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首辦公室厚重的合金門被砸得山響,衛(wèi)隊長帶著哭腔的嘶吼被金屬的撞擊聲切割得支離破碎:“元首!頂不住了!他們……他們用流水線的傳動軸當攻城錘!穹頂花園的獨立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被污染了!我們得……”
門內(nèi)的元首置若罔聞。他佝僂著背,昂貴的絲綢睡袍下擺拖曳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滿了那灘被他摔出來的、乳白色的“元首專享”營養(yǎng)膏。粘稠的膏體黏在腳踝,帶來冰涼滑膩的觸感,像某種深海怪物的觸手。他枯槁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地擦拭著繡金線的袖口,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布料搓破。光屏早已熄滅,但暴民焚燒福報中心的沖天火光,依然透過厚重的防爆窗,將室內(nèi)染上一層不祥的、跳動的橘紅色。那一聲聲排山倒海的“我們不是罐頭!!”,如同實質(zhì)的重錘,隔著最先進的隔音材料,狠狠敲擊著他的鼓膜和心臟。
他怕。不是怕門外的暴民,也不是怕死亡本身。他怕的是地上這灘膏體所代表的終極歸宿。他怕的是自己耗盡一生心血、引以為傲的“高效豐饒”藍圖,其終點竟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罐頭生產(chǎn)線,而他自己,最終也會像老王、像Slum-R-9942、像Prod-B-7731一樣,被榨干、壓縮、貼上標簽,成為流水線上一個等待“光榮認證”的產(chǎn)品。
殺不死我的,使我更強大?這句被印在無數(shù)勵志海報上的箴言,此刻像最惡毒的嘲諷。整個國家機器沒有殺死那些“低效者”,只是把他們變成了罐頭原料。現(xiàn)在,這些“原料”活過來了,帶著被壓抑千年的憤怒和絕望,變成了摧毀機器的狂暴力量。而他,這機器的總設計師,發(fā)現(xiàn)自己也站在了傳送帶的盡頭。
“嘭!!!”
一聲遠超之前的、震耳欲聾的巨響!整扇合金門向內(nèi)凹陷、扭曲,門框周圍的墻體簌簌落下粉塵!一根沾滿油污和暗紅色膏體凝固物的、粗壯無比的金屬傳動軸,蠻橫地捅穿了門板!軸頭卡在破洞里,兀自嗡嗡震顫!門外的怒吼、慘叫、金屬碰撞聲瞬間涌了進來,如同打開了地獄之門!
元首的身體劇烈一顫,停止了無意義的擦拭。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越過扭曲的門洞,看到了外面地獄般的景象:曾經(jīng)光潔如鏡、象征高效秩序的走廊,此刻遍布狼藉。碎裂的顯示屏冒著黑煙,裝飾性的“效率齒輪”雕塑被砸得稀爛,墻上“奉獻即光榮”的標語被潑滿了暗紅色的營養(yǎng)膏污跡,如同凝固的血淚。幾個穿著殘破秩序員制服的身影正被洶涌的人潮淹沒,如同投入絞肉機的碎肉。
一張扭曲的、沾著血和汗、眼睛卻燃燒著瘋狂火焰的臉,猛地從門洞的破口處擠了進來!是K-737!他身上的質(zhì)檢員制服破爛不堪,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嘴角淌著血,手里卻死死攥著一把沾著膏體碎屑的大號扳手!
“找到你了!罐頭廠的廠長!” K-737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噴吐著仇恨的火焰。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刮過元首慘白的臉,最后落在地上那灘乳白色的膏體和旁邊癟掉的金色罐體上。
K-737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狂笑:“哈哈哈!元首專享?!你也配?!你和我們吃的東西有什么兩樣?!都是人油熬的!都是骨頭渣子碾的!只不過你的罐子鍍了層金!標簽寫得好看點!”他猛地用扳手指著元首,聲音陡然拔高,穿透門外的喧囂,“看看!大家都看看!這就是你們崇拜的元首!這就是‘高效豐饒’的終點!他跟我們一樣!都他媽是流水線上等著進轉(zhuǎn)化爐的肉!區(qū)別就是他排的隊比較靠后!位置比較靠上!現(xiàn)在,老子親自給你蓋戳!送你光榮上路!”
話音未落,K-737身后洶涌的人潮爆發(fā)出更狂熱的怒吼!無數(shù)雙手抓住那根卡在門洞里的傳動軸,發(fā)瘋般地向后猛拽!
“轟隆——!!!”
整扇扭曲變形的合金門連同部分門框,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扯下來!如同揭開了一個巨大棺材的蓋子!煙塵彌漫中,無數(shù)衣衫襤褸、面目猙獰、渾身沾滿油污、營養(yǎng)膏和血污的身影,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裹挾著K-737,瞬間淹沒了元首的辦公室!
“不——!!!”元首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尖叫,瘦小的身影就被洶涌的人潮徹底吞沒。最后映入他眼簾的,是K-737手中高高舉起、在火光映照下閃著寒光的扳手,還有無數(shù)雙燃燒著復仇火焰、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小時候怕鬼,因為他猙獰恐怖;長大后怕人,因為他衣冠楚楚……此刻,他怕的是這些失去了人形、只剩下純粹破壞意志的“人”。怕的是他自己親手打造的地獄里,爬出來向他索命的惡鬼!
暴動如同燎原之火,席卷了整個“高效豐饒國”的核心區(qū)。福報轉(zhuǎn)化中心被付之一炬,巨大的煙柱如同黑色的恥辱柱,直插被火光映紅的天空。流水線被拆毀,傳送帶被扯斷,堆積如山的罐頭或被砸爛,或被憤怒的人群拋向象征權(quán)力的建筑。抽簽箱被當街燒毀,金色的卡片在火焰中蜷曲焦黑。
混亂中,一個新的、粗糙的秩序在廢墟上開始萌芽。下城邊緣區(qū)的R級、工廠區(qū)的B級C級、甚至一些在混亂中看清真相的低級效率官員,開始自發(fā)地組織起來。他們占領了相對完好的食品合成工廠(非人源原料),接管了凈水系統(tǒng),砸開了囤積物資的官方倉庫。口號從單純的破壞,開始轉(zhuǎn)向生存的需求:
“自己種糧!不做罐頭!”
“拆了評級塔!人人有飯吃!”
“沒有元首!沒有福報!我們自己活!”
然而,高效豐饒國的崩塌,遠非一場狂歡就能終結(jié)。核心區(qū)的混亂只是冰山一角。在廣袤的國土上,那些依賴核心區(qū)調(diào)配生存資源的“衛(wèi)星城”和“高效農(nóng)業(yè)帶”,正因供應鏈的徹底斷裂而滑向更深的絕望。失去了統(tǒng)一的、哪怕是殘酷的秩序,地方殘存的“效率督導官”們搖身一變,成了割據(jù)一方的軍閥,用槍炮和饑餓維持著自己的小王國。曾經(jīng)被壓榨的R級和底層,在失去共同的敵人后,內(nèi)部的矛盾、資源的匱乏、長久壓抑釋放出的暴戾,也開始滋生新的混亂和暴力。口號很快變成了爭奪糧倉和水源的廝殺。
老吳沒有參與核心區(qū)的狂歡,也沒有卷入外圍的混戰(zhàn)。他默默地回到了地下管網(wǎng)深處,回到了那片曾經(jīng)由狂暴根須構(gòu)成的“巢穴”。戰(zhàn)斗的痕跡還在,但那些搏動著的、閃爍著暗紅光芒的龐大根脈網(wǎng)絡,卻詭異地沉寂了。它們依舊盤踞在管壁上,但光澤黯淡,搏動微弱,仿佛耗盡了所有的憤怒,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只有那截他貼身收藏的根須,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溫熱。
老吳佝僂著背,坐在冰冷滑膩的管壁旁。渾濁的眼睛望著這片死寂的黑暗。外面世界的喧囂、火光、新生與混亂的廝殺,似乎都被厚厚的巖土和混凝土隔絕了。這里只剩下污水流淌的嗚咽,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
他拿出一個在混亂中撿到的、被踩癟了一半的空罐頭盒。罐體扭曲,標簽早已撕毀,只剩下冰冷的金屬。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點一點,費力地將癟掉的罐體壓平。然后,他掏出半截燒焦的炭筆(也是撿來的),在相對平整的罐體內(nèi)部,笨拙地、一筆一劃地刻著字。
不是名字。名字在這里太奢侈,也太容易被遺忘。他刻下的,是幾行歪歪扭扭、卻用盡全力的字:
弱小無知可補
傲慢偏見吃人
一萬欺一是正義?
碑小只為忘
怕鬼猙獰怕人衣冠
殺不死?變火藥!
愛師?更愛真!
刻完最后一個字,老吳長長地、疲憊地舒了一口氣。他將這枚刻滿字的、冰冷的金屬片,輕輕地、莊重地,放在那沉寂的根脈網(wǎng)絡中心,放在幾片早已干涸的、承載過孩童咳血圖畫的信息板碎片旁邊。
碑是那么小,與其說是為了紀念,更像是為了忘卻。他刻下這些字,不是為了紀念某個人,而是為了對抗那巨大的、系統(tǒng)性的遺忘。為了提醒后來者(如果還有后來者),這黑暗的地底,這坍塌的廢墟,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那些被變成罐頭的名字,那場由罐頭原料掀起的狂潮,那建立在傲慢與偏見之上、最終被自身吞噬的“高效豐饒”之國。
他靠在冰冷的管壁上,閉上了眼睛。掌心那截殘留著微弱溫熱的根須,貼著他的皮膚。外面世界的混亂與新生,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了。在這片由遺忘和憤怒滋養(yǎng)過、又重歸沉寂的黑暗地底,一個刻在罐頭皮上的、歪歪扭扭的墓志銘,成了這場荒誕史詩最后的、微小的、卻拒絕被磨滅的句點。污水依舊在腳下嗚咽,流向不可知的黑暗深處。