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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空碑紀事

碑立起來的時候,就已經太小了。灰白色的合成石材,不過半人高,方方正正,毫無雕飾,沉默地杵在第七新城區中心廣場的邊緣,緊挨著喧鬧的兒童游樂區。碑面上,激光蝕刻的文字在出廠時便注定模糊不清,像是蒙著一層永恒的薄霧。人們匆匆路過,鮮少駐足。與其說它在紀念什么,不如說它更像一塊被精心設計的遺忘界石,標記著某個需要被集體忽略的坐標。碑文風化剝落的速度快得異乎尋常,仿佛連石頭本身都急于抹去那段被刻下的、不合時宜的記憶。

碑文僅存的最后幾行尚可辨認:

“……為不屈之魂……反抗遺忘……真相……”

然后,便是大片令人窒息的空白,以及幾個零星的、難以連綴的字母。風沙和雨水,還有某種更無形、更徹底的力量,正在加速抹平它。這碑太小,小到不足以承載任何重量;這遺忘太快,快到如同從未發生。

碑所指涉的核心,是“記憶凈化局”。它不設在陰森的地下,而是占據了舊市政廳的穹頂之下,一個充滿新古典主義拱券與大理石柱的輝煌空間。陽光透過巨大的彩繪玻璃穹頂,將神圣而冰冷的光柱投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這里沒有鐐銬與刑具,只有排列整齊、如同朝圣座椅般的銀色“安神艙”,以及身著月白色制服、神情肅穆如修士的“凈化員”。他們工作的核心,是“認知調諧”——一種被法律授權、被社會廣泛接納的“治療”。其理論基礎堅如磐石:某些過于強烈、過于痛苦或過于“非主流”的記憶,如同侵入性病毒,會侵蝕個體心智的穩定,進而威脅整個“和諧共同體”的認知安全。清除它們,是慈悲,是治療,是維系社會機體健康的必要手術。

局長艾略特·維蘭德,便是這座記憶圣殿的大祭司。他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手術刀,鏡片后的目光擁有一種能穿透靈魂迷霧的、令人不安的澄澈。他深信自己工作的神圣性。“弱小?”在一次內部簡報會上,他面對新入職的凈化員,聲音平穩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力量,“它指向資源的匱乏,我們可以提供補償。無知?指向知識的缺位,我們可以進行教育。這些都非本質障礙。”他停頓,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真正的深淵,是傲慢與偏見!是固守于自身狹隘的、未經凈化的痛苦記憶,拒絕融入更宏大的和諧敘事!是對集體認知安全的潛在威脅!我們,是守護者,是療愈者,是切除精神病灶、撫平認知褶皺的醫師。”

他的話語如同無形的律令,編織成一個邏輯自洽、不容辯駁的牢籠。

被送入凈化局的人,背景各異。有在資源爭奪沖突中失去親人、眼中燃燒著無法熄滅仇恨火焰的幸存者;有堅持記錄工廠污染真相、話語被視為“不穩定因素”的工程師;甚至還有僅僅因為反復夢見舊城廢墟中母親呼喚的孩子——那“不合時宜”的哀傷被判定為需要清除的“負向情緒固著”。

凈化過程如同莊嚴的儀式。對象平靜地躺入安神艙,艙門無聲滑合。凈化員指尖在懸浮的光屏上優雅滑動,如同演奏無形的樂器。神經接口探針釋放出精微的電流,如同最靈巧的探針,在記憶的叢林中搜尋、定位、然后——精準地“修剪”或“覆蓋”。清除后的面孔,會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嬰兒般的空白,隨后被注入標準化的“寧靜”與“接納”。他們走出大廳,沐浴在穹頂投下的圣光中,眼神溫順,如同被徹底擦拭干凈的容器。維蘭德會遠遠注視,嘴角浮現一絲微不可察的、滿足的弧度。這是秩序的勝利,是偏見的消融,是傲慢(個體的、固執的傲慢)被“集體理性”所矯正的證明。

然而,在安神艙的深處,在電流觸及不到的神經末梢,總有些東西會如同水銀般滲漏。那是無法被“修剪”干凈的碎片:一個模糊的側影,一聲扭曲的呼喚,一種沒有具體指向卻深入骨髓的尖銳痛感。它們沉入潛意識的深淵,蟄伏著,如同等待復活的幽靈。

萊昂就是這樣一個“滲漏體”。他的父親曾是舊城最后一批拒絕搬遷的居民之一,死于一場被官方定性為“意外結構性坍塌”的事件。萊昂的記憶被“凈化”過兩次。第一次清除了關于父親死亡的直接畫面和憤怒。第二次,則清除了他在廢墟中徒手挖掘時,指尖觸碰到父親冰冷手表帶來的劇烈顫栗。但滲漏依舊存在:他變得極度恐懼黑暗,尤其害怕建筑工地的聲音;對任何穿著類似舊城拆遷隊制服的人,會產生無法自控的生理性厭惡;他的畫作里,總是不自覺地出現斷裂的混凝土塊和扭曲的鋼筋。

他被維蘭德親自標記為“頑固型認知殘留案例”,需要“深度凈化”。在等待第三次“治療”前的夜晚,萊昂蜷縮在福利公寓冰冷的床上,童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他想起小時候,怕鬼。那些故事里的鬼怪青面獠牙,固然恐怖,但它們是虛構的,是界限分明的“他者”。而此刻,他感到的是一種更深沉、更無孔不入的寒意。他怕人,怕那些衣冠楚楚、手握權柄、用最溫和的語調宣判你記憶無效的人。他們的面容清晰,邏輯完美,笑容標準,卻在無聲無息間抹殺你存在的根基。這種恐懼,遠比猙獰的鬼怪更令人窒息,因為它披著神圣的外衣,行使著“正義”的權力。

“一萬個人欺負一個人,叫欺凌。一個人欺負一個人,也叫欺凌。那一萬個人呢?”這個父親生前醉酒后反復念叨、他當時完全不懂的囈語,此刻如同驚雷般在他殘留的意識碎片里炸響。當欺凌穿上制度的華服,戴上“多數人福祉”的冠冕,被整個社會系統性地執行,它就不再是欺凌,它成了堂而皇之的……正義!維蘭德和他的凈化局,不正是那“一萬個人”意志的化身?他們用冰冷的“科學”和“和諧”作為武器,對每一個“萊昂”進行著無聲的、規模化的欺凌,并將此視為天經地義的正義之舉!

凈化日前夕,萊昂沒有試圖逃跑。他做出了一個絕望而瘋狂的決定。他偷溜進福利院廢棄的地下儲藏室,找到父親遺留的一個老式、布滿灰塵的神經信號記錄儀——那是舊時代工程師用來調試粗糙義肢的簡陋設備。他將電極粗暴地貼在自己太陽穴上,打開了記錄功能。他閉上眼,不再抵抗那些滲漏的記憶碎片帶來的痛苦,反而主動沉入其中,如同主動擁抱深淵。

冰冷的雨。嗆人的灰塵。黑暗。手掌在碎石中磨破,黏膩的血和泥灰混在一起。指尖觸到一個冰冷的、熟悉的金屬物體——父親的手表!表盤碎裂,指針永遠停在那個時刻……巨大的轟鳴聲!不是雷聲,是鋼鐵巨獸的咆哮!穿著制服的身影在強光照射下如同鬼魅……維蘭德的臉!在遠處臨時指揮臺上,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的嘴在動,在對旁邊的人說著什么……口型……“必要的代價”……不!

萊昂的意識在劇烈的痛苦和強行回溯的沖擊下瀕臨崩潰,記錄儀發出過載的嘶嘶聲。他用盡最后力氣,將這段粗糙、混亂、充滿痛苦噪音的記錄,接入了一個早已廢棄、理論上無法被追蹤的地下信息交換節點。如同將一滴血投入寂靜的深海。

維蘭德坐在他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新城井然有序的風景。他正審閱著萊昂的“深度凈化”方案,光屏上萊昂殘留的異常腦波圖譜被清晰地標記出來。突然,一個低級別的系統警報閃爍了一下,顯示一個廢棄節點有異常微量數據溢出。維蘭德皺了皺眉,這種級別的“雜音”通常會被自動過濾。但就在他準備忽略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潛意識深處的悸動攫住了他。鬼使神差地,他調取了那段被標記為“無意義噪聲”的數據流。

當那段粗糙、刺耳、浸透原始恐懼和絕望的神經信號記錄,通過辦公室頂級的沉浸式音響系統播放出來時,一切都變了。

那不是語言,是比語言更原始、更直接、更無可辯駁的洪流。是冰冷的雨水砸在皮膚上的觸感,是碎石割裂皮肉的劇痛,是肺部吸入粉塵的灼燒感,是觸摸到至親遺物時心臟瞬間被凍結的絕對死寂,是鋼鐵巨獸轟鳴引發的骨骼共振……最后,是萊昂意識深處捕捉到的、維蘭德在指揮臺上那清晰無比的冷漠口型——“必要的代價”。

每一個細微的感受,都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維蘭德精心構筑的認知堡壘。他引以為傲的理性分析、他賴以生存的“大局觀”、他堅信的“清除痛苦是為了更大的善”的邏輯鏈條,在這股純粹由生理性痛苦和存在性絕望構成的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薄冰。

他看到了!不是通過報告,不是通過凈化后的溫順眼神,而是通過萊昂的神經末梢,他“看到”了那個雨夜!他“感受”到了碎石嵌入男孩掌心的劇痛!他“觸摸”到了那塊冰冷破碎的手表!他“聽到”了自己親口說出的“必要的代價”!他成了萊昂,那個蜷縮在廢墟和絕望中的孩子。而他自己,維蘭德,那個高高在上的決策者,此刻清晰地映照在自己意識的鏡子里——一個衣冠楚楚、站在圣光下、用最溫和的語調下達毀滅指令的……怪物!

“不……不可能……”維蘭德猛地從寬大的座椅上彈起,仿佛那舒適的皮革突然長出了尖刺。他踉蹌后退,打翻了桌上的水晶鎮紙,碎裂聲刺耳。他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昂貴的鏡片歪斜,鏡片后那雙總是充滿掌控感的眼睛,此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淵般的恐懼和崩塌填滿。他構建的整個世界——那座建立在清除他人“偏見”與“痛苦”之上的理性圣殿——正在他眼前分崩離析。他賴以定義自我價值的神圣工作,瞬間顯露出它最殘酷的本質:一場由傲慢(他對自己判斷絕對正確的傲慢)和偏見(對個體痛苦價值的徹底否定)驅動的、規模化的精神屠殺!而他自己,就是那個最核心的劊子手!

“代價……誰的代價……為了誰……”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裂,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他環顧這間象征權力與潔凈的辦公室,那些光滑的大理石、冰冷的金屬線條、神圣的穹頂光影,此刻都扭曲成了嘲弄的鬼臉。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彎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膽汁灼燒喉嚨的苦澀。邏輯圣殿的穹頂在他靈魂深處轟然坍塌,將他掩埋在自身罪孽的廢墟之下。他試圖調用那些熟悉的、強大的邏輯自辯程序,但它們如同撞上無形壁壘的飛鳥,紛紛墜落。萊昂那絕望的神經哀嚎,成了他意識里唯一的聲音,永恒的回響。

辦公室外,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驚疑的詢問。維蘭德置若罔聞。他失魂落魄地走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沐浴在陽光下、秩序井然的新城。那座小小的、邊緣化的紀念碑,此刻在他扭曲的視野里被無限放大,碑面上那片正在加速風化的空白,仿佛一張無聲吶喊的巨口,要將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吞噬。他猛地推開沉重的窗戶,高空的冷風灌入,吹亂了他一絲不茍的銀發。

幾乎在同時,第七新城區各處,一些被“凈化”過的人們,在睡夢中或恍惚間,毫無征兆地流下了眼淚。他們不明白這悲傷從何而來,找不到具體的記憶畫面,只有一種無名的、沉重的悲慟堵在胸口。那個地下廢棄節點,如同一個沉默的傷口,萊昂留下的痛苦脈沖如同無法愈合的感染,正以人類神經無法理解的方式,在由凈化局編織的“和諧”認知網絡底層,引發著微弱的、卻無法忽視的漣漪。

維蘭德站在敞開的窗前,寒風刺骨。新城的光輝在他眼中熄滅,只剩下萊昂記憶里那無盡的、冰冷的黑暗雨夜。他低頭看著自己修剪整齊、象征潔凈與掌控的雙手。這雙手簽署過無數“凈化”授權,此刻卻沾滿了無形的血污。弱小與無知,從來不是深淵。真正的深淵,是如他這般,站在陽光普照的高處,手握定義“正義”與“真理”的權柄,卻將自身的傲慢鑄成高墻,將偏見奉為圭臬,最終在由無數個體痛苦堆積而成的尸骸上,建立起看似堅不可摧、實則搖搖欲墜的虛幻圣殿。

他的身體向前微傾,目光投向下方遙遠的地面,投向那座越來越小、即將被徹底遺忘的碑。風,更猛烈了,卷起了他月白色制服的衣角,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

版權:昆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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