莉芙從他身邊跑開,很快便消失在松林的陰影中,一路上歐洲蕨在她的腳下劈啪作響。本森在后面慢步跟著,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奧莉芙優(yōu)雅地端坐在井沿,雙腳隱在周遭叢生的野草中,俏皮地撥弄著。她招呼丈夫坐在自己身邊。感覺到一只健壯的胳膊環(huán)住了腰,奧莉芙不禁嫣然一笑。
我喜歡這地方,奧莉芙的聲音打破了長久的寂靜,這兒很是凄涼,很是可怕。你知道嗎,我不敢一個人坐在這兒,杰姆。我會想象這些草叢樹林后面藏著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等待時機向我撲過來!啊!
你最好讓我陪你來,本森溫柔地說,這井對人的健康不好,特別是在炎熱的夏日。
我們動一動吧。
那姑娘身子微微地顫抖著,調(diào)整姿勢,好坐得更加穩(wěn)固安全些。
你安心地抽會兒雪茄吧。她輕聲道,我們在這兒悄悄地說會兒話。還是沒有威爾弗雷德的消息么?
嗯。
真是離奇的失蹤啊,不是嗎?她接著說,我猜說不定還有一場爭吵,另一封同樣語氣的信給你:“好杰姆啊,幫我一把吧!”
杰姆·本森朝空氣中吐個煙卷,牙齒銜著雪茄,撣掉了外套袖子上的煙灰。
我在想,要是沒有你,他能干成什么事。那姑娘深情地挽住了本森的胳膊,沒有你,他早就走投無路了吧。杰姆,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本該憑著咱們的關(guān)系好好訓(xùn)斥他一下的。他雖是個敗家子,但總還是有閃光點的。真是可惜啊!
呵,我可從來沒見過他的閃光點,本森語氣里的嘲諷有點嚇人,上帝保證,我從來沒見過。
他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姑娘說,顯然被他突然的爆發(fā)嚇壞了。
你不怎么了解他,本森尖酸地說,他可是無所不用其極,敲詐勒索,不惜毀掉朋友的生活來為自己謀利!他是個白眼狼,無賴,騙子!
那姑娘羞怯而鎮(zhèn)靜地抬頭看他,一言不發(fā)地拿開了他的手。他們沉默地坐著,夜幕深沉,月光漏過枝椏,像一張銀色的網(wǎng)罩在他們的身上。她的頭一點點靠上了他的肩膀,突然,她厲聲尖叫,騰地跳了起來。
那是什么!她高聲叫喊起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怎么了?本森問著,也站起身來,牢牢握住她的雙臂。
她竭力吸了一口氣,笑了出來。
你弄疼我了,杰姆。
他松開了手,輕聲問道:到底怎么了?什么嚇到你了?
我真是被嚇到了!她慢吞吞地說,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覺得咱們剛才說的話回響在我耳邊,但我剛才真的幻想到有人在我們身下輕聲說:“杰姆,救我出去!”
是幻覺,本森的聲音微微發(fā)顫,這些幻覺對你可沒有任何好處啊。你是被那些黑魆魆的樹木和陰影嚇壞了,我?guī)慊丶野伞?
不!我才沒被嚇壞呢,那姑娘重新坐下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永遠不會被任何東西嚇倒。杰姆,我真是驚訝,我剛才居然這么傻。
那男人沒有回答,只是站著。一個健壯而深邃的身影,高出井沿不少,仿佛等著她跟自己走。
嘿,老兄,過來坐下!奧莉芙叫道,用芊芊玉手輕拍著磚沿,別人看到會以為你不喜歡自己的同伴呢。
他無奈地順從了,慢慢坐在她身邊,用力地吸著雪茄,以至于每一次呼吸都讓煙頭上的火星閃爍。他的臂膀如鋼鐵般堅實而僵硬,越過奧莉芙的后背,把手安放在她身后的磚沿上。
她剛微微一動,他便柔聲問道:暖和些了么?奧莉芙哆嗦著,嘴上卻說: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沒人會覺得冷,可是,這兒有股陰風(fēng)從井底往上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