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漢服社的塑料云肩
- 道秋雜文
- 儲竹
- 4775字
- 2025-07-01 22:33:16
“江姐!江姐你看我這假發(fā)弧度對嗎?是不是還得再噴點發(fā)膠?”趙小曼頂著一頭夸張的、泛著廉價藍紫色熒光的及腰假發(fā),在漢服社狹窄的更衣間里急得直跺腳。她身上套著件大紅繡金的“改良漢服”,后背開了個深V,露出大片肌膚,腰身勒得極緊,裙擺卻短得只到大腿中部,配著一雙帶鉚釘?shù)暮谏竦姿筛庑?
被喚作“江姐”的社長江南月,正對著一面模糊的塑料鏡子,小心翼翼地將一對毛茸茸的粉色貓耳發(fā)箍固定在精心梳成的雙螺髻上。她頭也不回,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哎呀你急什么!發(fā)膠在窗臺上!自己拿!我這貓耳朵還沒粘牢呢!下個月‘櫻花祭’跟隔壁日漫社聯(lián)動,咱這‘大唐喵娘’造型可不能輸!”
漢服社的活動室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劣質(zhì)發(fā)膠味、外賣炸雞的油膩氣,還有布料堆積產(chǎn)生的淡淡霉味。幾盞光線慘白的節(jié)能燈管嗡嗡作響,照著滿室狼藉:本該掛著傳統(tǒng)紋樣圖樣的墻壁,貼滿了日系動漫海報;角落里堆著幾口落滿灰塵的樟木箱子,里面塞著被遺忘的、正兒八經(jīng)的織金馬面裙和素紗襌衣,箱蓋上則胡亂丟著印有日文LOGO的帆布包和假發(fā)支架;唯一一張大桌子上,攤開的不是《三禮圖》或《天工開物》,而是幾本翻得卷了邊的日文原版動漫雜志,旁邊散落著吃剩的薯片袋和幾只色彩斑斕的塑料水杯。
活動室的門被“砰”地撞開,副社長王浩沖了進來,手里揮舞著一個巨大的、印著知名快餐品牌Logo的黃色外賣塑料袋,臉上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興奮:“成了!成了!姐妹們!快看我的天才發(fā)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只見王浩三下五除二,把那個油膩的塑料袋展開、拉扯、折疊,然后用幾個亮閃閃的、帶著HelloKitty頭像的粉色塑料發(fā)夾,七扭八歪地固定在了一件皺巴巴、勉強能看出是仿唐制半臂的衣料肩頭。
“鐺鐺鐺鐺!”王浩得意地轉(zhuǎn)了個圈,展示著他肩膀上那坨刺眼的、印著“吮指原味雞”廣告語的明黃色塑料,“怎么樣?‘外賣袋云肩’!絕對原創(chuàng)!百分百環(huán)保!還自帶話題度!這要穿去‘櫻花祭’,絕對引爆全場!不比那些死沉死沉的繡花云肩酷炫一萬倍?”
“哇——!”活動室里瞬間爆發(fā)出一陣驚嘆和哄笑。
“王浩你太有才了!”
“這腦洞絕了!又省錢又吸睛!”
“快給我也整一個!我要紅色的可樂袋!”
江南月終于粘牢了她的貓耳朵,湊過來仔細端詳王浩的肩膀,嘖嘖稱奇:“不錯不錯!有想法!這塑料袋的質(zhì)感……嗯,有種后現(xiàn)代解構(gòu)主義的感覺!很潮!”她完全無視了旁邊樟木箱里,那件被壓在最底下、綴著真正珍珠和累絲銀邊、繡著四合如意云紋的清代古董云肩正散發(fā)著微弱而幽怨的光澤。
角落里,一個叫吳明的男生一直沒說話。他帶著厚厚的眼鏡,手里拿著一本封面磨損嚴重的《營造法式》,試圖在嘈雜的背景音里研究斗拱結(jié)構(gòu)。此刻,他實在忍不住了,小聲嘟囔了一句:“那個……我們下周不是要去市博物館參加傳統(tǒng)服飾體驗日活動嗎?穿這個……不太合適吧?”
他微弱的聲音瞬間被更大的喧囂淹沒了。
“博物館?多老土啊!”趙小曼一邊往頭上狂噴發(fā)膠一邊翻白眼,“又悶又熱,還要聽那些老頭老太太講什么織布繡花,無聊死了!哪有‘櫻花祭’好玩?有coser表演,有周邊賣,還有超帥的coser小哥哥!”
“就是就是!傳統(tǒng)服飾體驗?不就是讓我們穿那些灰撲撲、硬邦邦的老古董拍照嗎?土掉渣了!”另一個女生附和道,順手把一本介紹緙絲工藝的畫冊墊在了自己搖晃的椅子腿下。
“吳明你就是太死板!”王浩拍著吳明的肩膀,差點把他眼鏡拍掉,“這叫創(chuàng)新!懂不懂?老祖宗的東西也得與時俱進!我們穿漢服,玩cos,這叫文化融合!是潮流!你看我們社多火?隔壁古琴社、書法社,加起來還沒我們一半人多!為啥?不夠酷唄!”他指了指自己肩膀上那個明晃晃的“吮指原味雞”云肩,“這才叫國際視野!懂?”
吳明扶正眼鏡,看著眼前這群沉浸在廉價塑料和動漫元素中的同學(xué),看著他們身上那些不倫不類、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漢服”,又看看角落里被遺忘的樟木箱和墊桌腳的《天工開物》,默默地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低頭繼續(xù)看他的斗拱,只是書頁邊緣被他捏得發(fā)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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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祭”活動當天,體育館臨時搭建的會場人聲鼎沸,燈光迷幻,震耳欲聾的動漫主題曲轟炸著每個人的耳膜。空氣里混合著汗味、香水味、發(fā)膠味和油炸食品的濃烈氣息。穿著各種奇裝異服的coser們擺著造型,閃光燈此起彼伏。
漢服社的攤位被擠在一個角落,緊挨著一個賣章魚小丸子的推車。油煙孜孜不倦地飄過來,熏得江南月頭上的粉色貓耳朵都有些耷拉。但這絲毫不影響社員們的熱情。
江南月頂著貓耳雙螺髻,穿著那件深V束腰短裙“漢服”,正對著手機前置攝像頭嘟嘴比V,背景是王浩和他肩膀上那個越發(fā)醒目的“吮指原味雞”外賣袋云肩。趙小曼的藍紫色假發(fā)在燈光下像個行走的霓虹燈,她正興奮地和一個穿著女仆裝、背后插著巨大羽毛翅膀的coser小姐姐交換聯(lián)系方式。
“哇!姐姐你這翅膀太絕了!哪里定的?我也想要!”趙小曼滿眼星星。
“某寶爆款!鏈接推你!”女仆裝小姐姐熱情回應(yīng)。
吳明縮在攤位最里面,穿著自己唯一一件規(guī)規(guī)矩矩的素色直裰,顯得格格不入。他手里還拿著那本《營造法式》,眼神卻空洞地望著眼前光怪陸離的一切,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異次元的古人。
“快看快看!那邊!是‘銀魂’的cos團!”王浩突然激動地指著不遠處一群奇裝異服、發(fā)型夸張的人,“我去要個合影!”他扛著他的“外賣袋云肩”就沖了過去。
江南月也立刻來了精神:“等等我!我也去!”她拉著趙小曼緊隨其后。
攤位瞬間空了,只剩下吳明和堆在角落的幾個裝著真正漢服的舊箱子,在震天的音樂和喧囂中沉默著,落寞得像被時代拋棄的塵埃。
吳明嘆了口氣,彎腰想把箱子挪到里面一點,免得被興奮的人群踢到。他剛打開其中一個樟木箱的蓋子,一股陳舊而干凈的樟腦混合著絲織品特有的氣息幽幽飄出。箱子里,一件折疊整齊、顏色依舊鮮亮的清代品月色緞繡折枝花卉紋氅衣靜靜地躺在那里。細膩的緞面在昏暗角落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精巧的折枝花卉刺繡仿佛還帶著百年前繡娘的呼吸。吳明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冰涼滑順的緞面,指尖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時間和技藝的厚重觸感。
這觸感如此真實,又如此遙遠,與外面那個充斥著塑料、假發(fā)和快餐袋的喧囂世界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割裂。他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澀,迅速合上了箱蓋,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也怕被外面震耳欲聾的聲浪徹底淹沒這微弱的歷史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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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祭”的熱浪還未完全退去,市博物館傳統(tǒng)服飾體驗日就到了。漢服社一行人磨磨蹭蹭,拖到活動快開始才到。江南月一臉不情愿,貓耳朵發(fā)箍雖然摘了,但頭發(fā)還保留著夸張的卷度。趙小曼的藍紫色假發(fā)倒是洗掉了,發(fā)根處卻露出明顯的黑色,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王浩則空著手,肩膀上自然沒了那個奪目的外賣袋——在博物館穿那個?他還沒那么“勇”。
負責接待他們的是博物館一位姓周的老研究員,頭發(fā)花白,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氣質(zhì)溫潤儒雅。他微笑著將一行人引到一間布置典雅的體驗室。室內(nèi)光線柔和,墻上掛著工筆人物畫,紅木長案上鋪著墨綠色絲絨,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幾套精美的傳統(tǒng)服飾,旁邊是配套的首飾、鞋履,還有幾件珍貴的點翠頭飾被小心地放置在玻璃罩中。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
“歡迎各位同學(xué),”周老師的聲音溫和清晰,“今天請大家體驗的,都是館藏文物或依據(jù)出土文物、古代文獻記載精心復(fù)制的傳統(tǒng)服飾。我們一件件來看……”
他走到一件月白色的素紗襌衣前,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只袖子:“看這料子,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素紗襌衣,重量不足50克,薄如蟬翼,輕若煙霧,代表了漢代絲綢紡織工藝的巔峰。古人形容‘輕紗薄如空’……”周老師的聲音充滿感情,指尖輕輕滑過復(fù)制品那細膩的經(jīng)緯。
然而,回應(yīng)他的是一片心不在焉的沉默。
江南月偷偷拿出手機,調(diào)到靜音模式,開始回看昨天“櫻花祭”上拍的照片,嘴角不自覺勾起。趙小曼則對旁邊玻璃罩里一支點翠嵌寶的鳳簪多看了兩眼,小聲嘀咕:“這藍色羽毛挺閃的……不知道某寶有沒有同款發(fā)簪賣?”王浩打了個哈欠,眼神飄忽,顯然對什么“素紗”“襌衣”毫無興趣,只盯著窗外一只飛過的麻雀。
吳明倒是聽得認真,眼鏡片后的目光緊隨著周老師的手,落在那件素紗襌衣上,試圖想象它穿在身上的感覺。
周老師仿佛沒察覺到學(xué)生們的游離,繼續(xù)介紹一件宋代的女褙子,講解其含蓄雅致的直領(lǐng)設(shè)計,以及當時流行的“生色花”紋樣如何體現(xiàn)自然意趣。
“好了,下面大家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服飾,在工作人員指導(dǎo)下進行試穿體驗。”周老師微笑著示意旁邊幾位穿著素雅工作服的博物館助手。
江南月、趙小曼她們互看一眼,慢吞吞地挪到衣架前,手指挑剔地在那些或素雅或華麗的服飾上劃過。
“這料子摸起來好硬……”
“這顏色也太素了吧?一點都不上鏡。”
“這裙子好長,走路都絆腳……”
她們最終挑選的,也多是顏色相對艷麗、款式相對“新奇”的(比如一件清代氅衣,被她們評價為“像戲服”),完全忽略了那些更能代表含蓄內(nèi)斂東方美學(xué)的款式。
輪到試戴首飾環(huán)節(jié),問題來了。王浩對一支需要仔細插入發(fā)髻的累絲金簪毫無耐心,試了幾次插不好就煩躁地丟開:“什么破玩意兒!這么難搞!還不如我的外賣袋方便!”他聲音不小,引得旁邊的周老師微微側(cè)目。
江南月看中了一支小巧的點翠花簪,隔著玻璃罩指著:“老師,能試試那個嗎?藍色的那個。”
周老師走過來,親自打開玻璃罩,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極其小心地取出那支花簪。點翠的羽毛在燈光下閃爍著神秘而溫潤的寶藍色光澤,鑲嵌的小顆珍珠圓潤可愛。
“這是清代中期的點翠嵌珠花簪,”周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點翠工藝極其繁復(fù),需取翠鳥羽毛,一點點粘貼在金屬底托上,對工藝和耐心都是極大的考驗。這支簪子保存完好,非常珍貴,大家體驗時務(wù)必小心。”
江南月敷衍地點點頭,伸手就去接。周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簪子輕輕放在她攤開的掌心,同時輕聲提醒:“小心托著底部。”
江南月根本沒仔細聽,她只覺這簪子顏色夠亮,夠特別,正好配她手機殼。她學(xué)著古裝劇里的樣子,對著旁邊一面仿古銅鏡,隨意地就往自己那還帶著卷發(fā)棒痕跡的頭發(fā)上插去。動作又急又毛躁。
“哎,同學(xué)……”旁邊的女助手剛想提醒簪子的正確佩戴方法。
只聽“咔噠”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的脆響!
江南月動作一僵。她感覺簪子插進去的觸感不太對,似乎……卡住了?她下意識地用力往外一拔——
一小片指甲蓋大小、閃爍著夢幻藍光的點翠羽毛,飄飄悠悠地從簪子上脫落下來,像一片凋零的蝶翼,輕輕地、無聲地掉落在光潔的深色木地板上。
空氣瞬間凝固了。
江南月手里捏著那支花簪,尖端還掛著一縷她自己的頭發(fā)。簪子上,原本完整的花瓣圖案,赫然缺了一小塊,露出底下暗淡的金屬底托,像一個突兀的傷口。那片小小的、無價之寶般的點翠羽毛,正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藍得刺眼。
江南月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趙小曼和王浩也嚇傻了,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整個體驗室死一般的寂靜。檀香的味道似乎也凝固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鳴。
周老師臉上的溫和笑容消失了。他沒有立刻去看地上那片羽毛,也沒有斥責,只是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鏡片后的目光,從江南月慘白的臉,移到她手中那支殘缺的花簪,再落到地上那片孤零零的藍色羽毛上。那目光里沒有暴怒,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疲憊和……悲涼。仿佛透過這片墜落的翠羽,看到了無數(shù)被輕視、被誤解、被粗暴對待的時光碎片。
他慢慢彎下腰,動作輕緩得像怕驚擾了沉睡千年的夢。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珍重萬分地,將那片小小的、價值連城的點翠羽毛,從地板上拈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
他沒有看那幾個闖禍后呆若木雞的學(xué)生,只是凝視著掌心那片脆弱而美麗的藍色,聲音低沉得像嘆息,又像自言自語,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體驗室里:
“這抹藍……是幾百只翠鳥的魂,是幾千個日夜的功。它飛過了那么長的歲月……”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江南月、趙小曼、王浩驚惶失措的臉,最終落回掌心那片孤零零的藍羽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卻飛不過你們的一個哈欠。”
江南月手里的花簪,“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