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林羽和蘇婉清終于趕到了姚廣孝安排的下一個落腳點——位于官道旁的“平安客棧“。

這客棧比平望鎮的“悅來居“簡陋許多，土墻茅頂，門前掛著盞昏黃的燈籠，在晚風中搖晃，投下飄忽不定的光影。林羽勒住馬，警覺地掃視四周。官道上已無行人，遠處山林黑黢黢的，像蹲伏的巨獸。

“就是這里？“他低聲問。

蘇婉清點點頭，從藥箱夾層取出一枚銅錢遞給林羽：“給掌柜看這個。“

銅錢很普通，只是邊緣有一道細小的刻痕。林羽會意，將馬拴在門前柳樹上，跟著蘇婉清走進客棧。

大堂里只有兩桌客人。一桌是三個挑夫模樣的漢子，正就著咸菜喝粗酒；另一桌獨坐個戴斗笠的老者，面前擺著一碗素面。柜臺后站著個精瘦的中年人，正撥弄算盤珠子。

林羽走到柜臺前，不動聲色地將銅錢放在臺面上：“掌柜的，要兩間上房。“

掌柜眼皮都沒抬：“小店只有一間廂房空著，二位將就一晚？“

“一間？“林羽耳根發熱，偷瞄了蘇婉清一眼。少女卻神色如常，只是將銅錢往掌柜方向推了半寸。

掌柜的目光在銅錢上一掃，突然抬頭，眼中精光一閃而逝：“原來是貴客。后院有間單獨的廂房，雖簡陋些，勝在清凈。“

他取下掛在墻上的油燈，領著二人穿過大堂，往后院走去。經過那斗笠老者時，林羽注意到老人的右手缺了小指——斷口平整，像是被利刃削去的。

后院比前院更顯破敗，雜草叢中孤零零立著一間瓦房。掌柜推開門，屋內還算整潔，一張木床，一套桌椅，墻角放著洗臉的木盆。

“飯菜一會兒送來。“掌柜放下油燈，“二位早些歇息，夜里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別出來。“

這話說得蹊蹺。林羽剛要追問，掌柜已經轉身離去，還將院門從外面閂上了。

“這地方不對勁。“林羽壓低聲音，“那掌柜話里有話。“

蘇婉清放下藥箱，從袖中摸出三根銀針，悄無聲息地插在門縫和窗欞處：“寧王府的暗樁。那銅錢是舅父給的接頭信物。“

林羽心頭一緊：“那我們豈非自投羅網？“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蘇婉清檢查完銀針，又從藥箱取出一個小紙包，“寧王府的人不會想到我們敢住進他們的眼線家里。“

紙包里是淡黃色的粉末，蘇婉清將它均勻撒在門檻和窗臺下。林羽聞到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這是什么？“

“蛇膽粉。“蘇婉清拍了拍手，“能掩蓋我們的氣味，防止追蹤犬找到這里。“

林羽不禁多看了她兩眼。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行事卻如此老練周密，哪像尋常醫女？

晚飯是掌柜親自送來的——一碟鹵牛肉，兩碗素面，一壺粗茶。簡單卻熱氣騰騰。林羽餓了一天，也顧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來。

“慢些吃。“蘇婉清掰開饅頭，夾了兩片牛肉遞給他，“夜里可能有事，別吃太飽。“

林羽接過饅頭，突然想到什么：“你之前說，那寧王府軍官知道'九轉還魂丹'...那究竟是什么？“

蘇婉清的手頓了頓。油燈下，她睫毛的陰影在臉頰上微微顫動：“一種能起死回生的藥。“

“真有這種神藥？“林羽驚訝道。

“十年前，我祖父配出了三顆。“蘇婉清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寧王派人來討要，祖父不給...第二天，蘇家十七口，只剩我和母親。“

林羽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想起父親身上的十七處刀傷，喉嚨突然發緊。

“所以你舅父...“

“季明德是我母親的表兄，當時在京城太醫院任職，逃過一劫。“蘇婉清放下筷子，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后來他主動投靠寧王府，就是為了報仇。“

林羽不知該說什么。他原以為自己背負的血仇已經夠重，沒想到蘇婉清的經歷更加慘痛。難怪她對生死看得如此淡漠...

窗外突然傳來“咔嚓“一聲輕響，像是樹枝被踩斷的聲音。蘇婉清閃電般吹滅了油燈，屋內頓時陷入黑暗。

“有人翻墻。“她貼著林羽耳邊說，溫熱的氣息拂在他耳廓上，“至少三個。“

林羽渾身緊繃，手不自覺地摸向懷中的匕首。黑暗中，蘇婉清的手突然覆上他的，冰涼而堅定。

“別動武。“她的聲音細如蚊蚋，“你武功太差，會送命。“

這話雖然傷人，卻是事實。林羽只能點頭，隨即想起黑暗中蘇婉清看不見，又捏了捏她的手表示明白。

院中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若非刻意傾聽，幾乎與風聲無異。接著是門閂被撥動的細微聲響。

“迷香。“蘇婉清突然捂住林羽的口鼻，自己也屏住呼吸。林羽立刻會意，死死憋住氣。

幾縷輕煙從門縫滲入，帶著甜膩的花香。林羽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肺部開始灼燒。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時，蘇婉清塞給他一粒藥丸。藥丸入口即化，苦澀中帶著薄荷的清涼，頓時頭腦一清。

門外傳來低語：“倒了，進去吧。“

門閂被輕輕抬起。就在門開一條縫的剎那，插在門縫處的銀針突然激射而出！

“啊！“一聲慘叫，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有埋伏！“另一個聲音喝道，“直接上！“

門被猛地踹開，兩道黑影沖了進來。蘇婉清一把推開林羽，自己則靈巧地翻身到桌下。林羽踉蹌幾步，還沒站穩，就覺頸側一涼——一柄短刀擦著他的皮膚劃過！

“砰！“

一聲悶響，沖在最前的黑衣人突然栽倒。林羽借著月光看到，那人后頸上插著三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剩下那個黑衣人見狀，竟不退縮，反而獰笑著撲向林羽：“書生，把東西交出來！“

林羽倉促間舉起匕首格擋，“錚“的一聲，火花四濺，虎口震得發麻。黑衣人武功明顯高出他許多，第二刀直取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光閃過。黑衣人的手腕突然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短刀“當啷“落地。蘇婉清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后，手指間銀光閃爍。

“蘇家的'游魂針'？“黑衣人踉蹌后退，聲音中帶著驚恐，“你是蘇家的人！“

蘇婉清不答，手腕一翻，又是三道銀光射出。黑衣人勉強躲過兩針，第三針卻正中眉心。他雙眼圓睜，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羽大口喘氣，還沒從死里逃生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蘇婉清已經一把拽住他：“走！還有人在外面！“

二人剛沖出房門，院墻上突然亮起十幾支火把。一個陰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蘇家余孽，果然是你。“

火光中，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他面容儒雅，卻生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腰間懸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彎刀。

蘇婉清渾身一顫，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波動：“趙無咎！“

林羽瞳孔驟縮。這就是殺害父親的兇手！他死死盯著那人，恨不能撲上去拼命，卻被蘇婉清死死拉住。

“別犯傻，“她低聲道，“我們不是對手。“

趙無咎輕笑著躍下墻頭：“十年不見，小丫頭長本事了。交出'九轉還魂丹'的配方，給你個痛快。“

“配方早毀了。“蘇婉清冷笑，“你們當年翻遍蘇家都沒找到，不是嗎？“

“嘴硬。“趙無咎一揮手，七八個黑衣人從墻頭躍下，“抓住他們。女的留活口，男的...剁碎了喂狗。“

黑衣人迅速包圍上來。林羽握緊匕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就在這危急關頭，客棧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

“官府查夜！所有人不得妄動！“

趙無咎臉色一變：“該死的...撤！“他深深看了蘇婉清一眼，“我們很快會再見。“

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去，轉眼消失在夜色中。林羽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蘇婉清卻異常冷靜，拉著他退回屋內，迅速收拾行李。

“不是真的官府，“她邊收拾邊說，“是舅父安排的另一批人。他們拖不了多久。“

果然，前院的嘈雜聲很快遠去。蘇婉清推開后窗：“從這兒走。三里外有座破廟，先去那里躲躲。“

林羽跟著翻出窗外，二人借著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鉆進山林。夜露打濕了衣袍，荊棘劃破了皮膚，卻不敢有絲毫停留。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荒廢的山神廟出現在眼前。廟門早已腐朽，只剩半扇歪斜地掛著。二人閃身入內，蘇婉清立刻用斷木頂住門板。

廟內蛛網密布，神像的金漆早已剝落，露出里面斑駁的泥胎。月光從破敗的屋頂漏下來，在地上投下詭異的光斑。

林羽癱坐在地，這才發現左肩火辣辣地疼——不知何時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已經浸透半邊衣袖。

“你受傷了。“蘇婉清皺眉，蹲下身檢查傷口，“刀上有毒。“

林羽這才注意到，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一陣陣眩暈襲來，視線開始模糊。

“躺下。“蘇婉清的聲音忽遠忽近，“別睡，睡了就醒不來了。“

林羽感到衣領被撕開，接著是冰涼的觸感——蘇婉清在用銀針在傷口周圍扎了幾下。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冷汗涔涔而下。

“忍著點。“蘇婉清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這毒叫'青絲繞'，半個時辰就能要命。“

林羽模糊地看到她低頭湊近自己的肩膀，然后...一陣尖銳的疼痛！蘇婉清竟用嘴吸吮他的傷口！

“吐...吐出來...“林羽掙扎著說，卻被她按住。

一連吸了五六口，蘇婉清才停下，從藥箱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粒黑色藥丸，一粒塞進林羽嘴里，一粒自己吞下。

“咽下去。“她命令道，“能暫時壓制毒性。“

藥丸苦得驚人，林羽差點嘔出來，卻被蘇婉清捂住嘴強行咽下。片刻后，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眩暈感稍稍減輕。

“為什么...救我...“林羽虛弱地問。

蘇婉清正在處理他肩上的傷口，聞言頓了頓：“你死了，誰去南昌揭發寧王？“

這個回答很符合她一貫的冷靜。但林羽恍惚間似乎看到，少女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傷口包扎好后，蘇婉清取出水囊漱了漱口，又嚼了幾片草藥。林羽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已經微微發青。

“你也中毒了？“他掙扎著坐起來。

“一點殘余，死不了。“蘇婉清靠在神像底座上，臉色蒼白，“比起這個...趙無咎親自出馬，說明我們的行蹤徹底暴露了。“

林羽想起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胸口又涌起恨意：“他認得你。“

“十年前，就是他帶人血洗蘇家。“蘇婉清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當時躲在井里，聽著母親和姐姐們的慘叫...直到天亮。“

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勾勒出一道冰冷的輪廓。林羽突然發現，這個總是冷靜自持的少女，此刻眼中竟噙著淚水。

“我們會報仇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握住蘇婉清的手，“一起。“

蘇婉清怔了怔，沒有抽回手。二人就這樣在破廟中靜靜依偎，聽著夜風穿過殘垣斷壁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林羽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蘇婉清突然渾身一顫：“有人來了！“

林羽瞬間清醒，果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蘇婉清扶著他躲到神像后的暗格中——這似乎是以前廟祝藏香火錢的地方，狹窄得二人必須緊緊相貼。

馬蹄聲在廟外停下。一個沙啞的聲音道：“血跡到這兒就斷了，肯定在里面！“

“小心點，“另一個聲音警告道，“那丫頭的銀針邪門得很。“

林羽能感覺到蘇婉清的心跳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又快又輕。他自己也屏住呼吸，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吱呀“一聲，廟門被推開。火把的光亮照進廟內，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搜！每個角落都別放過！“

腳步聲越來越近。林羽的手摸到懷中的《春秋》，突然靈機一動，輕輕抽出書，翻到某一頁，然后...猛地扔了出去！

書本“啪“地落在廟堂中央，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什么聲音？！“

腳步聲轉向書本。借著這個機會，蘇婉清閃電般出手，三根銀針破空而出！

“啊！我的眼睛！“

慘叫聲中，她拉著林羽沖出暗格，從破窗一躍而出！身后傳來憤怒的吼叫和雜亂的腳步聲，但二人已經鉆進茂密的灌木叢中。

“分頭走！“蘇婉清塞給林羽一個小布袋，“里面有三粒藥丸，每隔六個時辰服一粒，能壓制毒性三天。去南昌找'清雅軒'的胡掌柜，就說'鄭伯問段安'！“

“那你呢？“林羽急問。

“我引開他們。“蘇婉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別死，林羽。我們的仇...都還沒報呢。“

不等林羽回應，她已經轉身沖向另一個方向，還故意弄出很大聲響。追兵果然被引了過去。

林羽攥緊藥袋，咬牙鉆進密林深處。肩上的傷口火燒般疼痛，但比這更痛的，是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杏眼清冷的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