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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雨巷驚魂
永樂三年,江南梅雨季的雨,像是老天爺忘了收的淚珠子,一下起來就沒個盡頭。
從谷雨到夏至,蘇州城的青石板路就沒干透過。細密的雨絲織成灰蒙蒙的網,把亭臺樓閣、深巷淺弄都罩在里頭,連空氣里都飄著股潮濕的霉味,混著河面上漂來的魚腥氣,成了這江南水鄉獨有的味道。
巳時剛過,林羽抱著一摞油紙裹好的書卷,正快步穿過西中市的巷口。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長衫,早就被斜飄的雨水浸得透濕,貼在單薄的脊梁上,冷得人骨頭縫里都發顫。可他懷里的書卷卻裹得嚴實,哪怕自己半邊肩膀泡在雨里,也舍不得讓那些寶貝沾半點潮氣——那是他攢了三個月束脩,才從書坊老板手里求來的宋刻本《春秋》。
林羽是個秀才,去年剛過了院試,本該留在府學里溫書,等著三年后的鄉試。可上個月家里捎來信,說父親在杭州做絲綢生意時遭了劫,不僅本錢賠了精光,還欠了一屁股債。他這才告了假,來蘇州投奔表舅,想找個抄書的活計,掙點銀錢補貼家用。
誰料表舅上個月剛被調去了應天府當差,偌大的蘇州城,他竟成了舉目無親的孤人。盤纏眼看就要見底,身上這件長衫還是來時穿的,洗得領口都磨出了毛邊。
“這天殺的雨……”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把書卷往懷里又緊了緊,加快腳步往寄居的客棧趕。那客棧在巷尾,是間最便宜的雞毛小店,房錢一日五十文,卻連窗紙都糊不密實,夜里能聽見老鼠在梁上賽跑。可眼下,那漏風的小房間,竟是這連綿陰雨里唯一能讓他落腳的地方。
轉過街角時,一陣風卷著雨絲打在臉上,涼得他打了個激靈。就在這時,“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泥水里。
林羽嚇了一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斜對面的巷口,一個灰衣漢子捂著腰腹,“噗通”一聲栽倒在青石板上。那人穿著緊身短打,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肌肉緊繃,一看就是練家子。可此刻他卻像灘爛泥,掙扎著想爬起來,指縫里卻不斷往外冒血,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洇開一朵猙獰的紅。
更嚇人的是,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嗒嗒嗒地敲在石板路上,混著幾聲厲喝:“抓住他!別讓要犯跑了!”
緊接著,是破空的銳響——“咻!咻!”兩支箭鏃擦著雨幕飛過來,一支釘在漢子前方半尺的泥地里,箭尾還在嗡嗡發抖;另一支卻直奔他后心而去!
林羽嚇得屏住了呼吸,眼看著那漢子像是背后長了眼,猛地一個側滾,箭鏃擦著他的肩胛飛過,釘進旁邊的磚墻里,箭羽還在簌簌顫動。可這一滾也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他扭頭看向林羽的方向,眼里滿是血絲,突然嘶啞地喊了一聲:“公子救命!”
喊著,他竟手腳并用地爬了幾步,一把抓住了林羽的褲腳。那只手沾滿了血和泥水,掌心的溫熱透過濕透的布衫傳過來,在青布上洇開的血漬,像朵驟然綻放的紅梅,只是艷得讓人頭皮發麻。
林羽渾身一僵,想甩開這燙手山芋。他一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哪敢摻和這種打打殺殺的事?可眼角余光瞥見那漢子腰間時,他卻猛地頓住了——
那灰衣漢子的腰上,系著條黑色的腰帶,腰帶末端暗繡著一朵巴掌大的飛魚紋。那魚身似龍,鱗甲分明,魚鰭張開如羽翼,正是錦衣衛的制式佩飾!而且看那飛魚紋的大小,至少是百戶以上的官職。
錦衣衛……林羽的心跳漏了一拍。
永樂爺登基這三年,錦衣衛的名聲在江南早就傳開了。這些穿著飛魚服、佩著繡春刀的緹騎,是天子親軍,專管巡查緝捕,連藩王都要讓他們三分。尋常百姓見了,躲都來不及,哪敢往上湊?
可這人是錦衣衛,為何會被人追殺?還傷成這樣?
沒等林羽想明白,馬蹄聲已經近在咫尺。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巷口轉出來三匹快馬,馬上的人穿著皂衣,臉上蒙著黑布,只露出一雙雙殺氣騰騰的眼睛。其中一人已經摘下了背上的弩機,箭頭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是淬了毒的!
“在那兒!”蒙臉人低喝一聲,弩機已經對準了這邊。
林羽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知道,現在要是把這錦衣衛交出去,自己或許能脫身。可方才那漢子抓著他褲腳的力道,還有那句嘶啞的“公子救命”,像根針似的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圣賢書,想起孔夫子說的“見義不為,無勇也”。
心一橫,林羽咬了咬牙。他轉身拽住那錦衣衛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跟我來!”
這錦衣衛看著高大,此刻卻虛弱得厲害,被林羽拽著踉蹌了幾步。林羽熟悉這一帶的地形,知道巷尾有間廢棄的柴房,是前幾年失火后留下的,平日里除了乞丐沒人會去。他半拖半拽地把人往柴房挪,雨水順著額發往下淌,迷了眼也顧不上擦。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聽見蒙臉人不耐煩的呵斥。林羽使出吃奶的力氣,終于把那錦衣衛拽進了柴房。他反手摸到門邊一根朽壞的木杠,“哐當”一聲抵在了門板上。
柴房里漆黑一片,彌漫著霉味和柴火的焦糊味。林羽靠著門板大口喘氣,心臟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剛想問問那錦衣衛到底出了什么事,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冷風。
“得罪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羽還沒反應過來,后頸就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不是鈍器,倒像是……手刀?一陣劇痛混著麻痹感瞬間傳遍全身,他眼前一黑,懷里的書卷“嘩啦”掉在地上,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前,他模模糊糊感覺到,那錦衣衛的手似乎在他懷里摸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羽悠悠轉醒。
首先聞到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不是寺廟里那種嗆人的香火氣,而是一種溫潤的、帶著書卷氣的沉水香,聞著讓人心里發靜。
然后是暖。不再是雨里那種濕冷,而是裹著暖意的熱,像是冬天里靠在炭盆邊,連骨頭縫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他費力地睜開眼,刺目的燭火讓他瞇了瞇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自己身處的地方。
這不是那間破柴房。
眼前是一間雅致的書房,雕花的檀木書架靠墻而立,上面擺滿了線裝書,連空氣中都飄著墨香。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他自己則躺在一張鋪著錦緞褥子的軟榻上,身上還蓋著條繡著蘭草紋樣的薄被。
那摞被他視若珍寶的《春秋》,正整整齊齊地擺在旁邊的小幾上,油紙已經被取下,書卷上還放著個小巧的銅鎮紙。
林羽懵了。
他記得自己明明在柴房里被打暈了,怎么會到這種地方來?這書房的布置,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光是那書架上幾本帶金箔的書,怕是就能抵他十年的束脩。
難道是……被那錦衣衛的人救了?可那人為什么要打暈自己?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后頸還有點隱隱作痛。就在這時,書房盡頭的檀木屏風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踏、踏、踏……”
步子不快,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沉穩,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坎上。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穿著玄色僧袍的男子,從屏風后轉了出來。
這男子看起來六十多歲,面容清癯,下巴上飄著一縷雪白的長須,梳理得整整齊齊。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睛,瞳孔顏色很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過來時,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銳利,讓人不敢直視。
他沒戴僧帽,頭頂光溜溜的,確實是個和尚。可身上的僧袍卻是玄色的,領口和袖口繡著暗金色的云紋,腰間還掛著塊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著精細的饕餮紋,一看就價值連城。
和尚?穿玄色僧袍?還掛著這么貴重的玉佩?
林羽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冒了出來。他在府學里聽先生講過,當今圣上朱棣身邊,有一位極受寵信的高僧,法號道衍,俗家姓姚,輔佐圣上發動靖難之役,立下了大功。雖說是和尚,卻不剃度、不誦經,反而常年穿著玄色僧袍,參與朝政,被人暗地里稱為“黑衣宰相”。
難道……眼前這人就是姚廣孝?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林羽壓了下去。不可能,姚廣孝是圣上身邊的紅人,怎么會出現在蘇州的一間柴房附近?還把自己帶到這種地方來?
“小友醒了?”
那玄衣和尚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安靜的書房里回蕩。他緩步走到軟榻前,目光落在林羽臉上,帶著審視的意味。
林羽趕緊從軟榻上坐起來,雖然心里驚疑不定,卻還是拱手行了個禮:“晚生林羽,多謝……大師相救。不知大師如何稱呼?這里又是何處?”
那和尚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微微一笑,撫著自己的長須問道:“小友可知,自己方才救了何人?”
林羽一愣:“方才那位……不是錦衣衛的百戶么?晚生見他腰間有飛魚紋佩飾。”
“哦?你認得飛魚紋?”和尚挑了挑眉,眼里閃過一絲贊許,“看來小友不僅是個讀書人,還對朝廷規制有所了解。”他頓了頓,語氣轉沉,“你可知,那錦衣衛百戶,為何會被人追殺?”
林羽搖搖頭:“晚生不知。只覺得此事蹊蹺,錦衣衛乃天子親軍,誰敢在蘇州城里追殺他們?”
和尚輕笑一聲,笑聲里聽不出情緒:“尋常人自然不敢。可若是……牽扯到謀逆大案呢?”
“謀逆?!”林羽猛地瞪大了眼睛,差點從軟榻上跳起來。這兩個字在大明朝,可是能株連九族的大罪!
和尚沒理會他的震驚,繼續說道:“你方才在柴房里,可知身后那支弩箭為何沒射中你?”
林羽這才想起那淬毒的弩箭,后背頓時冒出一層冷汗:“晚生……晚生不知,許是僥幸?”
“非也。”和尚緩緩搖頭,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那支箭的箭頭,淬的是西域的見血封喉之毒,沾著半點就活不成。可射箭之人,分明有十足的把握射中你,卻偏巧避開了你的要害。你覺得,這是為何?”
林羽被問住了。是啊,為什么?那些人追殺錦衣衛,按理說自己這種“窩藏犯”也該一并滅口,為何要留自己一命?
難道……是故意放自己走?不對,若是想放,根本不必射箭。
還是說……他們不想殺自己?可自己只是個陌生的秀才,和他們無冤無仇,也沒什么利用價值啊。
見林羽答不上來,和尚抬手拍了拍。書房外立刻走進兩個穿著黑衣的護衛,他們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正是方才那個被追殺的錦衣衛百戶。
此刻那百戶已經醒了,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卻泛著青黑色,顯然是中了毒。他被護衛架著,眼神渙散,卻死死地盯著林羽,像是有什么話要說。
林羽看著他腰間的飛魚紋,又想起和尚說的“謀逆大案”,心里亂成一團麻。
就在這時,那錦衣衛百戶的身子晃了晃,衣袍下擺被風掀起一角。林羽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突然定住了——
在那百戶的衣襟底下,露出了半截揉皺的紙,上面沾著暗紅色的血跡。紙雖然被血水浸透,卻隱約能看清上面的字跡。是毛筆寫的小楷,墨跡很深,其中四個字尤其清晰——
“寧王謀逆”。
寧王!朱權!
林羽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驚雷劈中。他在史書上讀過,寧王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七子,封地在大寧,后來被當今圣上改封到了南昌。據說當年靖難之役時,圣上還曾借過寧王的兵權,兩人之間本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
難道……這位錦衣衛百戶,是發現了寧王謀逆的證據,才被滅口?
那追殺他的人,是寧王的勢力?
可姚廣孝為什么會在這里?他又是怎么知道這些的?難道……他一直在暗中盯著這件事?
無數個念頭在林羽腦子里翻騰,讓他頭暈目眩。他終于明白,自己救的不是一個簡單的錦衣衛,而是一個能引爆整個大明的火藥桶!
窗外,不知何時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透過窗欞照進書房,將姚廣孝的影子拉得很長。那玄衣和尚依舊撫著長須,眼神平靜無波,可林羽卻覺得,那雙眼睛里藏著翻江倒海的巨浪。
“小友現在明白了?”姚廣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懷里的那本《春秋》,夾著的可不是什么尋常東西。那錦衣衛百戶打暈你,是想把證據藏在你身上——他知道,追殺他的人不會搜一個窮秀才。”
林羽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懷里,果然摸出了一張折疊得很薄的紙。他顫抖著展開,只見上面用朱砂寫著幾行字,是錦衣衛的密報格式,內容卻讓他手腳冰涼——
“南昌異動,甲士三千,私造兵甲,聯絡舊部,不日將反。”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林羽的心上。
他抬起頭,看向姚廣孝,聲音都在發顫:“大……大師,這……”
姚廣孝沒接他的話,只是淡淡地說:“那錦衣衛百戶,是咱家派去南昌的眼線。他拼死帶回的密信,本應直接呈給圣上。可沒想到,寧王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蘇州,連錦衣衛的行蹤都能截獲。”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羽手里的密信上:“如今密信到了你的手里,追殺的人也知道你見過這封信。你覺得,你還能像從前那樣,安安穩穩地回府學溫書嗎?”
林羽癱坐在軟榻上,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衫。
他終于明白,這場梅雨季的偶遇,根本不是巧合。從他被那錦衣衛抓住褲腳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卷進了一場滔天巨浪里。
這浪,是權謀,是陰謀,是足以讓大明江山都動搖的風暴。
而他這個只想掙點銀錢養家的窮秀才,就像風暴里的一葉扁舟,連自己的命運都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姚廣孝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審視,有算計,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不過,小友也不必太過驚慌。咱家既然救了你,自然有保你性命的法子。”
他走到林羽面前,彎腰撿起那張密信,用指尖捻著,輕聲道:“只是這法子,需要小友……幫咱家一個忙。”
窗外的雷聲越來越響,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欞上,像是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奏響了序曲。林羽看著姚廣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要么,卷入這場權謀漩渦,賭一個未知的將來。
要么,現在就被滅口,連個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他深吸一口氣,雨水帶來的寒意和內心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卻奇異地讓他冷靜了下來。他想起父親信里說的“人這一輩子,總得拼一次”,想起自己寒窗苦讀十年,可不是為了窩囊地死在異鄉的雨巷里。
林羽抬起頭,迎上姚廣孝的目光,聲音雖然還有些發顫,卻透著一股韌勁:“大師請講。只要林羽能做到,萬死不辭。”
姚廣孝看著他,眼里閃過一絲贊賞。他緩緩直起身,玄色的僧袍在燭火下泛著微光,像一只蟄伏的鷹,終于找到了可以利用的利爪。
“好。”他輕輕吐出一個字,“咱家要你……去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